关余没了,大学也就办不成了。陈独秀滞留上海,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他在给友人的信中,愤然写道:“为了无名义的私利的政争,把经费破坏了,我们这些希望,都等于一场好梦,几时想起,几时便令人心痛。各处来信问西南大学的很多,我因为除免痛苦,一概不复,实在对大家不起。”陈独秀《答高铦》。《独秀文存》,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他愈想去广东,就愈觉得上海乌七八糟,在他眼里,简直一无是处。他所感受到的上海,令他痛苦不堪:
上海社会,分析起来,一大部分是困苦卖力毫无知识的劳动者;一部分是直接或间接在外国资本势力底下讨生活的奸商,一部分是卖伪造的西洋药品卖发财票的诈欺取财者;一部分是淫业妇人;一部分是无恶不作的流氓,包打听,拆白党;一部分是做红男绿女小说,做种种宝鉴秘诀,做冒牌新杂志骗钱的黑幕文人和书贾;一部分是流氓政客;青年有志的学生只居一小部分,——处在这种环境里,仅仅有自保的力量,还没有征服环境的力量。
像上海这种龌龊社会,居然算是全中国舆论底中心,或者更有一班妄人说是文化底中心;上海社会若不用猛力来改造一下,当真拿他做舆论和文化底中心,那末,中国底舆论和文化可真糟透了;因为此时的上海社会,充满了无知识利用奸诈欺骗的分子,无论什么好事,一到了上海,便有一班冒牌骗钱的东西,出来鬼混。
流氓式的政客,政客式的商会工会底利用手段更是可厌,我因此联想到国民大会如果开得成,总以不在上海开会为宜。陈独秀《上海社会》。《独秀文存》,安徽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
后来他又写了再论、三论、四论上海社会,把上海骂得一塌糊涂,恨不得把它翻个底朝天。在这样一个昏天黑地的社会上,陈独秀,一个愤世嫉俗者,怀着满腔的怒火,没有职业,裘敝金尽,靠写文章、编杂志、到处演讲为业。从下面的一份日程表,可以一窥陈独秀在上海的忙碌情形:
3月20日,在青年会征求会员大会闭幕典礼上演讲《新文化运动是什么》。
3月29日,在江苏教育会演讲《教育的缺点》。
4月2日,在上海船务栈房工界联合会成立大会上演讲《劳动者的觉悟》。
4月18日,参加由中华工业协会、中华工会总会、电器工界联合会、中华全国工界协进会、中华工业志成会、船务栈房工界联合会、药业友谊联合会发起的世界劳动纪念大会筹备会,发表演讲《劳工旨要》。
4月21日,在中国公学演讲《五四运动的精神是什么》。
5月1日,参加上海澄衷中学举行的庆祝“五一”国际劳动节大会。
他从这个演讲会场,赶往下一个演讲会场,滔滔不绝,慷慨激昂,从文化运动讲到社会运动,从工人生活讲到官场黑暗,从废督裁兵讲到平民教育,从国内讲到国外,把听众的情绪,一次次推向高潮。“罪恶、黑暗、觉悟、革命、奋斗、压迫、反抗、恐怖、解放”,这些名词意象,纷至沓来,在他的脑子里,整天轰轰作响,好像雷电一般。他不断向到访的学生领袖(包括罗家伦、张国焘、许德珩等人)表示,中国一定要走俄国革命的道路,彻底推翻军阀主义。这时,一个职业革命家的形象,已呼之欲出。
陈独秀把5月1日出版的《新青年》做成劳动节纪念专号,比平时的《新青年》厚了两倍。他亲自写了《上海厚生纱厂湖南女工问题》、《劳动者的觉悟》等文章,主张中国工业的发展,不应走欧美日本的道路,而应采用社会主义制度;又发表了李大钊的《五一运动史》、高君宇的《山西劳动状况》、李次山的《上海劳动状况》,以及《俄罗斯苏维埃联邦共和国劳动法典》、苏俄政府第一次对华宣言等文献、文章,还有一组关于工人的劳动时间、工资、教育等问题的通信。
谷雨过后,上海的雨水,渐渐多起来了。毛泽东从北京启程到上海,为新民学会到法国去勤工俭学的会员送行。5月5日抵达上海,住在哈同路民厚南里。5月8日,毛泽东在半淞园开了一天会,送别赴法会友,并讨论会务。大家议定介绍新会友的四个条件:纯洁、诚恳、奋斗、服从真理。“这日的送别会,完全变成一个讨论会了。天晚,继之以灯。但各人还觉得有许多话没有说完。”毛泽东《新民学会会务报告》第1号。《新民学会资料》,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
送走了出国的会友之后,毛泽东和朋友们租了几间房子,兴致勃勃,要躬行工读互助团的生活。所谓工读互助团,最初由蔡元培、陈独秀、胡适、李大钊等人在北京发起,在青年学生中,风行一时,其宗旨是本互助的精神,实行半工半读。团员工作所得归团体所有,团员的生活必需品及教育费、医药费等由团体供给。“互助”是安那其主义的核心价值之一,当时流行的“工读互助”,大都有安那其背景。陈独秀到上海后,积极支持上海工读互助团,建议团员可以做印刷装订、种菜等工作,读书可到复旦大学。
毛泽东也捋起衣袖,准备亲操井臼,一尝洗衣服和送报纸的滋味,但没做几天就停止了。他给北京的朋友写信说:“工读团殊无把握,决将发起者停止。”毛泽东致黎锦熙信。《毛泽东书信选集》,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版。不仅毛泽东觉得工读互助搞不下去,其他的工读互助活动,也很快趋于冷却。陈独秀一针见血地说:工读互助团的失败,“完全是因为缺乏坚强的意志、劳动习惯和生产技能三件事;这都是人的问题,不是组织的问题”。陈独秀《工读互助团失败的原因在那里?》。《新青年》第7卷第5号,1920年4月1日。
陈独秀渐渐觉得,中国需要的不是工读互助,而是“直接行动,革那资产阶级据以造作罪恶的国家、政治、法律的命”!他和毛泽东在细雨纷飞的上海见面,这是他们第二次见面,一起讨论马克思主义及组织“改造湖南联盟”的计划。
随后,毛泽东和他的湖南朋友们,草拟了《湖南人民自决宣言》,在上海的《天问》周刊及《时事新报》上发表。在其后的十几天内,毛泽东在《申报》发表《湖南改造促成会发起宣言》;在《时事新报》连续发表《湖南人再进一步》、《湘人为人格而战》、《湖南改造促成会复曾毅书》等文章,阐明他的政治主张。
7月初,当毛泽东告别陈独秀,从上海回湖南时,炎炎夏天已经来了,“1920年夏天,”毛泽东说,“我已经在理论上和在某种程度的行动上,成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而且从此我也自认为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了。”《毛泽东一九三六年同斯诺的谈话》。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
中国的许多马克思主义者,都在这一年,纷纷破蛹而出。
陈独秀远离了新青年的旧同人,在上海,他结识了一批新同人:日本中央大学法科毕业的陈望道(第一个汉文全译本《共产党宣言》的翻译者)、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的李汉俊,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的沈雁冰、刚从日本回国的李达等人,后来都成了中国共产党人。他们的加入,加速了陈独秀的思想变化,《新青年》越来越向左转了,成了一本宣传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杂志,共产主义小组、共产党的组织,在上海,亦已开始破土萌芽了。
1919年底,苏俄密使波特波夫,穿过西伯利亚的风雪,来到十里洋场上海。他的主要任务,不是联络陈独秀,而是和孙文商谈军事合作问题。他在上海呆了四个月,与民族主义者、安那其主义者和共产主义者进行接触。但陈独秀对他没有留下什么印象。
这时的陈独秀,正站在一个历史的十字路口。接下来的《新青年》,应该怎么办?他不是没有迟疑的。4月26日,他写信给李大钊、胡适等人,告知他们《新青年》七卷六号5月1日即可出版,同时提出今后怎么办的问题:一、是否继续出版?二、如果继续出,对发行部初次所定合同已满期,有无应与交涉的事?三、编辑人问题,是由在京诸人轮流担任?还是由在京一人担任?或者由他在沪担任?
北京的同人们还没商量出个头绪,陈独秀在上海见到了来自苏俄的维经斯基(中国名字叫吴廷康),一切都改变了。
维经斯基,时任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主席团委员,俄共(布)远东局海参崴支部领导人。1920年3月奉共产国际之命来到北京,肩负着在上海成立共产国际东亚书记处的任务,并推动在中国组建共产党的工作。经布鲁威介绍,与李大钊认识;再经李大钊介绍,到上海和陈独秀会面。
这时,“社会主义者同盟”已经成立,共推陈独秀为盟主。华中区负责人是陈独秀、李汉俊、郑佩刚等人;华南区负责人是梁冰弦、刘石心等人;华北区的负责人为李大钊、黄凌霜、华林等人。“社会主义者同盟”是一个松散的结合,合则来,不合则去,不受什么纪律约束。据郑佩刚说:“社会主义者同盟的性质是属于统一战线的组织,当时凡进行社会主义宣传的人,不分什么派别都可自愿参加。”《共产国际、联共(布)与中国革命文献资料选辑》(二),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版。
如果不是遇到维经斯基,陈独秀很可能就走上安那其主义的道路,成为中国的安那其领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