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儿站在光王府的内堂，像是一根刺戳在每个王府之人的心头。
面对着虫儿有礼有节的问安，终是有人觉得难受。光王李怡两位孺人之一的吴氏愕然一下立即挖苦道：“吆，今儿个还真披了一层人皮了啊！”
这话一语双关，算是极尽讽刺之能事了，可在这当口，晁王妃和史孺人并没有笑出来，两人寒着脸，晾着虫儿，谁也不愿开口说话。倒是史孺人知道事情蹊跷，用眼神望着带这倒霉孩子进来的马元贽，示意他给个说法。
史孺人自然比吴孺人多少有些头脑，如今王爷生病，口不能言，手不能动，药食难进，听说与逐出府外的男娃症状相似。长此以往，她的日子也不会好过，毕竟王妃晁氏赶在王爷病倒之前生了一男一女，如今宝贝地跟什么似的。
“启禀王妃娘娘，这个大……虫儿姑娘今儿个回府可是有大事发生了。”马元贽上前一步躬身说道，也许生怕几位一时激动，他倒也懂得做个铺陈。
“虫儿？”晁氏哼了一声说道，“真是人如其名，卑贱的东西，能有什么大事，快说！”
晁妃口气有些生硬，但马元贽也不以为意，清了清嗓子说道：“听说大郎今天醒了，而且能动能言。”
“大郎？哪个大郎？温儿怎么了？”晁妃自是关心则乱，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马元贽的意思，如今被逐出府外的男娃毕竟是光王的长子，虽是侍女所生，但那个时候光王也终究还是娶了这侍女为妻的，而且彼时也没有晁氏几人什么事，她们还没有进门呢。
马元贽可以在虫儿的事情上和稀泥，但在对待长子这件事上似乎有自己的立场。
“娘娘！”马元贽又提高了声音说道：“咱家是说被逐出府外的那位。”
“什么？”晁妃一愣，与身旁几人竞相惊呼出声。
也许是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晁妃整理了一下衣冠，正襟危坐起来，对着虫儿说道：“此话当真？”
“王妃可以亲自去看看，虫儿不敢欺瞒王妃。”虫儿静静说道，沙哑低沉的声音听起来的确有些刺耳。
“哼，谁会去那种破烂地方。”吴氏又咕哝一句，大抵觉得虫儿是在欺骗众人。
“是如何医好的？”史孺人看了晁妃一眼，知道她不好意思张口，便做主问道。
“虫儿只是按照好直长老说的方法替幺郎擦洗身体，活血化瘀，但就连好直长老都说这法子不能治病，只能强身，幺郎今天突然醒过来，还有痛觉，能点头龇牙，发出模糊的声音，我也着实不明就里，但毕竟是好消息不是吗？”
虫儿面露微笑地说着，幺郎醒来这件事足够她笑一辈子，今天谁的气她都能受下，而且不觉得难过。
“是嘛？”晁妃不愿意让自己处于被动地位，淡淡应了一句。
“我想是的。”虫儿却犹自说道，“大人之病恐与幺郎有关，幺郎能痊愈的话，大人定是无碍。”
这话算是说得比较明白了，事实上马元贽、晁妃和史孺人都明白其中利害，只是晁妃碍于颜面，马元贽碍于身份，史孺人碍于地位都不好明说。至于那位吴孺人空有一副白胖胖的皮囊罢了，压根就不相信那短命孩子能好起来。
“总不会是幺郎自己治好了自己的病吧？”晁妃故作威严说道，她当然相信是虫儿寻到奇方治好了幺郎，可这法子虫儿不说，她也难以知晓，要是再对这姐弟做些更过分的事，恐怕会落人口实，给王府带来更大的灾难。
旁人不说，与王府紧挨着的颖王府就似乎格外关心府上的事情。颖王李瀍是当今圣人的异母胞弟，身份非同一般，又兼素有武略，很受圣人器重。
晁妃心里明镜似的，府上的一举一动必然会在颖王的掌控之中。话又说回来，即便没有颖王府，十六王宅各个夹道上来来往往的小贩、侍从、守卫有多少是宫里的眼睛，谁个能说清楚。再者说，就算没有这些原因，府上如今人丁单薄，连个能谋事的下人都没有，如何用些手段逼迫这妮子？
马元贽是指望不上的，这个家奴本分是本分，但貌似对王爷更加愚忠一些。
内堂的气氛一时有些压抑，晁氏自不愿折了自己的面子，拐着弯子不肯说句软话，史孺人也不好强出头弱了晁氏的威风，至于吴孺人，乐得看热闹，只要火烧不到她跟前就万事大吉。
吴孺人见到过的王爷从来都是痴痴呆呆、木讷寡言的样子，指望这王爷带给她荣华富贵确实不靠谱，她只想着王爷如今病着也好，世道这么乱，这样才不会引火烧身。
“王妃，我说的是实话，幺郎的病情也许真是他自己努力的结果，就算有什么奇迹也只有幺郎知道，所以我恳请王妃赐下些吃穿用度之物，待幺郎痊愈，必然能知晓其中关系。”虫儿沉默了半天终于还是率先低了头，毕竟如今生病的两个男人都是她生命中的重要之人，给王妃服个软又有何难？
虫儿说完径自跪在了地上，天长公主拿给虫儿的衣服多少有些宽大，如今一跪下来，衣服便散落开来，露出她内里穿着的陈旧衣服。
“哈哈哈哈，你这衣服穿得真叫一绝。”吴氏抢先笑了出来，她自有大把大把的好衣服穿，却还没想过虫儿这衣服压根就不是她自己的。
“多谢姨娘赞赏！”虫儿跪着给她颔首说道。
“成何体统，妇道人家不顾仪态，徒逞口舌，还不下去？”晁妃突然怒了，狠狠拍着太师椅上的扶手，斥责说道，“真给王爷丢人。”
“是啊……”吴氏顺口接了一句，正欲还笑，却见晁妃、史孺人和马元贽都目光冷厉地盯着她，饶是吴氏再蠢，也意识到方才王妃的喝骂是冲着她的。
“这……我有什么错？”吴氏顶了一句。
“你……还不退下思过？”晁妃猛地站起，怒气腾腾，声势瞬间就压倒了吴氏，吴氏心中不服，却不敢强辩，反倒是史孺人明白事理，起身拉着她往内堂行去了。
四周的侍女受了史孺人的眼色，急忙簇拥一起抱着晁氏哭闹不止的一对婴儿出了内堂。
“娘娘息怒，咱家去外面照应着，有事就吩咐侍儿出来叫一声。”马元贽躬身说道，随后退出了内堂。
马元贽当然明白晁妃要跟虫儿谈条件，有意屏退余人，可那吴氏也确实有错，想当年，光王思维怪异，行为反常，像虫儿如今这样新衣套旧衣，大衣套小衣的做法实在是司空见惯之举，吴氏借此嘲笑虫儿，无疑也是打了晁妃一个嘴巴。
至于晁妃到底跟虫儿谈了什么条件姑且不说，因为躺在木床上震撼了好长时间的李荣光如今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天长公主穿着一身胡服，扎着双垂环髻出现在柴房的时候，李荣光刚刚恢复语言能力。
说也奇怪，起初他确实无法言语，可他总觉得自己体内有股神奇的力量在逐渐修复自己的身体，只用了不到半天时间，他就能张口说话了。
如今，天长公主与他大眼瞪小眼，互相好奇却没人率先开口。
在天长公主的印象中，这孩子除了几年前出生的时候身体格外光亮之外，似乎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让她记到现在了。
天长公主也许以为李荣光无法说话，无法动弹，除了那双审慎的眼睛稍微有些威慑之外，可以随她所欲，于是肆无忌惮地在他床前转来转去，还抓他的鼻子，掀他的被子，抹他的皮肤。
天长公主自然没有啥歪念，之所以做些出格的动作是因为李荣光皮肤白皙得令她妒忌，还似乎有着淡淡的独特香味，那是一种似酒非酒、似花非花的独一无二的味道。
可这些举动让李荣光有些绷不住了，天长公主怎么说也是帝王家的公主，身材相貌初具规模，在李荣光看来，既是萝莉调调，又是cosplay，不能不说没有一点感觉。
再说，万一这小妮子是个坏人呢？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你是谁？”尽管在天长公主听来有些咬字不清，但她还是听明白了这句。
“啧啧，生病一场还学了门外语？说话调调怪怪的吆。”天长拖了一个长长的调子好奇地看着他。
李荣光说的是普通话，可如今却是唐朝，通用语是中古汉语，中古汉语说白了就是西北方言的前身，他能听懂，却不愿意去说，反倒是天长公主听了他的话觉得腔调奇特。
李荣光不愿用那些叽里呱啦的中古汉语说话，如今正好有个现成的理由可以用，事实上他如果刻意去说中古汉语，也许当真会出错。
“大病初愈之人有些奇怪的事情并不奇怪。”李荣光回了一句道，“你是谁？”
“我是虫儿请来照顾你的，哪有……叫我天长吧！”天长公主笑了一下说道，心中却想这幺郎果真病得不轻，不认识她还情有可原，哪有一见面就问女孩身份名姓的，再说，公主的闺名能随便说吗？
“天长！”李荣光兀自重复了一遍，似乎觉得这名字颇有些时光飞逝，世事无常之意，随即又问道：“现在是什么年代了？”
“太和八年！”末了似乎是觉得幺郎定不知“太和”这年号，天长深深叹了口气。
“唐文宗太和八年！”李荣光静静重复了一句，这似乎是突然从他脑中迸出的语句，却惊呆了床前的天长公主。
“文”这庙号可是说的当今圣人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