争抢的场面很暴力也很技术，在前锋倒地作出痛苦状之后，他们都会在爬起时又做出西方人的无奈相——耸肩，双手摊开向前。那是在质问裁判：为什么不给俺一个点球，俺的演戏够精彩哪！
官场如球场，很权诈也很投机，晃过了后卫，瞅准了门员，在怒射一刹那，能否进球不光靠脚功，还得看运气。官场的裁判从不同情弱者，越强越能得到裁判的有利哨音，哪怕是后卫揣断了对方锋线小腿，裁判也能当自己是睁眼瞎，录象镜头捕捉到的慢动作也无法改变裁判的判决，这种权威超越了法官，一审终结。
这次市委书记和人大主任在剑拔弩张后握手言和了，这完全是裁判哨音吹出的效果。腿脚不利索的老前锋真就打算挂靴了，将过去的光荣岁月扔进绿荫草地里腐烂？
“老头子早该服老。”铁杆女“球迷”在享受支持方的胜利喜悦，也贬低对手的存在价值，过去的挑战都是不自量力。
老婆给自己斟了杯红酒，品尝之下，发生得意的笑声。
这笑声很刺耳，盖过了现场直播的球场喧闹，我退到了阳台上，望着灰蒙蒙的夜空发呆。
不管怎么说，我把吴同学彻底得罪了，为图一时之快，而且就算吴同学是泄密者，好象这事跟我也没啥利益冲突，哪怕小强被踢出驾驶室，扣上诬告陷害的罪名投入大狱，我也一样安然呆在吴同学温暖的驾驶室里，她的小车就是一处安全的港湾。
假如引发小强事件，我这个小车司机所要承担的责任仅为举荐失误；这跟老储提拔自己的秘书完全不同的，都是人民内部矛盾，内部冷处理，我的处理结果是：此人不适合给领导推荐司机。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小强。
这小子也成惊弓之鸟了，开口就问：“旁边没人吧？”
我也不自觉地朝客厅望了一眼，没人窃听，就说：“我在家，说吧。”
“我在宠物自由市场，你能过来一趟吗？”
“宠物市场？”我楞住了，这小强是不是受到刺激后，脑子真的出问题了。
“上那做什么？”我问。
“买只狗儿猫什么的，我家里有老鼠，想买一只猫，帮我捉老鼠。”
“操，哪有买宠物猫逮老鼠的？你还不如买只机械猫来吓唬老鼠，比较管用。”我笑道。
“余哥，管它什么猫，能抓到老鼠不就是好猫吗？
“好吧，我这就开车过去，有个重要情况要告诉你。”
没想到晚上的宠物夜市也很红火，有店铺也有地摊，分列两旁，人头攒动，人声喧闹，而大小宠物们表现出它们的乖巧，眼睛盯着看客们，可怜巴巴，楚楚动人。
上这里的有两个阶层，一是小资女白领，他们是宠物钟爱一族，需要狗儿之类的精灵调节她们紧张的生活节奏，滋养小资情调；另外一种就是老人，子女都离开了身边，他们需要猫儿之类的斑纹给寂寥的晚年生活增添点色彩。
小强属于这里的另类人物，完全偏离了这块动物世界的服务宗旨：不劳而获。他需要的是头能干活会咬鼠的猫科，他应该上劳务市场才是。
在市场西端我找到了那家小酒店，小强就在门前等着我，手里捧着一只瘦长的黑猫，一双小眼在灯下放射出碧绿，有些恐怖色调。
小强的大手轻柔地在猫背上捋着，黑猫发出舒坦的“咪咪”声，这成了宠物市场少见的布景，阳刚中又显露出那么点独特的柔情。
走近一看，这黑猫脖颈上挂着一个小黑布袋子，甚是奇怪。
找了个拐角坐下后，小强将黑猫放到脚下，黑猫跟新主人似乎很投缘，蹭着他的裤角，显得很亲热。
“这黑袋子用来做什么的？”我问。
“卖主说，现在的宠物猫已失去抓鼠天性，一般都是养着玩的。碰到养作抓老鼠的顾客，他都要给猫挂上小布袋子，里面装有一种山草药，可以刺激猫的嗅觉和胃口，唤回猫的天性。”小强说着，松开袋子的口，掏出几根枯草来，闻了闻又塞了回去。
然后又说，卖主还免费提供了一塑料袋子这种草药，说是每周换一次，一个月下来保证猫与老鼠不共戴天。
“操，听着新鲜，别是忽悠你吧？这哪是草药，分明就是茅草根。”我朝塑料袋子摸了几把说。
“管他哩，我看重它这身纯毛，就买下了。怎么样这猫？你给它起个名字吧。”小强情绪还不错，那天晚上的颓废状已不见。
“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你不把它当宠儿伺候，那就叫它警长，我儿子小时候看卡通片就崇拜过黑猫警长。”
“哈哈，好名字——警长，你喜欢吗？警长。”他又将黑猫抱到怀里，逗着问。
“警长”很乖巧，“咪咪”叫了两声，好似给予认可，乐得小强连搓着“警长”的头毛，以示爱抚。
“你这‘警长’当得可够寒碜的，来自非洲大陆？瞧人家刚哥，那才是标准的警长块头。”难得见到小强开心一回，我抱过“警长”弹起它的胡须调笑道。
小强跟着乐开了，附和说：“刚从非洲大陆移民过来，哈哈——”
我将“警长”送回给小强，收住笑脸问：“王圣水要移民加拿大你听说了吗？”
听到王圣水三个字，小强的脸色即刻黯淡下来，把猫放回脚下，低头喝茶不出声。
见他沉默我就不想用这种话题扰乱他的兴致，于是装出轻松的口气说：“咱打个赌，一个月‘警长’要是揪到耗子了，我请它主人上金盾吃大餐。”
小强还是苦着脸，跟我喝了一口啤酒，说道：“我上个月就知道了，他当时跟我说，先全家移民，以后还会回来的。”
“还要回来？不是将公司股份都转让了吗？”我奇怪地问。
“那是他所说的剥离不良资产，他的计划是在加拿大稳住阵脚后，再回省城开家大型贸易公司，不做房地产，说房产市场黄金时期已过去了。他说等他回来，还要请我当司机。”
我听得出，王圣水这是给小强稳定军心，在他移民加拿大后，小强还是他未出手的一张关键牌。既然是回省城另起炉灶，那他一定是看准了某位高人也会荣升到省里，商随官行，这已是当今从商的惯例，你官老爷的轿子抬到哪，我这个财神爷的马屁就追到哪，与时俱进。
王圣水向来功于心计，他看准的官老爷仕途就如同他当年买下的那块烂泥塘，淤泥也会成水泥，铺将开来就是康庄大道。
他看准的高人是谁，可能答案就在那神秘的U盘里。
“盘子交还给他没？”我问到关键点。
小强摇头叹息：“我提过很多次了，他都拒绝拿回去，有时候还问我为什么这么紧张，是不是看过里面的内容。我说那是老板的东西，我可没权利看。”
“你到底看过没有？”既然说到这了，我终于问出自己一直想要知道的答案。
保存U盘的保险箱一开始是王圣水以自己名义承租的，为防止他人身遭受不测，就变换了方式，借用小强的身份证件和自己联名租用，这样小强一人就有权单独开启保管箱。越是危险的东西越要分散隐藏，一个U盘两人掌管以备不测，可见用心良苦啊。
我敢肯定，涉及到U盘的知情人，一定还有一位神秘人，因为王圣水这个粗人对电脑一窍不通，一个脑盲是不具备U盘拷贝技术的，而且保险箱里的U盘也一定是复制品，原件自然在拷贝人之手。
“没看就好。”我向来相信小强的话，但事关U盘他肯定在撒谎，否则他不会每天生活在恐慌中，也不会被“水蜜桃”监控了。
我逼问道：“我很奇怪，就算水秘书知道你就是匿名检举人，他有什么好紧张的？你不是说信里也没指名道姓，不过是50万的官位买卖吗？他为什么视你为眼中盯呀？”
小强又沉默了，抱起猫来给它喂鱼刺吃，过了好一会儿，他拍打着“警长”的背，说道：
“哪天你把家里的老鼠吃光了，才能长肥的，可别指望我给你鱼刺嚼，记住啊。”
他将最后一句话留给了黑猫警长……
七十六
“清查”与“审计”两股风暴在城市上空狂卷一通后，便偃旗息鼓了，没砸下倾盆大雨。烟消云散，一切回到了平静，人们按部就班地恢复了原来的秩序中。两起风暴的处理结果是，老储被平级安置到开发区做了政协主席，原来的主席提前退休给他腾出位置；老王因经济违规行为被降级处理，可位置还不错，开发区下设的土地局做副手，在副局中排在第一位。安置区域一样，可岗位悬殊，贫富分化。
现在人们关注的焦点有两个：一官一商。
先说商贾王圣水，投资移民已是公开的秘密了，可人们对他转让公司股份甚是不解，因为氮肥厂别墅项目是他多年来一直虎视眈眈的肥肉，费劲周折终于拿到手了，怎么会引身而退，不符合商贾利益第一的职业风范。流传的说法有两种，一种是王圣水这些年来把持当地的房地产地皮，全身都染成黑色了，再不遛到海外去，离他清算的日子已不远，所以，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啊？只能忍痛割爱，保命要紧；另一种说法原由是一样，但不是自愿撤离的，因为承受不住某种压力才被迫要移民的，王圣水退身的条件就是提前结算给他氮肥厂项目预期回报，同样迫着某种压力，省里的大股东也慷慨解囊了。
甭管是哪种说法属实，王圣水引退江湖既成事实了。
有退就有进，与其相反的是，老头子却要上调了。归属有多种，安置方案不一。一种说按照原先老头子当初设想，坐回省人大副主任的位子；第二种说法认为，老头子演变能力极强，碰巧省会城市的市长被“双规”了，为此他向老书记提出了更高的条件，自己虚岁才56，完全可以填补市长的位子做完一届，据说组织部门正在考察这一创举；另外一种说法比较“山寨版”，说老头子想进省委党校当书记，理由是他从政多年，从没尝试过党委一把手的滋味，先前的代字号一把手叫他流连往返，希望实现“一把手”的理想。
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下来：上调。
人们才明白过来，为什么老头子从“XX大厦”回来后，风向逆转，给人们绘制了一幅“将相和”的动感画面，这里头是有交易的。腾出了市人大主任位置，由市委书记兼任，纳入了正常轨道，有利于地方机构和谐良序地施政议政。
小强这位陆战队员也正式搬进了“竹苑一号”，那只黑猫“警长”当然不能随主同行的，他把父母从乡下接进城里给他看家，也给他照料好“警长”。有一次，他给我发来信息说：余哥，我等着你上金盾请我吃大餐，一个月下来，‘警长’逮了两只耗子，贼肥贼肥的，不知偷吃了多少人家的粮食，老鼠尾巴我给切下来了，老长了，留作呈堂证物。
至于吴同学，整个机关惟有她不安分，好象也淡忘了那天我对她的冲撞与鄙视，时不时把“牛鬼”召进办公室说悄悄话儿，也偶然提醒我说：小强那边有进展吗？别忘却你的秘密任务。
有父母看家，有“警长”捕鼠，小强身在“竹苑”，那个家也应该万无一失了。可有一天，小强开车上了省城，十万火急给了我电话，时间是凌晨一点多，说家里遭受抢劫，让我赶紧过去帮他看看，父母吓坏了。
等我赶过去一看，两个老人心有余悸地说了经过，三个蒙面人用刀子逼住他们，在房里乱翻一气，最后可能没找到值钱的东西，把那台手提电脑搬走了，并威胁说，要是报警，下次还要上门。
我观察了四周，从现场上看就是典型的抢劫作案手段，专朝隐秘的地方翻。
我问报警没。两个老人说，小强不让。
我当时就给小强打过电话，问他为什么不报警。
小强说，人没受伤就算了。
最后交代我说，明天就送他父母回乡下吧，那地方已没什么好守的了，有空给他照顾一下“警长”，别叫它饿成野猫了。
我安抚好两个老人，说好明天送他们回乡下，然后才回到家里。
老婆问报警没？
我说，没，他们害怕报复。
老婆在床上头一歪，嘟噜一句：啥世道啊？
就在这时候，小强来了信息：电脑被抢，报案没用。
就这么八个字，莫名其妙的八个字。
第二天我特意向吴同学请假，送小强的父母回乡下，他老家也在山区，道远路窄。中午请两个老人在路边饭店吃了便饭，两个老人问道：
“小强自己有房子，为什么要跟领导住在一起，影响多不好啊，那可是市委书记啊，比咱乡长大多了。对了，我们进城前，咱乡长还开小车拎着水果看望我们了，说我们培养了一个好儿子，小强是市委书记的左膀右臂，以后说不定能坐上局长的位置。要是我儿子真有乡长说的这么厉害，怎么会有人敢破门抢劫呀？”
我只能苦笑，告诉他们说，别听他们瞎掰，你们回去也别提这挡子事，以后他们没少会看望你们的，送什么你们都收下，不吃白不吃。
一路颠簸着进了山村，已是日落西山，没办法往回赶了，只好住一宿。
小强家就两间土坯房，他二哥成家占了其中的一间，光棍大哥跟父母挤在另外一间房子。山村的夜晚已经很冷，我穿着羊毛衫跟他大哥挤在一张床上，基本上没睡着，鸡叫二遍我就下了床，无聊地坐在房里抽烟，等着天亮。
第二天，当我筋疲力尽回到市里也接近傍晚了，我这才想起因为山村信号差，我将手机关了。
打开手机，信息声接连不断，都是来电提示。
其中最后两个是信息内容，我翻开第一个：
余哥，警长就托付给你了，别忘记给它换草药，多逮老鼠。
是小强的，显示时间是早上7：25
最后一个信息内容：
小强跳塔伤亡。
是吴同学的，显示时间是早上8：14
七十七
按照小强的遗愿，我抱回了“警长”，在给它换草药时，我摸到它脖颈下的布袋子里有块硬东西，掏出来一看，正是U盘……
我紧张地跑回书房，反锁着房门，拉上了窗帘……
“小余啊，我明天就动身了，小吴也同意了，你自己考虑好没有？还干老本行——市长司机，你老婆不是一直想调进省里吗？”
“我留下。”
“到底为啥留下？娘的！”
……
答案在我心底：为了小强。
（全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