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吉不得不崩溃了。
一年前父亲走了，他是被雷击死的。爱人李小蓉听到母亲的报信后，一时伤心欲绝，呆若木鸡。太突然了！杨大吉倒是沉静，断然道：“赶快封锁。”李小蓉未明白封锁什么，杨大吉又补充说：“不要说是雷打的，就说是脑溢血。”
为这事母亲一直耿耿于怀。当爸的呕心沥血培养了一个当常务副县长的儿子，死时却一点也不风光。杨大吉不准任何人去吊孝！外面有些人议论，杨大吉是博个好名声，其实他心里苦呀，他怕天打雷劈的死法传出去，说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遭天的惩罚。母亲长吁短叹：“真是的，也是命呀，大风大雨的晚上，好端端的屋里有厕所不上，要到禾场上撒尿干啥呢？”没办法，不能损了儿子的一点棱角，他怎么说就怎么办。
李小蓉心里纠缠着的却是某些细节。雷打的怎么会是那个部位呢？真如婆婆所说那东西不安分过吗？当然，她不好和谁讨论这个疑惑，她只对杨大吉说：“你可要把你的东西保管好。”她很少说这样暴露的话。杨大吉反应的却是不快：“你神经。”李小蓉不阴不阳的：“也不知是我神经还是你神经。”
接着女儿妮妮死了，被枪打死的。她在大学里参加军训，在靶场外意外地被流弹击中。杨大吉再也冷静不了了，他的泪水流呀，几天几夜眼睛没有干过，一次性流了，他再不会有泪水了。爱人李小蓉比他坚强，她说：“我们得活着，好好地活着。”杨大吉随手拿起家里的一件瓷器，问：“这值钱吗？”李小蓉答：“值。”这是屋里一件最贵重的东西。杨大吉把它摔了个粉碎，道：“还能够复原吗？不能了。”李小蓉收捡一个个碎片，说：“能，我能，我还要为你生个儿子。”杨大吉哀叹：“别做梦了，四十老几了。”
他记得这时候有好心的人劝过他，得找个算命的先生算算。算？他一个国家干部能搞这个？李小蓉也支持他，她说：“算什么呀，这么多年哪个不说你是一个好官？问心无愧！”他没有算，但是他的内心有了一道阴影，这道阴影像条渐渐长大的蛇，有时潜伏着，有时爬出来，缠他几下，咬上几口。于是，他的脾气躁了许多。有一次有个干部想为自己的孩子招聘，找他疏通疏通，他脱口道：“不行，就是我自己的女儿也不行。”来者目瞪口呆，大家都知道他的女儿丢了！杨大吉觉察自己失了口，他没来由地把怒火射向了来者：“滚，快滚。”
如今爱人李小蓉也走了，和母亲一路走的。算是母亲多的事，她觉得媳妇应该散散心才好，去马子沟看风景，去了再没回来。坐缆车出的事。本来全封闭了的，行到中途，来了一阵大风，靠母亲那边的门晃晃荡荡地舒展开，她来不及慌张，像一粒碎米被筛子筛了下去。李小蓉去拽拉，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徒劳地追风而去。
他这次没有了伤悲。不伤悲是不正常，或者，又是太正常。似乎早就知道这些该来的要来。是的，你可以掩盖什么，却不能逃脱什么，因为掩盖的东西总还在那儿，一旦某天膨胀，你就再也掩盖不住了。他觉得自己的头脑还是清醒的。
他不需要任何人给自己算命。再清楚不过，一切冲他来的，那些亲人不过背了过，一只看不见的仇恨之手，想一下捏碎他，却不急于着力，而是把疼痛先播撒在周围，让他苦海无边。
难道他不是一个正直无私的人吗？不是一个老实厚道的人吗？也许他有很多东西在等着清算呢！
得了，这一切全不重要了。水尽鹅飞，他还恐惧什么呢？
那么，要来的就来吧。
他说：“我不怕。”
不怕厄运。不怕任何事暴露。不怕世俗。不怕游戏规则。不怕领导。
市领导在吊唁时是这么劝慰的：“祸不单行，一桩接着一桩，对你是个考验，得努力挺住，得像个领导。”
杨大吉道：“我做了个七品芝麻官，就能保证刹住车不跟老爸跑吗？那做官真好咧！”
市领导哭笑不得。
县委副书记张满园陪丧的时间最长。你不是忙吗？要换届了，你不是争着当县长吗？你去吧。该轮到你了，你去跑呀，在这儿嚷嚷扰扰装什么仁孝呀。可在这儿比哪儿跑都强。当可能的竞争对手常务副县长家里出了事，县委副书记表现出高度的兄弟情谊，这种温情不知要赢得多少选票！他用某种痛苦为张满园做了广告，所以他说：“你太不够义气了。”
张满园不懂，但他能原谅哀事萦身的他。
安葬毕回城，蔡鸣还要坚持陪着。蔡鸣说：“还有我们。”他不敢说“还有我”，那太看重自己，而不说亲近的话也不行，杨大吉需要温暖，亲情的温暖。
杨大吉却不买账：“千万别和我捆扯在一起，你也要招祸的。”
他的心里一愣，他还是有怕的，不怕得病，却怕得传染病，让别人得病。
蔡鸣改口道：“还有大家。”
杨大吉说：“别说大家了，可以想见，社会上大有人说我杨某腐败透顶，得的全是报应。”
蔡鸣不敢应和什么了。
……
这个时候，蔡鸣应该在县政府对门的花林茶楼，约人谈事儿。
刚一动脚，被值班室的叫停，说是有接访。接访？不会推诿的是傻瓜，蔡鸣说：“我有急事，领导安排的。”领导安排能压倒一切，这可是最好的托词。
“那就算了吧，我看是高就村来的，不然不敢劳烦。”值班室的赔小心中透点无奈。
蔡鸣警觉起来，高就村是杨大吉的老家，闹得不稳影响形象：“呵呵，那我听听，说不定领导安排的事与这有关。”圆这么点儿小小进退的场，蔡鸣游刃有余。
高就村来了两个人。蔡鸣自我介绍：“我是政府办的副主任，姓蔡，跟杨县长跑的。”
后面补的一句，果然有效，来访中的男人发现新大陆似的，骄傲地道：“我认得你。”
蔡鸣贯了贯神，对方腿脚有点不便，想了起来，有过一面之缘，是个伤残军人，来上访过的，还比较活跃。于是，他更热朗了些：“杨大哥呀，记起来了，杨县长多次提起，过去吃过苦，是为革命作过贡献了的。”
蔡鸣一捧，杨大炮不好意思起来，像是来干什么坏事的，带点分辩地说：“今天我没事，是我这高大妈有事。”
蔡鸣的目光流向他身边的妇人，上了年纪，脸上的肉松松塌塌的，如同别人暂时寄放似的：“大妈，有事尽管说。”说罢，顺手从抽屉拿出一个信访工作登记本，摆好认真倾听状。
咚，咚咚咚，几声鼓声，挺铿锵的，蔡鸣的手机响了，这是第二遍，他却看也不看，表示天大地大不如眼前的事大。
高大妈顿时更添拘束，说：“是大炮叫我来的。”
杨大炮一脸苦相：“大妈，这你就不对了，是你的事，我搭搭伴，还把责任往我身上推。”
蔡鸣说：“别分这个那个，又不是闹事，只是反映情况嘛。”
杨大炮翻着眼皮顺着说：“那是，杨县长村里的人还会那么乱来？”看到蔡鸣不想听了，他忙打住了嘴。
高大妈说起事儿：“我是找政府要人的。”
“怎么？是不是干了什么事儿，被哪个部门抓起来了？”
“不是，他去深圳打工，一年多没音信了。”
蔡鸣嘘口气，道：“那慢慢找。”接着，他告诉了一些找人的方法，一二三差不多了，慨然道，“这样吧，今天杨县长不在家，我陪你们，中午在食堂炒几个菜。”
杨大炮哼哼哈哈地：“行啊！”
此时，蔡鸣的手机再一次响了起来。
高大妈的眼睛滴溜溜转了几下，似乎有些怯意，说：“不，我在这里吃不下饭。”
蔡鸣只好跟着说：“那行，到外面的餐馆里去。”
高大妈更担待不住：“我不是那意思，你别管，我们还得往回赶，在路上随便抓点什么填肚子就行，不麻烦。”说着要走，脚步却又迟缓，蔡鸣心细，对杨大炮说：“你先行两步，我给大妈再鼓鼓劲儿。”
杨大炮一离开，蔡鸣即问：“您老还有什么话吧？”
高大妈先不说事，问：“你的手机还会叫吗？”
蔡鸣不解。
高大妈说：“我慌。”
蔡鸣脸上不由发热，迅急把手机摁关，往大妈眼前一亮，表示一切就绪。
高大妈小声地问：“这一去一年多没了影，媳妇可不可再找人？”
“那恐怕不行吧，这肯定有政策的，我问问再说。”说完，蔡鸣装着要打电话问人家的样子，尽管此时根本没这心情。
“不急不急，我就怕媳妇稳不住，是个妇女主任。”
蔡鸣点点头：“对，当务之急把您儿子找着要紧，我们会注意些线索，能帮必帮。”
高大妈的脸一下撑开了：“那就好。”
高大妈一高兴，蔡鸣可以完完美美收场了，天啦，另一边呢？等的人要骂死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