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和蔡月牙发生冲突后不久,高碧海挨了打。
他是去马依莲家打牌去的,杨大吉盛情邀请,说是幸运星,他却未能如约而至。
等待是懊恼的。杨白成烟抽得特快,烟蒂扔在一只塑料茶杯里,被半截水泡得似醒非醒,像是隔夜投在田里的秧蔸子。他在发蔫,马依莲说:“还没开始哩,就不行了?”杨白成说:“行,怎么不行?男人不能说不行。这样吧,先战几把,他来了,刘丁头再下场。”刘丁头马上呼应:“要得。”大伙一说,一心想等的杨大吉也有些怨言了:“这家伙,一点儿也不讲信用,等会来了邀起宰他。”所有的情绪指向迟迟未到的高碧海。冷不丁地刘丁头说:“说不定到蔡老师那儿去了。”杨白成说:“那不一定,两人关系看起来有些紧张。”
终于开战。一出手杨大吉很为不利,输了好几百,一边把钱不情愿地摔给刘丁头,一边不断地咒骂小高坏家伙。马依莲又打了一次高碧海的手机,仍旧无人接听。杨大吉更加烦躁。中间有盘牌,杨大吉丢快了,要求悔,杨白成不干,发生了争执。马依莲想和一和,让刘丁头踩了一下脚板。杨大吉不耐烦了,刷地站了起来,牌撂在桌面上,有几张蹦得老高,像几条活蹦的鱼,仍不甘心,吼道:“杨白成,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人?”杨白成清醒了些,忙说:“按你的。”牌继续下去了,气氛却差了许多。
大概十来点钟,牌散,有人通报高碧海被人捶了。
在来依莲家打牌的路上,有一条捷径,叫乱坟冈,高碧海就是在那儿出事的。乱坟冈是个埋人的地方,高就村的人许多老了葬这儿,是高就村的另一个世界。杨大吉的亲人也埋在那里,听说发生了斗殴,第一个感觉是,没有把他们的坟踩塌吧?
当然没有,这不是一场战争,没有什么紊乱,是一方对另一方的问罪。高碧海被几个人蒙着头擂的,最糟糕的部分是手,被岩头砸出了许多血。高碧海想问个究竟,没有机会,没有人给机会,答案却有了,打他的人边打边哼哈:“滚回你那牢房去,滚到你那城里去。”
那伙人离开了半点钟后,高碧海叫出了声。时间规定了的,也许他们就蜷伏在旁边,不然叫他好看。高碧海估摸着那伙人走远,才叫天杀了的。高碧海还想叫的是小琪,到得喉咙即压下去了。小琪也埋在这儿。他总觉和小琪有着一种苦难的渊源,螃蟹一般爬到了小琪的坟头,像一堆淤泥敷在上面。
杨白成叫几个青年把高碧海抬回家,村里的医生即刻赶到,打针敷药。
有人怀疑是蔡月牙的亲友干的,不是干过几次未得逞吗?有人附和,据说两个最近还吵了架,等等。所有的疑惑扑向了一点。杨白成不信这些,他说要讲证据,并扬言:“一定查个水落石出,要严办,谁敢在高就村乱来,就是不给我面子。”
不用查了,高碧海反复这么说。他要蔡月牙亲口说出来,这至少还有点尊重。蔡月牙始终不承认。高碧海恼羞成怒,太把他当傻子了。这是明摆着的,你那家族本来就想赶人的,现在你本人也不是这种想法吗?蔡月牙呀蔡月牙,你也太把我高碧海看扁了。
高碧海说:“我是坐过牢的人,我会怕谁。”
高碧海说:“我的牢兄一呼百应,要把春风村砸个稀烂,要把你的衣服脱光。”
高碧海说:“把你的衣服脱光了,就都知你不是处女了。”
高碧海说:“我会说什么也没干,一切与我无关。”
蔡月牙手上不知什么时候拿的小琪留下的铁盒子,重重地砸到地面,咣当咣当响,然后大声抱屈:“我没有喊人,不是我的亲戚做的。”
“滚,你滚!”高碧海更伤心,盒子,一个拥有的小世界,要幻灭了,幻灭了。
蔡月牙没有一点头绪,但有一点明白,真正主事的人查不清楚,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要办好这件事,只能仰仗杨白成。
杨白成说:“我能摆平。”
蔡月牙像是遇到了神。
杨白成又说:“我要钱。”
蔡月牙咬咬牙说:“行,我只是不多。”
杨白成说:“你有钱。”
蔡月牙不解。
杨白成谈到了十五万的维修费。
哦,原来是公家的钱。蔡月牙想。
杨白成说:“村里也花了成本的。”
蔡月牙说:“那钱要建房子。”杨白成用手挤了挤腮帮子,似乎他更加为难:“慢慢来。”蔡月牙说:“你是说不搞?那上面查起来得了?”杨白成说:“没事,搞点维修做样子,其余的说还账了。”蔡月牙狠不下这个心,说:“我不能为了私人的事而毁了公家。”
杨白成开导:“钱还是用于公家,杨县长号召在村里栽桂花树,他说他私人出钱,让我脸往哪儿搁?我有钱,要栽也是我栽的!”蔡月牙不明白杨县长为啥要栽桂花树。杨白成说:“他说村里的树不金贵,要栽点像样的,要村里香喷喷的,要弄得像城里。”
蔡月牙的心思还是转不过来,杨白成其实也未转过来:“乡里就是乡里,都弄得像城里了,那还要城里干啥?”
高碧海陪不了了,陪牌的人却越来越多。杨大吉日夜沉湎,脸色发黑,眼圈青得挨过揍似的。马依莲、刘丁头、杨白成也赶不上了,像个跑步的人,直喘粗气,得把节奏慢下来。但其他的人热情上来了,大家奔走相告,去依莲那儿赢钱去!赢谁的?杨县长的呗!
有人嬉笑:“去赢,不赢白不赢,杨县长的钱多的是。”
有人应答:“赶快去,不然以后没机会了。”
有人议论:“这狗日的刘来兴的娘儿们赚了,没让人睡,却赚了大的。”
有人应道:“杨县长存心让她吧。”
牌。杨县长。马依莲茶馆。几个关键词,在高就村吹,像是漫天的灰尘,也如满眼的油菜花,撩人心神。
这是茶馆的好迹象,似乎也潜伏着一种溃退。马依莲感到一阵疲惫,那天早晨先是眼睛眨个不停,然后是头昏,她就想:有事。高大妈说:“你睡会儿,我来招呼。”马依莲睡去了,老睡不地道,刘来兴在不停地晃,这是过去很少有的事,很少正儿八经念想过的,这让她有些惭愧。可这阵他出来了,他说,他要儿子。
刘不易不见了。
一个晚上不见,刘不易的老师急得出了汗,出了事故,学校吃不了兜着走。马依莲和刘丁头立刻赶到学校,老师们在翻箱倒柜,一点蛛丝马迹也没有。
没有同学知道刘不易的行踪。
马依莲想起先前的梦,是不是有什么不祥之兆,难道是刘来兴告诉他儿子出了什么事?天哪,出事了!出事了!被车辗死了?未听说。泅水淹死?还是春上,没哪个神经病。马依莲有些恍兮忽兮。
杨白成带了一帮人赶到六角坪中学,来势不妙,兴师要人。杨白成说人不必寻,只向学校要。校长叫莫急,都是几个熟人,随后小心安顿,还让校医给马依莲打点滴,打些精神。
马依莲在校卫生室小憩一会儿,杨白成的一帮人打出事了,是在一个网吧,地点是学校发现的,余下的事就是来的一帮村民做文章了。杨白成说老板是残害儿童,将网吧砸得七零八落。老板说要告状。杨白成说:“你告吧,我是人大代表,我还要找你的不是。”
马依莲抱着刘不易泪如泉涌。刘不易安然无恙,只没有睡好,一心用在网上,他在寻找父亲,寻找一个叫刘来兴的人。
马依莲对老板说:“我赔钱。”
她真的赔,她最近赢了一些钱。
老板不敢收。
杨白成对马依莲的做法愤怒:“我以后再不管你马大主任的事了。”
老板更不敢收。
一场虚惊之后,马依莲在床上躺了两天。她的精神更往刘不易身上去了。她不能不担心了。打牌的人时有喧嚷,她没了半点惊喜,整天振作不起来。
刘丁头不知趣,来找马依莲的不高兴,他是要借钱。开茶馆的不借钱。刘丁头说行行好。马依莲想到他的鞍前马后,勉强说:“借两百吧。”
刘丁头不干,要借五百。
马依莲不借。
刘丁头说:“不够朋友吧,我不是借你的钱,你赢了那么多,我总该得点儿吧?”
马依莲问:“你是什么意思?”
刘丁头说:“要不是我和村长一起帮你,你赢得了?”
马依莲不信。
刘丁头道:“不信算了,那就借三百。”借钱是次,表功才是主。
马依莲顿了顿,似乎信了,借了三百。
只有杨白成才能真正解释这件事。
杨白成说没有。
马依莲说刘丁头招了。
杨白成骂:“他这狗日的!”
那是承认了。
马依莲说:“那我全去说了,把钱也退给他。”
杨白成说:“没有人合伙,要说合伙,你也参加了嘛,不然钱怎么被你赢了?”
马依莲委屈地说:“你们害我!”
杨白成问:“会害你吗?”
马依莲想,他们是因为她穷。她的心一耸一耸的,不知所措。
杨白成缓和了些,他说:“说明点吧,也不纯粹为了你,是为了杨县长。要么让他上瘾,去城里打大的;要么在这里只输不赢,厌弃这个地方。你想,他这么个年纪,圈在村里不是害了他吗?”
马依莲怏怏不乐。
杨白成把刘丁头招来审问。刘丁头很坦诚:“村长,你给的那两千块钱早没了。”
他居然说给,表明不会再还。杨白成此时不会计较这些:“你这个木脑壳,怎么同马主任讲得?她要是告诉了杨县长怎么办?”
刘丁头不认错,他以为村长和马依莲早串通了的。杨白成最后还是回到钱的问题上:“你没输呀?”
刘丁头如实说:“输了一些,花了一些。”他给人的印象是,手上容不得钱。
杨白成说:“你还玩过电游。”
刘丁头闭起了眼,一张苦脸,像等待挨罚的学生。
杨白成拿他没法,自己再不想掏钱,叫蔡月牙学校里先垫给他两千。蔡月牙不解,杨白成支吾:“他去搞树。”蔡月牙不信,同时也在怀疑杨白成会不会帮她的忙。她问:“凶手呢?”
杨白成道:“别急嘛。”
受骗了吗?蔡月牙有师傅的,她的师傅就是刘澜。刘澜对小高不感兴趣,叫她稳住即行,终究不是靠山。又告诉她,调进城的事联系好了。蔡月牙很激动。刘澜说:“什么时候杨县长真正回到城里,你蔡月牙也就要进城了。”
马依莲发觉赢钱不光彩后,想找个机会神鬼不知地输回去,杨白成似乎料到了这一招,有局老把她排除在外,说近段运气差,多半和女人摸牌多了。而高碧海呢?大的没碍,手还得休息。这个时候,又来了一个人,正好绑腿,来的就是工作队的小史。
刘丁头喜之不胜,这下可以连小史的一块儿赢。杨白成说不行,只赢县长的。刘丁头不懂,小史关系疏远些,还赢不得,这对杨县长太不公平。可拿的是杨白成的钱,没法,只能照办。小史本来不想打牌,来搞思想教育的,反而参与这种不良活动,传出去不好听;可杨白成挺刁滑,说是和杨县长同台演出,具有了敏感意味,不表示表示不行了。
小史不能忘了自己来干什么的,从上到下在倡导村庄整治活动,高就大栽桂花树的思路,向上面一汇报,领导大为赞赏。表扬得了,压力又来了,要是领导来看呢?得催促杨白成了。杨白成爽快:“行,看我的,但得好好陪我。喝酒,打牌,选一样。”小史喝酒不行,杨白成的指向性很强。小史没那么容易就范,他不想多打牌,尤其不想赢杨县长的钱。杨白成说:“那好,你们局里来搞义务劳动,一人一棵树,村民概不帮忙。”这就把小史难住了,按要求局里安排了这一活动,也只是形式而已,真有那么大的工作量,同事拿不下来出丑,一个个会把他埋怨死。小史赶忙答应:“继续作战吧。”
小史晚上陪牌,白天麻利督导,发现动静的不多。多好的事呀,每家门前栽一棵,苗全由村里提供,怎么会这样呢?杨白成说:“是些土包子,说是栽桂花树还不如栽桃树,有桃子吃。”小史说:“真是,到那时桂花香满村,多有滋味啊。”杨白成说:“乡里就乡里,香臭不管。”小史撮了撮嘴,不可理喻。
杨白成只要小史陪牌,吹的牛皮得捡起来。小史问:“有什么办法调动起来?”杨白成说:“很简单,一棵树五块钱,栽迟了的没有。”小史想,这办法一定奏效。哪里去弄那笔钱呢?杨白成说:“你没气魄,到时再说,先把活儿搞下来。”小史怕是圈套,不敢同意。杨白成说村里这么搞,不要局里负责,小史只得任他行事。谁知,三三两两,还是起色不大。有打牌的说:“还不如和几盘牌,再加一点,十块钱的栽种费。”杨白成窝气,不予理睬,他才不受胁迫。
杨大吉的门前也栽了两棵碗来粗的,蔡鸣送来的。送来时热热闹闹的一大群人,像是送来一位新姑娘。让乡里人开眼界的是,栽树居然还有专门的机器,树一立定,顿见状况。大家惊讶:“这树一定长了一二十年了。当官的就是当官的,老百姓只能栽苗,不知何年头才长得像这样子。”一批人干脆不栽了,说等将来有钱了栽大的,也不误时。杨大吉怕误了大家,忙说:“同志们,小的容易活,我这树还得过六个月才见分晓,你们赶快栽,桂花树可有灵验,算富贵树,栽了子女有出息。”这后句话受用,第二天村里全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