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杨大吉出现在刘书记的办公室。
刘书记一反平素的沉稳,大惊:“哎呀,我的常务县长,这是怎么了,上天入地了?”
杨大吉说:“没干什么呀,就到华岳宾馆睡了三天。”
华岳宾馆在城北,大昌县城南北也不过十华里。
“说得这么轻巧,这叫什么,这叫玩失踪?你多大年纪了?党龄多长了?简直是无政府主义!”刘书记在办公室里晃来荡去,也不知是对谁说,好像在背台词,还没过足瘾,继续数落,“你这是旷工!旷工三天什么处理,知道啵?”
杨大吉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并不领情:“那就旷工好了。”坐着纹丝不动,说话轻描淡写,是弄不清到底谁是上级了。刘书记被激怒,却并不犯糊,回到自己更高的椅子,提醒对方一下位置,气势减了压,话却绵里藏了针:“看来你是没什么在乎的了。有些情绪情有可原,给我讲一声行不行?好,出了点事,心理素质这样子,能担什么呀?再者,考察上门了你不露面,市委怎么看我?”
杨大吉不慌不忙起身,自倒一杯茶,抿一小口,道:“那倒是影响你了。”
刘书记脸红脖子粗:“这是什么意思?我给你打了掩护,还这个态度?你想想,这么多年,我对你怎么样?”
“怎么样,小蓉过世,你来了吗?市里领导都来了,你跑哪里去了?”
“哎呀,你这是对我有意见,我不是在省里有事嘛,不是给你打过电话吗?”
“可不,你到省里有事,还不是跑个副市长之类的职位干干?”
看来杨大吉彻底犯浑,刘书记倒冷静了些,圆睁着眼,嘴巴翘得老高,好像在探究思索,又好像在表示无奈,说:“越说越不像话了,这样吧,市里考察的还在,有什么意见可以去提,你的事我也管不了了,你走吧。”
杨大吉说:“管他考察不考察,我也不想搞这鸟官。”说完,头也不抬地摇摆出门。此时外面站满汇报的人,一一装着漠不关心,毫不知情。
杨大吉回县政府,同车的蔡鸣也不好劝解什么,消消气再说。停了车,杨大吉径直进了自个儿办公室,蔡鸣想跟着进去,下巴差点磕到反弹的门。隔了一会,杨大吉又把蔡鸣叫进去,却又啥也不吩咐,只用手撑着额头。蔡鸣不知什么时候开口好,也不知从何说起,良久,才检讨道:“杨县长,全是我的错,服务脱档了。”杨大吉才瓮声瓮气:“与你何干,是我有意的,想清静一下。”一说清静,蔡鸣哑语。停了一会,杨大吉没头没脑地问:“小蔡呀,你说我是拿谁的身份证开的房?”
蔡鸣摇头,领导这时是不需要他猜的。
杨大吉说:“李小蓉的。知道吧,死人的身份证也开得到,服务员不知里面住的是个死人。”
蔡鸣觉得有点不对劲,不想顺着这个话头扯下去,提了个不识时务的议:“刘记者这两天也急着找你,要不要给她回个话?”
杨大吉说:“别提,再提,别怪我修理你。”
蔡鸣道:“是,是。”
刘澜却帮衬似的来了电话,杨大吉一看显示号码,仰头瞟了瞟屋顶,蔡鸣很快出屋。
“怎么,这几天跑官去了?”
无言。
“哦,还在生我的气吧?”
无言。
“你在听吗?”
“你说吧,什么事。”
“哈,公事公办吧。黄灿灿那里讲了,说这回测评对你不利,你得给领导解释一下,与当时未在场有关。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你给刘书记汇报好,一起串通一下,找个理由,最好是什么工作理由,招商引资去了什么的。”
杨大吉挂了电话。
蔡鸣又进来了,见杨大吉的脸色舒缓了些,道:“今天你还是急躁了。”
杨大吉和书记谈话时,蔡鸣就在门外,也就不必隐瞒什么:“的确不妙,我真的不想干了。”
蔡鸣焦急地道:“你同刘书记这么讲了?你怎么能先自己垮下来?”
杨大吉说:“什么垮不垮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着去吧。”蔡鸣带点哭腔:“杨县长,你千万别这么说,县里的人是拥戴你的,家庭的事嘛,谁能预料啊。”
杨大吉说:“有些事你不懂,不懂。”
蔡鸣说:“那是。”心里却也有些不服气,在政府办干了十多年,多少也还是有了些见识的。于是,他带点固执地再说明了刘书记组织人找寻的情况,人家相待还是不错的,他不希望领导之间闹僵。
杨大吉说:“我也不是怪他,我是恼我自己。”
蔡鸣说:“自己也别恼了,考察的座谈还得参与。”
杨大吉说:“这还用你说呀,这点规矩我还不懂?只是……唉,当个程序应付一下吧,别提了,别提了。”
这时,一个长驱直入的推门声把他们从气氛中震撼出来。是高就村的支书,和杨大吉一同长大的杨白成。杨大吉面露一点儿喜色。
杨白成问:“你没什么事吧?”
杨大吉说:“我能有什么事?”
杨白成说:“那马书记叫我问情况,我还以为你是携什么款潜逃了呢!”
杨大吉说:“就你快活。”
杨白成说:“我是快活,你得抓紧点,外面传开了,说是张满园接县长。这都罢了,你总得偏个副书记吧,怎么就没人传你的一点好信息呀。你努力点儿,哪样都比那张满园强。”
杨大吉特别委靡,显然没有气力谈这个话题。
杨白成却不知趣,说:“这李小蓉不但不该死,也死得不是时候,叫你分心了。”
杨大吉说:“别讲那些了,你一个村干部懂个屁,你还会参谋什么,一起喝个小酒吧。”
杨白成说:“你可别这么讲,我可是几届老代表了,我还有投票权。”
杨大吉打趣:“你那代表还不是我过去帮你弄的?”不知怎么,一碰到杨白成,杨大吉轻松随意了许多。
杨白成说:“这次你没帮我吧,管他上面提谁的名,到时选县长,我准投你。”
杨大吉道:“可别胡来,别胡来。”
杨白成懂得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的道理,当然不会胡来,可琢磨着总该怎么帮点才好。而对杨大吉升迁关心的又远不止他一人,镇里的书记马合意也是其中之一,那天开完村支部书记会,还特意把他留住。马合意问:“最近听到过杨县长的动向吗?”杨白成说:“没有,上周去是去过,他还叫我别胡来。”马合意说:“谁胡来?胡来也不起作用,只是杨县长搞好了,对镇里有利。”春风村的江明明也磨蹭着还没走,听到扯杨县长的事儿,应该掺和,用以体现一种情意,他们村就在高就村的旁边,也沾了不少的光,修路修桥往往连在一块儿的,于是附和道:“那是。”杨白成立即抢白了江明明一句:“可你们村的江尧,太不地道,偏偏跟人家跑了。”他指的是跟了张满园。马合意批评说:“别乱讲,领导的事是你能议论的?”江明明忙开脱道:“那也难说,谁知当官的关系如何?你看到的可能是一面,我不信江尧会反对杨县长。”江明明比江尧小两岁,论辈还要长,平常称呼还是随便。
马合意和杨白成不往里说话了,江明明再不走就碍眼了,说有个酒吃,要走。杨白成故意嬉笑道:“吃什么酒,是酒吃你吧?”江明明一直憋气,不光是酒,杨白成仗着村里有个县长,好像村支书也比他大,算了,懒得理论,说改日一定灌醉之类,疲沓沓走了。
马合意讲起真正关注的事儿。这几天县政府网站里有许多帖子评说杨县长,这几年的工作这么好,那么好,杨县长很为恼火。杨白成讶然:“这不是好事吗?”马合意道:“这你就不知了,传得越好越不利,一个是上面领导有压力,好像鼻子被别人牵着,二则舆论过了,人们认为是当事人组织的,这就不仅没有正面效果,反而弄巧成拙。”杨白成信服:“学问深得很。”然后沉吟不语,少顷,他道:“那告别人的状呢?”马合意道:“那也不行,组织上洞察秋毫,你走一步人家可能看到三步,到最后是被告的人可能不用,而怀疑可能告状的那派还要遭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