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旷野里，我听得见雪的声音，我看得见雪的舞蹈，在月亮的怀抱里曼妙着飘雪，纷纷幻化着思绪的精灵，与我交互着变，醉享那一份清新。
这个曾经的李姓聚居地，这个已经在世界上存在了上千年的古老村庄，这个我的先人们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地方，像当前中国无数个村庄一样，终于没有逃脱在城市化进程中被拆除的命运，它永远地消失了。这一刻，我感到了一种锥心的痛……
那天去看望父亲，闲谈时，父亲说老家包李岙拆除工作已经开始，你有空不妨去看看，算是对老家作最后的告别吧。父亲说这些话时，神情甚是黯然，引发了我对老家的回忆。
一
我的老家在鄞州区邱隘镇汇头村包李岙自然村。这个村不大，六七十户人家聚居在三面环水的一片空旷的田野上，没有毗邻的村落，因此显得很宁静。村里人九成都姓李，很显然，村民们是聚族而居，家家沾亲带故的。
老家给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村口的河埠头，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亭亭如盖，虬枝横斜。粗大的枝干伸向河面，它宽大的树荫笼罩着整个河埠头。这棵香樟树是包李岙村的一个标志，从小到大，每次去老家，走在路上，远远地看见它的枝叶在风中招展，就知道老家快到了，它就像村庄的主人，立在村口，张开热情的双臂，欢迎着我投入它的怀抱。村里的老人说，这是村里的风水树，它很有灵性，就像守护神默默地庇护着这个古老的小村和它的村民们。
我小时候总是搞不明白，包李岙村周围，没有山，没有坡，村名里怎么会有岙字呢？于是问父亲，父亲也不甚了了，只是说，他曾听长辈讲起过，我们的先祖是北宋末年从河南商丘迁徙过来的，大概沿用了原来的村名以示纪念吧。而村口的这棵香樟树，据说就是当年李家先祖从河南商丘老家带来移植在这里以示纪念的。这样算起来，这棵香樟树该有近千年的寿命了。
从小到大，每次去老家，总有一个问题困扰着我，因为我总是搞不清村里人的辈分。小时候，在村里碰到那些年纪很大的人，我会按习惯叫他们爷爷、伯伯或者叔叔，可是父亲过来纠正我，说倒是他们该叫我叔叔的；有时候，我叫与我年纪相仿的人的名字，父亲又教导我说，该叫他们叔叔的。所以，称谓问题常常会让我感到尴尬。现在才知道，称谓问题的复杂性，正好说明了这个村庄历史的悠久和族人亲缘关系的丰富性。
二
老家有我们的祖屋，一溜儿五间楼房，村里人都习惯叫“五间头”。其中的四间是我的叔叔和堂伯的，还有一间是我父亲的。这五间祖屋据说是我父亲的爷爷盖的，这样一算的话，至少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它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世纪老人，外表古旧黝黑，开间又很深，从窗口往里望，黑咕隆咚的。父亲常说，祖屋是我们的根，它一代一代地从上辈传下来，等他老了，那间老屋该由我继承。可是我对此不置可否，心里想，老屋对我只是一种象征，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只要我记住包李岙是我的老家就行了。
我的叔叔们一直住在包李岙，不过他们早就不住在老屋里了。他们都在老屋的前面盖起了新楼房，宽敞、气派。而那几间老屋也没有空着，租给了来邱隘打工的外地人。和现在的许多村庄一样，租住在包李岙的外地人十数倍于本村人，昔日宁静的小村庄，现在成了热闹的小镇。我偶尔会去包李岙看望叔叔婶婶们，也会顺便去祖屋转转看看。因为有人住着，祖屋显得有了生气，心里反而觉得熨帖一些。我心想，老屋的这个现状最好。
大概从去年上半年开始，有消息传来，说正在建设的东外环，正好从包李岙经过。政府已经决定，包李岙村整体拆除。政府根据各户房屋面积给予赔偿后，不进行另外的安置了，要村民自寻出路。
据说这个消息一传出，村里像炸开了锅。村民们谁也不同意搬迁。一是故土难离。想想也是，祖祖辈辈生活了近千年的老村落，说拆就拆了，精神上的失落感可想而知；二是搬迁了，村民们的经济损失巨大。尽管他们经常抱怨村里外来人口太多，治安和卫生情况太糟糕。但毋庸置疑，外来人口的增多也给他们带来了丰厚的收入，村庄拆除了，也意味着这些收入就没有了。因此，大家谁也不肯离开；三是村民们对赔偿方案不满意，觉得太亏了。于是纷纷抵制，坚决不肯在赔偿协议上签字。
但胳膊总是拧不过大腿的。经过半年的拉锯战后，村民们最终都在协议上签了字，拿到了赔偿款后，纷纷自寻出路去了。
父亲也拿到了赔偿款。他原来指望政府在把包李岙村拆除后，会在原址附近重新建一个安置小区。他想用这笔赔偿款再贴上一些钱买套住宅，意思是仍把祖屋传承下来，然后再作为遗产传给我。祖屋对我来讲只是一种象征，但对他来说，有重大的实际意义，他是不愿意看到祖屋在他手里殒于拆迁，被时代的巨轮碾为尘土的。
但是父亲的愿望落空了……
三
那天吃过午饭后，我驾车陪父亲，或者说是父亲陪我去包李岙，对老家、对祖屋进行最后的告别。
小小的包李岙村现在成了一个拆迁工地，整个小村被飞扬的尘土笼罩着，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空地上堆满了拆下来的椽子、砖瓦，成群的“破烂王”在寻觅着他们认为值钱的一切，操着外地口音的民工，裸露着上身，抡着大锤正在砸打着一堵堵砖墙，那沉闷的“砰砰”声传入我耳中，也仿佛在敲打着我的心。
而让人难以置信的是，村口河埠头那一棵枝繁叶茂的香樟树，这棵被村民们视为灵物的风水树，这时居然完全枯死了。难道它真的有灵性，已经预知这个被它庇护了近千年的古村落的今天的命运，因此愿意和村落同命运，而自绝于世？
我与父亲相扶着艰难地走到我们的祖屋位置，但是祖屋已经消失了，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片废墟……
一时间，我的神情凝重起来，我侧脸看一眼父亲，父亲的眼角闪着泪花，一头白发在风中飘扬，脸上带着一种无言的悲伤。
这一刻，我似乎真正地意识到，这里，是我生命的根，我人生旅程的起航点，我精神的家园，我从来也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老家对我的重要。但是，当我意识到它的意义和重要的时候，它却消失了，此刻，在这样的氛围里，我不能不动容。我俯下身去，想从祖屋的废墟里找一点有标志性的物品留作纪念，但没有找到。最后我只带走了一块砖，我相信，这块旧砖里一定保存着我先祖们的气息……
我的老家包李岙，这个曾经的李姓聚居地，这个已经在世界上存在了上千年的古老村庄，这个我的先人们祖祖辈辈繁衍生息的地方，像当前中国无数个村庄一样，终于没有逃脱在城市化进程中被拆除的命运，它永远地消失了。从此，我生命的根，也永远地没有了寄居地。
老家包李岙，从此，只存在于父母的口里、我的梦中了。
这一刻，我感到了一种锥心的痛。
2008.10.16
现在，我还是经常去东钱湖，看看我熟悉的老房子和外婆的老邻居，去想象一下枕头旁跳跃着的由湖水搅起的月影，听听东钱湖的涛声，闻闻那由风吹过来的我熟悉的湖水的气息，赏赏湖面的点点渔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