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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弦断华年

东海龙女

千万年的漫长时光,只是一个悠长迷糊的梦境,甫醒还眠。光闪雷电,风鸣雨啸,都只存在于它隐约的冥冥记忆里。

梦醒来的地方,是在虎丘山。

那和尚衣袍雪白,芒鞋竹杖,自远处山影岚色中飘飘而来。竹杖笃笃,敲碎一地梦境。

由虎丘塔侧下山,是一片斜坡,怪石嶙峋散乱,环绕一带碧水。和尚停止脚步,环视四周,微微一笑,自语道:“世人摒我,我自度汝。”

他随手拾来数块石头,大小不一,形态各异,它也在其中,都端端正正地排成数列,如人森阵而列。这才在对面大石上盘膝坐下,肃一肃白衣,垂眸观鼻,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开口讲法。

那般奥妙精微的词藻,虚无缥缈的境象,刹那间自空中纷纷飘落。从未听过这些妙丽华论,恍若天花乱飞,禅意四起。

暮色四落,红霞满空,天地仿佛都在合着庄严梵唱。它听得如痴如醉,此身便仿佛化为虚无,穿越云气之中,但有他清朗的诵声琅琅传来:“一阐提人皆得成佛。”

不觉点头。

点头?

猛然惊觉:自己不过是一块小小顽石,哪来的头?

身子一轻,却是和尚俯身将它捧在手中,呵呵大笑:“顽石也有佛性,闻经说法还可点头,何况一阐提人?”

“你今聆听我佛《涅盘经》,也是生来便有佛性。罢了,我今日便度你一回,若他日你能看透五蕴,未始不能修成正果。”

和尚温暖的掌心摩挲石身,恍然间有五色瑞气自四方奔来,化为暖流,在体内涌动不止,恍恍惚惚,仿佛突然醒觉,混沌顿开!眼前豁然一新,但见万般景物格致,排就一个从未见过的天地。

和尚叹气,诵道:“莫起无明,莫动无妄。回首万劫,是真性情。”

远处山坡上有一队和尚奔过来,一见那白袍和尚,顿时欣喜若狂,如遇圣贤一般,老远便放声叫道:“生公!生公!”

他们恭敬地当前引路,白袍和尚紧随其后,手捧那块顽石,穿山越涧,直进对面幽深林中,大步走入一间寺院。

暮色余辉,照出寺院上三个大字:“龙光寺”。

山中无甲子,岁月不知年。

当年竺道生(就是那个生公),将她随手放在龙光寺大雄宝殿前的菩提树下,数百年间,有宝林、法宝、慧生诸僧先后入主,龙光寺时盛时衰,也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日夜闻钟鼓不绝,听经无数,领悟佛理,这块顽石渐渐竟也深谙变化。生公早在许多年前便已圆寂化为土灰,可是她还是习惯地留在龙光寺中,只有暮色渐落、群僧倦归时,方才化作二八娉婷的少女身形,出来走走。所以,当那带有异国风情的长蛇般的车队,自残阳里迤逦而来时,她不过只是好奇地探出头来,看了一眼。

来龙光寺进香的人中,她见过不少往来商客巨贾。然而都比不上那车队的豪华气派,护卫森严众多姑且不提,单说那些车虽大小不一,但都是彩绘锦围,车身描有奇异鲜丽的图案,顶上饰以华美长大的五彩雉尾,在晚风中簌簌飘动。不似是中原车驾,但此时正当南北朝,四周夷国胡人多有通商甚至联姻往来。这样具有异国风情的车驾,说不定正是哪国的贵族女子所乘。

这些天,她总有些莫名的倦意,寻常的听经都有些提不起精神来。因而,就探得一探,她便索然地准备转身,却听见一缕乐音,自车马喧腾的烟尘中,幽然而起。那乐音,声声慢慢,宛然铿锵,顷刻百转。令人心嚣顿消,神爽身清。更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韵味,她不由怔住。当年生公说法时的那种感觉,蓦然浮现,在心中翻腾撞击。

车内何人,竟然会有当年生公的神通?

她运足法力,目光透帘而入,准确无误地捕捉到了那车中帘后的女子。

车内女子只在凡人二十来岁模样,束发长辫,窄袖短襦,臂上套着金钏连环,果然是胡人贵族女子打扮。那深目勾鼻,雪肤褐发,更有着不同中原女子的绝色容貌。

更令她好奇的,是那胡女怀中横抱着一柄古怪的东西,四柱四弦,曲项梨形,为她此前见所未见。此时胡女修长的手指捏有一片物事,在弦上轻拢慢捻,先前那动人心魄的乐音,正是由此而来。

铮!乐音顿了一顿,那胡女抬起头来,仿佛冥冥中早已察觉了她的存在,而坦然正视她偷窥的目光。

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突然在她胸中升起。

那雪一样洁白而冰冷的眼神、淡然端正的神态,仿佛是一面奇异的镜子,照出了自己的形象。她才猛然醒悟:那胡女与自己是如此的相像,便是那通体气韵也似曾相似。然而却又隐约恍若有神光四合,其华采夺目之处,令人一见,便油然而生敬重之意。

一时兴起,她化作轻烟一缕,飘然逸入车内帘中,冉冉落下,复又凝就人形。胡女坦然与她对视,面不改色。

有些尴尬,仿佛是窃者被当场抓获。她到底有些不甘,心里一动,猛地脸庞扭曲,刹那间容色靛青,獠牙突出唇外,双眼暴露,凝视着那胡女,一霎不霎。

这是幻就的罗刹形貌,她曾以这样的相貌,吓退到龙光寺打劫的山中盗贼,不信那胡女不怕。

那胡女手指一定,乐音立止。倒是那棱角分明的如花红唇,微微往上一挑:“啊,原来也是个石妖。我还以为天下间,只有我才能由顽石修成妖魅呢。”

石妖?也是?

她恍然大悟,收却了狞恶幻相,失声道:“不错,我是来自虎丘龙光寺,你……”

那胡女搂紧琵琶,淡淡道:“不错,我的本身,也是一块顽石。不过,你来自江南的山水间,我却是来自龟兹荒凉的戈壁。”

胡女碧波似的一对妙眸,上上下下,在她的身上打量一遭,眉头皱了皱:“你现在元气外泄,神光黯淡,只怕快要死了……知道什么是死么?”

死?她有些惊诧,但还是坦然地摇摇头,鹦鹉般地学着平时听来的和尚们的言语:“山中鸟兽终是要死的,人人都是要死的,有生便有死。生公那样的神通,连我都被他赋予了生命,到头来他不也死了么?和尚们把他抬出去烧化了,说是尘归尘,土归土,岂不干净?”

“生公?”

她寻常所见不是和尚,便是香客,难得遇上个同类,当下咭咭呱呱,把前缘后果讲给那胡女听。

那胡女蹙了蹙眉,旋即笑了:“龙光寺的竺道生么?原来你遇上了他,也算是一种福缘,难怪你……傻石头,生公抛弃了这个肉身,是灵魂投入了凡间另一处地方。和尚不惧生死,因为他们认为肉身之与人,便仿佛是过海的人与乘坐的筏子。譬如人乘筏过海,上了海就把筏子烧掉,人却早已远去,从此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入轮回,不受恶苦。”

胡女见她一脸茫然,失笑道:“你混沌未开,说了也不懂。生自然有生的乐趣,只要有生,谁也不愿有死。”

她素手在空中轻轻一招,扑噗声响,却是窗上锦帘被冲开,一只鸟雀扑簌簌撞了进来,正跌入她的手心之中。胡女轻轻抚摸鸟羽,道:“鸟雀飞于云霄,是极自由快活的,对不对?”她欢悦地应道:“是呀!每天我见到它们都好生羡慕呢,只可惜我长不出翅膀。”胡女轻轻一笑,指上微一用力,那鸟雀挣扎数下,唧唧出声,但顷刻间便双腿一蹬,气绝死去。

她猝不及防,惊怒地睁大眼睛,叫道:“你你怎能如此狠心?万物皆有生命……”

胡女淡然一笑,随手将鸟尸丢出窗外,说道:“万物皆有生命,可惜生命却如此脆弱!”她一时噤住,但觉这胡女石妖说话诡异莫测,但又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力量,使得她越是不想,越是想听。

胡女道:“你可怜这只鸟雀,却不知自己将来连鸟雀都不如!”

你知不知道?鸟兽人类看上去是死,其实死去的都是躯壳,灵魂却仍然存在。修道有成者可以超越轮回,成为自由自在的仙佛,譬如你的那位生公;寻常的也能重新进入轮回,再得一个肉身。这只鸟雀今日虽然死于我的手中,可只要投入轮回,仍然可以托于另一个躯壳之中,自由自在。

可你呢?金石之妖不同于众生,天生没有七窍,甚至不象草木能吸收日月精华,故是没有灵魂的。当初你受佛理感化,不知从哪里蒙受一缕灵气,才能听经点头。后来又受到生公这样得道高僧的点化,强行凝聚那一缕神识化为你的心腑,又将你长置寺院中,凭藉佛力庇佑,不受六根之毒。你这才枉活千年,有了法术,看上去逍遥自在,其实不过都是镜花水月的幻象。你看到过河边孩子堆出的沙塔么?任是如何巍峨,只需浪花打来,顷刻化为乌有。

我观你神识,便知未来五年间,你的法力将渐渐转弱,最终化为乌有之时,便是你寿元尽头。

这大千世界、红花碧草,从此你都将再看不见。便是我这琵琶弹出的乐音,你也一样不能听闻。孤孤单单,沉睡于宇宙之间,却永远不可能再苏醒过来。

自己烟消云散,只在须臾之间,却还要可怜那鸟雀的往生!

“呵,所以你一定要有一颗自己的心,有心才有灵魂,有心即是有寄托。佛说五蕴皆空,其实也是要先有五蕴,才能看得空。你尚未入世,何谈出世?所以便是修上一万年,也不过是一块顽石,灵智未通若这天下间,有你愿意付出一切去在意的东西,因为在意,便会衍生出你的贪、你的嗔、你的痴。贪嗔痴三毒俱全,自然就有了心。有心之后,再潜心修炼,去除三毒,便可修成正果,成为永生不灭的神仙。那时你遨游五州,呼啸云气间,是何等的自由自在,岂是这区区一只鸟雀能够相比?”

胡女见她犹自半信半疑,便伸出手掌,摊在眼前,一时间皱眉吸气,呕了一声,张口吐出一块五色美玉来,恰恰落在掌心之中。那玉身大小如卵,四周霞气缭绕,绚丽无比,更奇的是玉上竟然热气腾腾,仿佛还在微微跳动。

胡女候她看清,复又将玉吞下,道:“这便是我的心。你的呢?”

心?她也试着学那女子,用力呕了一呕。这一呕,忽觉胸口一阵莫名剌痛,口里掌中却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她不死心,再吸一口气,用力呕出。还是什么都没有,唯有气流隐隐,在腔子里四处撞击回荡的嗖嗖声。

原来没有心?神魂消散,从此无知无觉,与草木同腐,却永远不会如草木般迎来第二个春天?

猛然呆住,她的心里,突然涌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剧烈恐惧:“那该怎么办?我不要死去!我不要那样死去!”

胡女微微一笑,笑意中有隐约的怜悯:“除非……除非是你长出一颗属于自己的心。”

怎样才有心?她哀求地望着那胡女。

“在意,能使所有神识凝结,化而为心。凡令人在意的东西,无非财色名利。而当中最易诱人的,又莫过于色字,即人间的情爱。比如说,西方有一个传说,海里鲛人也是没有心的,所以死后化为泡沫,无知无识。但如果能爱上一个男子,并使那男子也倾心相爱,那鲛人就有了心。你化为女身,就应该去爱上男子。”

爱上男子?她皱了皱眉,什么叫爱?在寺里见到人也多,但对她来说,都是一样两腿直走的东西。那些男子与女子又有何不同?不过是男人可以剃成光头,而且妆饰没有女人花哨罢了。

“如何才会爱上一个男子?”她疑惑。

胡女想了想:“人类售卖明珠,为了提高身价,往往以精美的木匣盛装,顾客看中的首先都是木匣。如果一个男子如珠,那么此人外在的色相气度,权力荣华,都仿佛是盛有明珠的木匣。有时候你会被木匣所惑,却忘了自己要买的不是木匣,而是匣内的明珠。”

“那我该去爱谁?”她喃喃自语。

胡女的脸上,浮现出神秘的微笑:“记住,情爱真是最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上一刻,你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爱上什么样的人。”

“你有心,也是因为爱上一个男子并被他爱上么?”她突兀地问道。

胡女蔑视地笑了:“我爱上的是乐音。”

“那我也可以!我不想去爱什么人。”她冲动地叫道。]

胡女还在笑,然而笑意中的蔑视更浓了:“乐音一道,一旦把持不定,极容易坠入魔道,令你完蛋得更快。方才我只试弹一曲,便破坏了你在寺中长修出来的一颗宁静道心,使你竟敢大胆窥视我的车驾。我长于龟兹戈壁之中,那里有干热的风吹过空城发出的呼啸,有天空中滚动的震耳雷鸣,有雨滴打在沙砾上沙沙的敲击。那是寂静中的天籁,是尘世中听不到的声音。后来,我又有幸随着一个流浪的著名乐者白智通,作为他压箱的石头,在他铮铮的琵琶声中,走遍了西域的诸国。我们曾经参加过国王的宴会,也曾经在满是沙尘的集市上弹唱,我渐渐懂得了‘婆陀力’、‘鸡识’、‘沙识’、‘沙侯加滥’、‘沙腊’、‘般赡’、‘候利篷’七声的美妙,知道黄钟、太簇、林钟、南吕、姑洗五旦的精微变化……我对乐音痴迷,如神如狂,我深深地记住了那些戈壁中的天籁之音,又通晓俗世乐音的变幻,它们终于在有一天完美地进行了融合,化作了属于我自己的乐音之心。我爱乐音,天下间只有我才能保住内心的清明,用最完美的技法,展示出真正的乐音。所以乐音也爱上了我,我有了自己的心。然而成仙成佛,仍然在未可知之间……天下间,不会再有第二个我。”

胡女随手将拨子在弦上拨弄数声,舒缓幽淡的乐音徐徐响起,仿佛碧云黄叶、大雁南回。她心神一荡,脸上不由得显出向往的神情来。

胡女铮地一声,划断乐音;她突然醒悟过来,脸上不禁发热,心里却又有着暗暗的钦佩。

“你有心了,可是我……”勇气涌了出来,她抬起头:“我从未识过乐曲,所以能轻易被你的乐音所惑。如果我潜心学习此技,未必不能象你一样,于乐音中寻求正果。”

注视她半晌,胡女举起手中那一柄古怪物事,示意她过来:“即使你不能凭借乐音来获取自己的心,我也一定会教你如何弹奏这种琵琶,因为这将是你未来在尘世中存活的立足之本。”

“我一定要去尘世中么?”她不甘地问道。

“当然。”胡女肯定地说:“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今天所说的话语。”

车队行行走走,她潜身于那胡女车中,学习乐技。她知道了那女子怀中古怪的东西是叫做琵琶,也知道了所谓的七调十二律,合八十四调,旋转相交,尽皆和合之道。

那胡女所乘车辆虽是副车,但华丽堂皇,寻常侍女亦不敢随便入内,显见得她身份显贵。而因她们都是石妖,轻易施行法术便能掩藏她的行迹,故此倒也无人发觉。车驾一路北行,沿途景物渐变,渐渐不似虎丘那般幽深秀峻,反而疏爽清丽。

七日之后,车辆驶上一处官道,在交岔路口,那胡女突然将自己的琵琶送她,与她道别,说道:“我要继续前行,你就留在此处,这里是北齐都城邺。眼下中土河山裂为北周和北齐。齐主高纬欣赏胡戎乐,尤其喜欢琵琶。他采纳新声,创作了尤愁曲,自弹琵琶而唱,侍从和者有一百多人。有时虽在路上行走,他仍然在马上弹奏,天下人都称他为‘无愁天子’。你擅弹琵琶,一定能得到君王的喜爱,可借此藏身于齐宫。因为齐宫是天下最繁华的地方,王孙子弟出入无数,不乏人间龙凤,或许会遇上令你心仪的男子。”

七日相处,她已有些舍不得那自称石妖的胡女,央求道:“徒儿只是顽石,并不晓得什么叫做情感。要徒儿爱上一个男子,并被男子所爱,实在太过为难。不如追随师父,远遁林泉,在乐音中探求天地变化之道,修成正果。”

胡女神秘地笑了,将琵琶塞到她的怀中,又竖起食指,在唇边轻轻嘘了一声:“各自有缘法。记住,这柄琵琶预示着你未来的命运。当你的琴弦为谁所断,他就是此生你真正爱的人。若你五年之内,琴弦竟从未断过,则你寿命已尽,当失去所有神识,重归洪荒,化为顽石。但是首先,让我给你取一个名字,你要学会渐渐地熟悉它,把它当作你生命中的一个重要符号。”顿了顿,她说:“我记得北齐国前皇后斛律氏已被废了,现皇后穆舍利的母族,有一个分支是姓冯。那么你也姓冯。我希望你能获得男子的怜爱,因怜而能生爱。那么,你就叫冯小怜罢。”

“冯——小——怜?”她不懂,但仍不愿离开那女子,又央求道:“既然这里如此适合乐者,为什么师父你不留在这里呢?师父的名讳,徒儿还不曾请教。”

胡女淡淡一笑,挥袖当空一拂,袖底有罡风顿生。冯小怜身不由已,已被那一阵轻风吹落车下。车驾远去,滚滚烟尘中,唯有胡女的声音悠悠传来:

“你我各有缘法,我是要跟随我们突原公主入周朝去的,我的名字,叫做苏抵婆。”

在昭华宫午后的春日暖阳里,他独自一人,匆匆跨过门槛。

呯!在宫门的转角,不防与一人相撞!一只翠色玉盘脱手而落,在地上摔成几瓣,嫣红的鲜花四下滚落。

“你,你……这是皇后娘娘梳妆的鲜花啊,你也忒般冒失!”那宫女微微蹙眉,满面薄怒,不过十五六岁模样,肌肤细腻,容色绝丽,仿佛是玉雕的人儿。月白夹袄,系青绿丝裙,鬓边也簪有一朵嫣红玫瑰。幽幽的玫瑰香气,却不及少女身上淡雅的体香。那一段自然清冷的神情,越显得离尘脱俗。

他张口结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你你……”

她漠然地望着他,眼眸黑而清,如上好的宝石子,眸子深处的光华,也仿佛是宝光流转。只是,那光华是死的、冷的,没有任何情绪,似乎她就是这么一个玉雕的美人,藏在远古的密洞里,用一双黑宝石子镶嵌出来的眼珠,瞪着突然闯入的探宝人。

他不由得伸出手去,指尖佻达地抚过她的脸、鼻、唇、下巴,光洁的肌肤,几乎没有任何暇疵,令得他的指尖,有微微的颤抖,低声道:“你是哪宫的女子?叫什么名字?”她只是瞪着眼,疑惑地看了看他,突然蹲下身去,一朵一朵地拣起地上的玫瑰花。

他不死心地跟着蹲了下去,掀起腰带给她看,那上面有淡金线绣着的龙纹:“那,你看这个,你不知道朕是谁么?怎么不答话?”见她不理,又紧跟着挨了上去:“你叫什么?你怎么不理朕呢?咦,满宫的女子,就没见过你这样的……”

她瞥一眼他的腰带,突然听到有人在远处叫道:“小怜!小怜!你怎么还不过来?”他如获至宝:“你叫小怜?呀,当真是我见犹怜……”她眉梢微微一敛,一把推开他,站起身来,快步跑开,居然身影隐入花丛间,晃了几晃,消失不见。

只剩下他,被她那一掌,推得踉踉跄跄退出几步,恰好立在一地灿烂的阳光里,额上出汗,唇间冰凉,牙齿战动,心里火热。

也不过就是个少年嘛。

珠冠华服的她,坐在昭华宫前的花丛里,怀里横抱着一柄曲项琵琶,怔怔地想道。

就象她现在名为冯小怜,其实也不过是块顽石罢了。

不错,她小施法术,便能闯过重重审查,冒充是皇后穆舍利母族人,以冯小怜之名,在这北齐的宫廷中藏身下来。当年,高洋夺东魏基业,国号为齐,史称北齐。天下富庶之地,十有六七,所到之处,周陈等国不敢直撄其锋。

高纬承继父业,从小生长于锦绣丛中,不知道夺取天下的艰难之处。仗着国资富足,一直沉迷于声色犬马、醇酒美人之中,宫中丝竹彻夜不绝,连辇车的辕上都镶嵌了华美的宝石。一颗宝石,即能抵普通人家一年的花费。后宫嫔妃也多,自然个个争奇斗艳,花招层出不穷。名义上冯小怜是穆后的侍女,但穆后生性好妒,但凡颜色好些的宫人都打发去了浣衣处。看她太小,又聪明伶俐,暂时还留在身边。她初入人间,又是在宫廷这种险恶之地,也不敢太露锋芒,穆后更是惟恐她见了人去。故此那些丝竹盈耳的筵席,竟是一次也没有去过,更谈不上展显琴技颠倒众生。两年很快过去,当真是藏在深宫人未识,平常所见,竟没有一个是男子。

直到……遇到了他,那是生命中第一个男子。在那昭华宫午后的暖阳里,飘落一地的玫瑰幽香缠绵。她那种独特的清新绝色,打动了北齐君王高纬的心。此时正是曹昭仪得宠,穆后烦恼,便顺水推舟,将冯小怜献给了高纬,当即被封为贵人。

如今的冯贵人回想那日与这人间君王初见情形,虽是对他的模样只是仓皇一瞥,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不过十几岁的年纪,相貌虽然清秀,可真是瘦弱,面色青黄,怔怔地望着她,带着些呆傻的神气。瞳中还有血丝,将来定然非色即痨。那件龙袍穿在他的身上忒不合适,倒象是个小孩子偷了大人的衣服来穿。

这样一个人,也算是北齐的君主?

冯小怜的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冷笑。

在宫中呆了两年,时光却也并没有虚度。

冷眼旁观宫中争斗,血淋淋的,倒收益颇多。渐渐的她这顽石也不将人死活放在心上,也能作冶妆、梳妖鬟,懂得了许多迷惑人的把戏。只是,她终究也不明白:那样一具软弄弄的皮囊,为何描描画画,便能淹然百媚,颠倒众生?莫非不知尘归尘,土也要归土?想不通,做出来的态度便有些生硬,同样是一对剪水双瞳,宫嫔凝香儿望人时微微一霎,可以眼波流溢,娇娆万方;而她,再三去学,却象是硬梆梆地瞪人一眼,腰身扭不动,也象是上了铁箍。总还是笨拙。她终究还是一块顽石,纵然蒙上了声色的画皮,却改变不了那种冰冷的石质。

苏抵婆说,天下不会再有第二人,能象苏抵婆一样,从乐音中获得自己的心,所以才要她从最易诱惑人的情爱着手,去喜欢男人。可是男人有什么好喜欢的?她虽然是当今齐主高纬的妃子,他是她第一个男人,也曾把最珍贵的珠宝拿来给她,可她却嫌剌花了眼,让他好生扫兴。

纵然他是名义上的夫君,横竖她却是不喜欢他,也从不曾喜欢过任何人。北齐宫中的岁月,不过是梦。在虎丘山下那一梦醒来,她遇到了生公,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在北齐的这一梦醒来后呢?她会遇到谁,来改变自己的另一段命运?

午后的阳光和暖细滑,丝丝缕缕,仿佛一匹上好的薄绸披下来。高纬还是喜欢她的,这殿前就是他命人种的芍药,高有半身,一株在市价上值两千钱。当初运进宫来时,高高矮矮的几百棵,花去青州一年赋税呢,着实让那些朝臣们苦口婆心了一番。可高纬浑不在意,说是芍药天香,才配得上她冯贵人花一般的容貌。

芍药到底还是盛放了,花香袭人,引得蜂蝶乱飞。是思春时节,适合美丽的女子怅然若思,去想起某个俊俏才郎,她记得那些宫里流转的高纬亲笔谱写的艳曲,曲子里都是这样唱的。不过她想不起谁,只有芍药的香气闷得慌,人也有些懒懒的,有些抱不住琵琶,手中的拨子无意识地弄着丝弦,一声一声,仿佛无形的手指,一下一下,撕裂了那些阳光的绸子,只是不成曲调。直到陆令萱穿花拂柳,笑吟吟地进来也不自知。

“小怜!小怜!”陆令萱粉光脂艳地站在廊下,含笑叫她。

她慌忙立起,放下琵琶,向着陆令萱行礼:“请郡夫人安!”

陆令萱慌不迭地扶起她,嗔道:“这孩子,又见外了,此地又没有别人,谁许你称我的封号?再者你现在身份不同,是贵人娘娘,老身只怕还要仰仗你呢!”

冯小怜微微一笑,拉她就座,轻声叫道:“干娘!”

陆令萱是当今北齐君主高纬的乳母,颇得圣宠,高纬依北齐风俗,称其为“姊姊”,后又封为一品郡君,食禄五千石。陆令萱不但在朝中呼风唤雨,公开与大臣和十开、高阿那肱等人勾结成党,玩弄权术。甚至还是穆后的靠山,据说穆舍利就是靠着她在高纬面前说好话,这才进封后位的。所以冯小怜一入宫还是个小宫女时,便以重金贿赂左右,寻机拜在这棵大树门下,以母女相称。陆令萱见她颜色才慧都异于其他宫人,又见穆后日渐失宠,所以也将她当作是一件可居的宝货,另眼相看,更是一力撺唆穆后将她送给高纬。等到冯小怜封贵人后,更是多了几分亲热。

陆令萱上下打量她一番,暗暗点头,忖道:“这样一个妙人儿,主上也说若加上三分风流态度,只怕便是十分的动人。只可惜偏是冷冷淡淡,倒象个石头人儿。”面上仍笑着道:“女儿抱着琵琶,也是从小就学着弹的么?怎么不在这里弹奏一曲?”

冯小怜低首道:“干娘有命,岂有不趋奉之理?只是女儿羞于人前弹奏,怕有辱清听。”这倒不是假话,她随苏抵婆学了几日琵琶,但北齐好胡乐,宫中擅琵琶者如云,曹昭仪更是个中翘楚,她哪里敢随便卖弄?

花影日色,映着她娇艳的面庞,当真如玉生晕。几根细长的指头按在琵琶弦上,也是象牙玉雕一般。

陆令萱虽是女人,也不由得心里一动,凑过来低声道:“曹家那妞儿昨晚侍奉陛下,陛下宠爱更甚,说是那妞儿所住的景阳宫太过破旧,陛下今天便命匠作入宫,要为她大修一座隆基堂呢。”

冯小怜咦了一声,道:“曹昭仪?”

曹昭仪,是著名乐师曹僧奴的小女儿。曹僧奴两个女儿都生得美,又擅长音律,后来一起被选入宫中。曹大姑娘性子刚烈,因为一件小事触怒了高纬,被剥了面皮,逐出宫去了。这曹小姑娘倒是婉媚可人,迷得高纬七晕八倒,更兼她的琵琶弹得妙绝,高纬宠得简直没作处。虽说是挥金如土早成习惯,但竟肯为她一个后妃重修一座华丽宫殿,足见圣心所在了。

陆令萱按捺不住内心的恨意,忿忿道:“那妞儿一贯目中无人,如今还不知轻狂成什么样儿呢!这满宫的嫔妃,谁不恨她把拦主上?偏偏她又不生龙子,岂不是耽误了主上的后嗣大计么?”

曹昭仪生不生龙子,又有何妨?横竖高纬已经有了一子桓,时年两岁,那可是穆后之子,稳当当的嫡君。陆令萱这般恨曹昭仪,不过是因为上次想将一官职卖上二十万钱,却被曹昭仪当中拦去,以十五万钱卖给另一个人,轻巧巧地夺了这笔浮财。

冯小怜浅浅一笑,凝视着陆令萱那双虽然有些衰老,但仍狡狯如清波似的眸子,静候下文。

陆令萱的目光投到她怀中的琵琶上,这琵琶是高纬赐她的,他以为她全心学习弹奏,就把库里的烧槽琵琶赐给了她。琵琶琴身是用的上好梧桐木,当初这段梧桐木差点被当柴火烧了,后来被识货的工匠抢出来做成琴身,尾部却是焦的。所以称为烧糟琵琶。苏抵婆送的那一柄,她珍藏起来,很少拿出来用。

陆令萱笑道:“主上也算是极疼我儿的了,只是我儿一直面上淡淡的,不喜欢把持男子,比不上那些狐媚妖态的。若是肯听一些积年的宫人调教,也未必没有一段风流态度。主上又喜好音律,那曹家妞儿得宠,不过是因为弹得一手好琵琶。唉,可惜如今宫里,有貌者不擅奏曲,擅奏曲者又相貌稍逊,竟无人能与她争锋。”一边说,一边悄悄看冯小怜神色。

争锋?我本是一块顽石,与谁争锋?不过是求个机会,求得那一个人儿。

冯小怜放下琵琶,淡淡道:“干娘说得是。”

陆令萱眼中的失望神色终于流溢出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听说主上被她狐媚了心志,居然做出更荒唐的事来,还叫人拟了谕旨说这月十五,要在玉辉堂大开宴席,宴请所有京城的王孙公子、名士隐逸,让所有人都见识见识曹氏的美貌和才技,才显得他这心上人儿是天上少有,地上无双……”

冯小怜眼中突然有神光一闪,猛地抬起头来:“宴席?”陆令萱心头暗喜,虽不明就里,但难得见她上心,忙道:“不错,便是远在外地的诸王,听说主上也要一并召回同乐呢!什么阿物儿的美人,也值得这样大费周章!”

十根玉雕般的手指,重又紧紧地扣住了琵琶。冯小怜咬了咬牙,盈盈转过身去,满院花香浮动,那香气仿佛此时都浸入了她面容丽色之中,凭添了几分动人心魂的美艳:“干娘放心罢,小怜的琵琶,说不上弹得有多好,但这次必然要寻机弹上一弹,想来不会太让干娘失望。只求干娘在主上面前,帮女儿谋个显现的机会……”

陆令萱亲昵地捏了一把她的脸颊,笑道:“那是自然,听闻乖女儿你擅长歌舞,如今若肯出头,便是琵琶盖不过那妞儿,也会迷得主上魂不守舍。谁教我的乖女儿竟会有这样动人的容色……”

月色如银,星河灿烂,然而都比不上这人间的火树银花,星落如雨。玉辉堂上,屏开孔雀,筵铺芙蓉。一声声,调就弦管箫索,度过曲阑软歌,映着灯光辉煌,更照得穿梭不息的人们都如神仙一般。

高纬年轻荒唐,南北朝时又是胡汉杂居,并没有遵从太多的儒家礼节。玉辉堂设下座席,当中是高纬及众嫔妃,左右首都是受邀宾客,居然连锦幛都没拉上一幅,更是让来客们可以肆意评述宫中各位美人丽姝。加上今天有高纬宠爱的曹昭仪与冯贵人现场献技,更是令来宾期待不已。

果然,酒过一巡,玉辉堂里,舞声方起,便有两扇羽旌引着那曹昭仪娉娉婷婷出来,怀里抱着玉槽琵琶,也是库内秘藏的国宝,难得高纬当真赐给了她。

听闻新得宠的冯贵人也擅弹琵琶,诸宫人便存了看热闹的心思,又见到曹昭仪怀中的玉槽琵琶,心里更兴奋了几分。

当时北齐风俗,弹奏琵琶必然有歌舞相衬。此时也有一队舞伎上来,并有女声浅唱低和。曹昭仪气定神闲,在堂中坐定,怀里抱紧了玉槽琵琶。纤指慢拢,丝弦拂动,琮琮切切,宛转错杂,仿佛溅落了一地的碎玉,又仿佛是落了一盘的珍珠,更难得的是,那弦音不似寻常琵琶声那样柔和,当中竟仿佛还掺杂有丝丝金属般的亮音,合在声声迷靡的丝竹乐声里,气贯长虹,穿云裂石。

众人有举着杯要喝的,却将杯停在了唇边。

有原本恋着看美色的,却怔在了那里。时光停滞,唯有那抹亮音,袅袅不绝。

金音?

冯小怜静静坐在内殿妆台前,任由贴身侍女巧手侍弄,为她梳就高耸飞挽的飞天髻。遥听得琵琶声、舞步声远远传来,不由得悚然一惊。

这琵琶曲中,怎么竟会有如此淳和亮丽的金音?当初苏抵婆授她技艺,曾跟她讲过,乐音之中,因为弹奏者天性不同,所奏出的乐音之中,也会有金木水火土之分别,金音纯亮、木音古朴、水音流畅、火音热烈、土(即石)音肃重。她平时听宫中的乐音,也能从五音中辩出一个人的性情。只有苏抵婆那样的妙手高技,才能弹出五音俱全的乐调,使人完全辩不出她的本身。

本以为自己以石精之身,奏出肃重之音,可以震惊四座,谁知竟会有人弹出如此高超纯正的金音来?

侧耳聆听,她问侍女道:“这是谁在弹琵琶?”侍女为她妆饰面容,答道:“禀娘娘,是曹昭仪呀。”

曹昭仪?如此音质,绝不是一个普通人类能弹得出来的曲子呀!莫非她……先前对曹昭仪并不上心,平日只在大的宫宴上相遇,高纬后宫的美人如云,虽说曹昭仪特别得宠,但小怜从来懒得去注意。如今想起她来,还是模糊的一团。如果她当真也是金精,以宫妃的名义,藏身在这北齐宫中,那她的用意……

苏抵婆曾说过,金石之妖不同于众生,天生没有七窍,甚至不象草木能吸收日月精华,故是没有灵魂的。作为石妖的冯小怜想要有自己的心,那作为金精的曹昭仪……难道不是也想要一颗自己的心么?在这才俊云集的玉辉堂。

她凝思良久,道:“取我的琵琶来。不要主上新赐的烧槽琵琶,要我原来的那柄。”

簪环珠光映在青铜镜面里闪动如星,映出妆饰后分外鲜妍的面庞。

她伸手扶了扶高髻,额鬓两旁贴满各色花钿钗钏,形状似一串华美小巧的金银盾牌;髻中插入一枝硕大的洒花展屏金凤吐珠步摇,仿佛帅旗旌字立于中军;五根翟钗成扇状插列在髻后,如冲锋勇士锋锐的宝剑,泛出熠熠寒光。

哪里是红粉脂艳,分明是杀气纵横。

她也是一个出征的勇士,不过想要夺取的不是城池,而是一个倾心相爱的人。哪怕是血、是火,也将一往无前。

情爱究系何物?当真可让人生死不渝、如痴似狂?那又该会是怎样一番滋味?自为顽石,向来没有喜怒。今夜来客当中,若当真有那样一个人,能使自己弦断心生,那明日便使法术离开这齐宫,与他一起并肩双飞,会否如当初虎丘山下,神识初开时一般的感觉——是景物格致,顿生另一个天地?

待要起身,不由得又瞥一眼镜中映出的女子,靓妆盛颜,容光照人。哪里象是一块无知无觉的顽石?简直便是下了凡尘的仙人。

突然有雷鸣般的掌声和喝采声,从前殿传了过来。她陡然惊转:那是曹昭仪一曲终了了!手上一紧,搂住了怀中的琵琶:碧玉琶身,曲项浮镂,那是苏抵婆所赠的唯一纪念。

而苏抵婆当时的言语,也仿佛在耳边响了起来:世人都说,声色之娱,能使人懒散安逸,不思进取。越是爱其痴者,越是深受其害。乐者何尝不是如此?若过分沉迷,神知反而会被乐音所掌控,那弹奏者就是一个行尸走肉,是乐魔的奴隶。真正动人的乐曲,无不是以无情谱有情。弹者必须自己波澜不惊,才能准确地把握众生的喜忧嗔怒,真正奏出打动人心的乐曲。所以真正的乐者,是要以无情之心,弹奏出天下最有情的乐音。

是否也只有无心的顽石、无心的金精,才能去夺得一颗天底下最真的心?

她站起身来,提起裙摆,款款地从后殿出去,一步一步,是迎向那一段未可知的将来。

玉辉堂前,恰好一轮明月,将银光泄了满地。那手执琵琶悄然出现的女子,层层盛装华服仿佛只是一个华丽的外壳,藏在里面的身段面容,却有着如新月般的清新和绝丽。堂中众人一怔,喧嚣顿歇,曹昭仪掀起的一阵热浪,顿时冷了几分。

曹昭仪正立在高纬的身边,那是一个眩丽夺目的女子。隐约听闻,她向来矜持,但并不处处轻辱人。今晚的她虽然贵为二品昭仪,仅次于正宫穆后,但衣衫与其他宫妃相比,也不见得就奢华出许多去。然而周身上下,却如有无形的光华流转一般,顿时端艳万方。

二美并立,一如太阳之光,一如太阴之华。

果然是金精!难怪有那样亮丽的艳色!为何自己以前都不曾注意?

冯小怜心中惊疑懊悔,但仍是保持平静的神色,向着正席上高纬等人盈盈折腰为礼。

高纬眼睛一亮,连忙叫她起身,却形若无事,笑吟吟地向着两边问道:“方才昭仪弹奏琵琶,与之相和的是朕亲选的南朝艳曲,所谓‘艳曲兴于南朝,胡音发于北俗’,南曲与北调在一起巧妙地融合,又得宫中新练的‘胡腾舞’相伴,所以昭仪这一曲弹得也是欢悦轻快,不同凡俗。众爱妃以为如何?”众妃各怀心思,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曹昭仪不成,自然谀词如潮,都说今晚这琵琶弹得当真妙绝。候得众人说完,冯小怜置若罔闻,将琵琶递给身后侍女,这才道:“不知主上又为臣妾选了什么曲子和舞类?”

高纬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笑道:“小怜喜欢什么曲子?什么舞类?”冯小怜淡淡道:“臣妾所喜之物,不必象曹昭仪先前弹奏时那样,一味铿锵华美,毫无意趣。”

砰!

曹昭仪尚未落座,此时蓦然转身,目中金光一闪,将琵琶往旁边案上重重一搁,厉声道:“胡言乱语!”她盛怒之下,眸中越是华采流转,金辉灼人。两道亮丽之极的眸光,在冯小怜身上转了两转,嘴角边却浮起了含义莫名的笑意:“素闻冯贵人一向低调,今晚竟要跟本宫一争高下,当真难得。莫非……冯贵人是为‘心’前来的么?”

她也看出了自己身份!冯小怜心中一凛,答道:“姐姐既然为‘心’而奏,妹妹自然也是由‘心’而来了。”

曹昭仪向着自己座席徐徐走去,腰身款摆如三春弱柳,令人一见,便油然而生爱怜之心。她转眸向着高纬,嫣然一笑,道:“冯贵人说话,当真有趣。”

呀,那一段风流态度,颠倒众生。同为没有七窍的妖精,这金精却是如何练成?

高纬却不以为忤,神秘一笑,胸有成竹道:“朕早知我的小怜最是挑剔,且意趣也不同于俗脂庸粉!”

他站起身来,啪啪啪!双掌合击,清脆响彻堂内,长喝一声:“上舞!”

冬冬冬!鼓声如雷,沉闷暗哑,仿佛自乌云堆积的天际尽头传来,渐渐节拍加快,雄壮威严,令人心神一振。一队铁甲武士鱼贯而入,恍若劲风卷过天际,玉辉堂中立时多了几分凝重肃穆之气。

冬!冬冬!冬冬冬!

一个腰系红绸的武士挥动鼓槌,上下错击,但闻鼓点如雨四落,节然有序。众武士和乐而起,高举剑戟,呼喝有声,一时以足踏地,一时又以剑互击,雄壮威严,使人恍若置身于沙场厮杀阵中。冯小怜嘴角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突然双袖一挣,竟然将外着的宽大袍服撕裂开去,随手掷出,露出里面穿着的一件颜色绚丽、样式奇异的丝袍来!

束腰、大摆、窄袖、披帛,裸出半截玉臂小腿,并佩有璎珞臂钏,连足上都戴有一对金铃,配着高髻步摇,俨然便是壁画中常见的香音神飞天的模样!她一把绰过旁边侍女捧着的琵琶,横空搁肩,玉手一拂!铮铮铮!弦索颤动,乐音铮铮,杂于其中,与鼓钹之音混响,裂石穿空,竟隐现兵戈之气!

兵者无情,乐者无情。可为何会有那么多的人自愿丧生于对阵之中,又为何会有那么多的人听得如痴如醉?她拨弦如飞,弦曲热烈,嘴角却含一丝冷笑。

忽有一人飞跃最前,看情形仿佛是领舞者,此时与她相隔不过数步。他与众武士不同,倒是裹着一件银袍,身形伟岸挺拔,轩爽高举,如一棵月宫琼树。只脸上带着一个狰狞面具,青面獠牙,吓得她后退一步,手下弦音也慢了一慢。

众武士仿佛受到鼓舞一般,齐声大喝,呛呛!创戟在空中交击,发出清脆的金属音响!舒臂踢足,舞姿越发奔放粗犷!

但闻一个女声娇滴滴叫道:“好!”是曹昭仪的声音。玉辉堂上下也迸出一声众人喝采:“好!”

冯小怜咬了咬牙,有一种奇异的晕红顿时浮现在她的脸上,越显得明艳不可方物。一时性起,足尖在地上一点,人已轻飘飘地落入阵中,堪堪正与那领舞者背心相抵!领舞者舞步错落,快捷如风;然而她也仿佛着魔一般,纵然手拂不停,却是足下旋转,一步步跟紧那领舞者身后,竟不曾落下半步!宽大的裙裾飞扬如莲,裙上洒金线光芒四落,只看得众嫔妃看得目瞪口呆,采声更是大作。

舞步越来越急,越来越紧,琵琶声也是越来越急,越来越紧,到最后连她也控制不住自己,只是着魔似的拨弄反拂,弦上仿佛千军万马,奔腾嘶喊,只听得人热血沸腾。到得最后,竟仿佛抽干了人所有的力气,她足下一软,仰身后倒,仿佛是要轻飘飘地飞到天上去!

原来,乐者为自己乐音所迷惑,终难做到无情!

背下一紧,止住了跌下的势头。却是领舞者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扶住,他身子下俯,恰好使得她的脸颊倚在了他的胸膛。有兰花淡雅的香气,自他身上幽幽传来,直钻入她的五蕴六识。疾舞后的燥热,顷刻便平复了安静。

呵,这,便是成仙的感觉么?在那强壮有力的臂弯里,她晕红双颊,恍惚间竟然在脑海里浮出了这样的念头。

缓缓睁开眼眸,映入眼帘的却是那青铜打就的面具,朱发绿眼,獠牙外突,正是佛座前的罗刹狰狞相貌!记得龙光寺里讲经的和尚说,“罗刹娑,梵语也,古云罗刹,讹乃暴恶鬼名也。男即极丑,女即甚姝美,并皆食啖于人”。

这罗刹面具下的人,究竟会是什么模样?

高纬性情挑挞,根本不把男女大防放在眼里,见状反而拍手呵呵笑了起来:“又不是冲锋陷阵,快取下这劳什子,莫要惊吓了朕的爱妃!”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顾不得身份矜持,突然伸手出去,一把就掀开了他的面具。

刹那间,仿佛所有的喧器浮躁,在那一瞬间都已湮没;所有在场的其他人,都化作了飞灰尘埃。万象俱灭,如身处于龙光寺听经的千秋岁月,无欲无求,安宁静好。唯有她的心——如果她当真有心,而不是那一无所知的顽石——突然漏跳了几拍,只是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那是一张年轻俊美的面孔,轮廓分明,白晰如玉。两道剑一般锐利的长眉,当真画笔描出来一般。微微上挑的凤眼,眼波湛清,一望无底,威严庄静,却又温润莹洁,仿佛落入了溶溶的月色星辉。

如果当真是罗刹,那他便宛然是那“甚姝美”的罗刹女化身——如此阴柔秀美,不似人类,她简直想不出还有什么样的罗刹女能比得上他!

有人脱口叫出来:“兰陵王!是兰陵王!”

兰陵王高长恭!那是一个万世噙香的名字。

那个弱冠之年便能率众解了晋阳之围,令北周军队望风丧胆,与斛律光并称为北齐两大柱国、后又奉诏率领大军,镇守北齐边疆的兰陵王!

都说他美如妇人,上阵时怕不能威慑敌军,所以常戴着一张青铜面具。自己也当真是傻,竟然没有想到,今日诸王既然都奉诏回到了邺城,自然也会有他出席。只是不料,他竟然以这样一种方式,出现在这星月之间。

他凝视着怀中的她,眉尖微蹙,若有所思。眼睑上一排睫毛,如蝴蝶的翅粉。湛清眼波中一抹阴翳,也是蝴蝶掠过水面的投影。

她的胸中突然一阵抽搐——那是没有心的石头人,蓦然浮起了一层情绪的波动所致。也让她突然惊醒过来:心?莫非让她爱上的人,会是眼前这个兰陵王?

忽听曹昭仪轻笑一声,道:“兰陵王今儿下午刚从徐州回到邺城,马不停蹄,连寓邸都没回去,就赶着要给主上表演这军中歌舞。还不快快来人,赐座!奉杯茶儿润润口,也是主上的一番体恤心意啊。”

高纬拍手道:“不错!不错!四弟快席上来坐!今日四弟新编此舞,果然激动人心,与冯贵人的琵琶当真是相得益彰!不知道这舞叫做什么名字?”

高长恭突然身子一僵,不露痕迹轻轻一推,怀中柔若无骨的美人不得不软软站立,温暖怀抱陡失,令人更是怅惘。迷离灯火珠光之间,她亲眼看到,高长恭的眸光刹那间火热起来,只在她绝美容颜上如蜻蜓般微微一点,随即远远飞掠,在空中与另一束同样火热的眸光急急相遇!呵,那刹那的相遇,仿佛千言万语交汇,顿时溅起无数火花电光!耳边,但闻他答道:“禀主上,臣弟此舞,据军中征战情形而编,名叫《兰陵王入阵曲》。”

那样美的一把声音,仿佛是微风拂过琵琶上幼滑的丝弦,发出数串柔和的低音,汇成一支别样的新曲,永远留在她的心间——如果,她当真有心。

纵然她无心,但她仍看得出,那两束火热的眸光,彰显出的微妙色彩,正是来自于她梦寐以求的叫做“情爱”的东西。而那另一束穿越堂中百人,破空而来的火热眸光,正属于高纬身边最醒目的女子——曹昭仪。

那夜欢宴之后,冯小怜一曲技惊四座,高纬自己本来便是迷恋声乐之人,龙颜大悦,马上将冯小怜由贵人升为二品昭仪。

她开始迷恋宴会,爱好游乐,挖空心思去引诱高纬玩些新鲜的玩艺儿。所为者,不过是为了见高长恭。但真见了面,他倒是进退有序,恪守臣礼,完全视她的丽色如无物。她又开始懊悔:这如何能怪他呢?就连她,众目睽睽下,连多看他一眼都是不成,何况是弹一曲琵琶试试弦是否断绝。

数百棵芍药仍旧开得艳丽如锦,四下里蜂起蝶落,嘤嘤嗡嗡好生热闹。她凭栏倚眺,却也开始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一个人。

每天想他的时候,她总是紧张地按按胸:那里,会长出一颗热腾腾、光闪闪,如五彩宝玉一般细腻而莹洁的心么?那颗心,会为了他高长恭,凭空长出来么?可是为何、为何,那里总是空荡荡、静悄悄?没有砰砰的跳动,唯有气流在胸腔撞荡的回音?

兰陵王长期镇守边疆,这次回来不过是循例拜见皇帝,恰逢此会而已。多则半年,少则数月,只怕他便要返回军中,那时千山迢迢,却叫她做何处?

不久,北齐皇帝遁例召战功卓绝的兰陵王晋见,大大赏赐一番。不过这次除了珠宝之外,还特别赏赐了十名美貌的宫女,在一个秋天的月夜里,用锦绣宫车径直送到了兰陵王府之中。

时近深秋,邺城地面落了一层湿冷的寒霜。车声辘辘中,她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终于悄然撩开了车窗上的锦帘。夜空明净湛蓝,高高挂一轮满月,明洁莹美,光华万丈,照得地面的霜花也是一片银光灿然。

那样溶溶月色,竟仿佛那晚初见她时他的眸光。长恭见了她,应该是既惊且喜罢?他怎么也想不到,北齐堂堂的昭仪,圣眷正浓的宠妃,居然在秋夜月色之中,冒充是皇帝赐下的宫女之一,堂尔皇之地乘着宫车,奔到了他的门上。北齐国已有一位昭仪落在了他的手上,再有一位自动奉上,兰陵王定是喜出望外罢?曹昭仪能,不见得她不能。她低声地吃吃笑了起来,双手捂住面颊,双颊烫得厉害,可惜在那样清冷的月色里,看不出任何动人的嫣红颜色,倒仿佛是两块阴影,悄然落于她美丽的面颊上。

红烛高烧,兰陵王府正堂温暖如春。兰陵王摆案接驾,领旨谢恩,样样合乎礼仪,却总是几分索然,欲言又止。送美人来的宫监知趣辞退,兰陵王这才客气而疏远地向她们挥了挥手,吩咐道:“安排在临香轩歇息,不要怠慢,本王明早朝见主上,一定是要将她们送回去的。”

众美人不敢有违,随着王府侍女退下,唯有她,故意拖延在队伍最后,此时方才微微转身,却不肯出门,反而跳了出来,叫道:“不!我不走!”

众美人已走远,室内只剩兰陵王,倒被她吓了一跳。

她一把掀开出宫时蒙于面上的遮尘障纱,向着他嫣然一笑。兰陵王定晴一看,竟然跳起身来,远远退开,张了张口,吐出来的声音却极低极低:“娘娘夜幸臣邸,不知有何吩咐?”

她俏生生立于当中,模仿着宫中凝香儿最妖媚的模样,侧眸凝注,眼波慢回,徐徐幽幽,如春日荡漾的湖水:“高郎,我不美么?”

兰陵王脸色急遽变化,又后退几步,答道:“臣不敢。”她有些失望,但振作精神,足下生莲,一步步,缓缓逼了过去:“不敢?不敢看我的美?不敢欣赏我的美?”

“娘娘,臣不敢再有二心。”他渐渐退到墙边,背后已无路可退。但他看她的神情,非但没有丝毫惊艳,还是仍如遇见毒蛇猛兽一般。

“你怕那个昏君么?你那没用的哥哥?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马上就走,马上离开这里,寻找一处干净的林下泉边,住上一辈子……不,是永远!”啪!广袖挥舞,袖底探出一只欺雪赛霜的纤手,指尖电光一闪,劈空射出!顿时便将园中一株老树劈为两半,有如刀锋一般!

兰陵王身子开始颤抖,面露惧色,浑不似一个曾历经沙场百战的名将。倒是她,缓缓将脸送上前去,双颊又泛出了极艳的嫣红,然而这不是女子含情的晕色,而是一种歇斯底里的狂热,便连那对剪水双瞳里,也泛出同样疯狂的光芒,厉声道:“你看清了么?我不怕他!他徒有千万军队,广有一半天下,可是我……”

“臣知道。”他长吸一口气,突然定下神来,转过头去看了看庭中大树断赅,淡淡道:“兄长虽是人君,毕竟并没有神通。臣自幼修习道术,自见到娘娘第一眼起,臣便知道,娘娘你并非凡人,而是修为极深的石精。”

猝然抬头,这次是她踉踉跄跄后退,以背抵着对面墙壁,惊骇万方,只是瞪着他,却终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面颊上蒸起腾腾的热气,愈显明艳不可方物。那种醺然晕眩的感觉,竟然仿佛回到了昭华殿午后阳光的照拂之中。蜂蝶嘤嘤嗡嗡,无数声音在空中浮动飘飞,只让她耳边昏沉,几乎连方向都辨不清。

“你……你既然知道我是石精,为何不禀告你的兄长,叫人将我除去?难道不是因为……因为你也……”抱着一线希望,她声低如蚊。

然而他开口了,话语悲凉,却是震如惊雷:“北周对我们虎视眈眈,然而兄长他不但不想如何强兵治国,反而日渐昏庸,不但重用陆令萱这样的奸邪小人,深信后宫妇人言语,去年居然还杀掉了斛律将军……”

她木然而立,重用陆令萱,杀斛律光,说起来是高纬下的旨意,但作为陆令萱一党的她也脱不了干系。斛律皇后被废,才有了穆黄花被立为后,还得到了主上赐下的那个光芒万丈的名字“舍利”。可是斛律一族在朝中势力仍然很广,斛律光身为前国丈,又手握兵权,不能不被人所忌。为了在这宫里生存下去,为了能撑到有一天找到那个想要的人,为了能够有自己的心,与所谓的奸邪小人结盟勾结,误陷前斛律皇后之父谋反,当真再也容易不过。她本就是顽石,这些人的死活,也根本不放在她的心上。可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能遇见他么?眼前这玉树般俊美、罗刹般无情的男子?

“王爷,即算您这时拒绝我,讨厌我。可是您勾结宫妃、淫乱宫闱,这罪名,只怕早就逃不掉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冷酷。当时一看他与曹昭仪对视的眸光,便知这二人早结下私情。以曹昭仪金精的法术,越过宫墙与他相会,自然是轻而易举。也唯有她冯小怜,长着一颗石头迟钝的心,定要思前想后,挨过这些时日,还要冒充被赐的宫女,才敢奔来与他见面。“您可知道曹昭仪的真实身份么?即算本宫不向主上告密,只怕你迟早也会被害她手!”

出乎意料的,他坦然伏下身去,向她深深地低下头:“臣知道。臣知道曹昭仪她并非人类。臣既然看出娘娘是石精,为何看不出曹昭仪是金精?”

什么?她愕然地睁大双眼:“原来你……你早就知道她的身份!可是你既能与她结下私情,为何不肯与我……”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娘娘和曹昭仪是金石精魅,本来应在深山幽谷修行,却光天白日,现身在我北齐宫中,难道不是天要亡我北齐么?”

他惨淡地笑了笑,烛火下的笑容如黑夜蝙蝠展开的双翅,在他的脸上筛落一片阴影:曹昭仪……她对臣,当真是极好极好的,好到让臣时时都在怀疑,她接近臣到底有什么用心……可是娘娘又怎么知道,臣跟她结下私情,就一定是出自于真心?

因为手握兵权,一直引起兄长的疑心;臣才屡次辞封,又假作受贿,时时还要装病,都是为了避祸。曹昭仪正当圣宠,又是法力强大的金精,而臣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想要保全自己和家人,能有什么力量去拒绝她?躲避她?

可是现在,连娘娘您也找来了……所作所为,都让臣如在梦中。臣惶恐,不知我北齐朝中,究竟隐藏有多少的妖魅?臣本来想,保全这大好身躯,或许有一天能为我北齐立下功业,守好祖上的这一份疆土。可是现在,臣心力交瘁了。娘娘,主上已收回了臣所有兵权,这才赐下美人珍宝安慰臣。可是主上的心性,臣最是了解。

臣的死期,恐怕也是不远了。这些天来,臣左思右想,觉得自己一生处处受制于人,受到太多的羁绊,区区一个兰陵王,又如何能左右政局,挽救我北齐必亡的命运?早死晚死,终是一死。臣又何惧一死?

所以臣不敢接受娘娘,只求娘娘放过王府其他家人,哪怕吸尽臣全身精血,粉身碎骨,臣也心甘情愿……

“不!长恭,我……我是因为想要爱上你!我不是害人的妖精……”她急急地辩道,为什么要杀掉他的家人?为什么要吸他的精血?可她要高长恭爱上她,爱得不顾一切,爱得……爱得他们都忘了,她为什么要去爱他。她什么都不要,只要他允许她去爱他,只要……只要让她长出一颗爱他的心!然而突然间,自己也疑心起来:自遇兰陵王以来,如此狂热,如此不能自持,当真是因为爱么?当真是么?

“王爷,您爱过曹昭仪么?”心头的疑问,终于还是脱口而出。曹昭仪定然是爱上了他,可是看样子,她的心并没有真正长出来。不然的话,她应该早就去寻个隐秘的地方修炼清净无为去了,何必还在这五欲横流的人间宫廷里乱窜?没长出心的原因,自然是因为,她爱他,而他……

可是她分明记得,玉辉堂上,刹那间两束在空中交集的、同样灼热的眸光!

“娘娘,一个生于乱世,长在帝王家的人,您认为,他们还会有爱么?”

已忘了是如何回宫的,失魂落魄,在隆基堂中坐了许久。有宫人胆怯地想要上前服侍,却被她一掌打开。

直到有人款款上前,蹲下身子,搂住她的双腿,呀了一声,道:“你去了园中么?怎么裙边鞋脚湿了一半?”这一说,她才想起自己方才自兰陵王府奔出来,一路穿云破雾,乘夜色而归,竟是没有乘坐任何车驾。双腿被抱得紧紧的,一种别样的温暖自那里传来。她茫然抬头,才发现有一张惨白面庞映入眼帘:额上紧紧勒着的金簪通天冠,也显不出他别样的尊贵,倒衬得面容更是憔悴无神。是高纬!北齐皇帝高纬!

她看着他,心思却仿佛飘在九天云霄里,半晌都不能着下地来。

他抚着她的面庞,又惊道:“你看你,唇色都变得青白了,这些奴才都不会好好服侍……”

见她没有反应,蹙了蹙眉,唤道:“小怜!小怜!”

她不理他,也不要他的怜爱。这猥琐的可恶的男子。进宫快三年了,看他都看得腻味,仿佛一件陈旧的却又不可或缺的家具。真不懂宫里那些女人,她们生而为人,天生就比所有的妖精都要优越,有一颗与生俱来的心,有能接受天地灵气精华的七窍,明明可以很容易修行炼成正果;为何要费尽心思,浪费大好时光,曲身去讨好这一个男人?

而她呢?兰陵王不肯让她去爱,而她的爱受了伤,还能够再象这样迫切地去爱一个人么?不能够,一切就将要结束了么?神识会烟消云散,而没有灵魂的这具躯体化归大地的一块顽石。可是她不甘心!她不甘心!这顽石幻就的躯壳,那具软弄弄的人类的皮囊,是多么华美、多么精致!在玉辉堂的歌舞幻影间,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它才是在这人世间无所不往的利器呀!看那些衣冠楚楚的达官贵人们,是用一种什么样渴求的目光在看她?如果兰陵王不能看出她是石精,想必他也是会恋上她的罢?她刚刚懂得了它的好处,也懂得了人生的美好,她如同饮了酒醪的山猿,才刚刚尝到那妙绝的滋味呀!

顿了顿,他又在说话:“小怜,你前日想要的那只于阗国贡来的花狸猫,朕叫人给你送来了。它长得虽然比别的狸猫漂亮,但有些野性,恐怕不好驯。”他轻声地笑了笑:“不过,这么多年,朕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它不肯听你的话,杀了就是。因为杀了它,它就不能再向别人屈服了,它只是你一个人的,哪怕是尸体。”

牙齿微微一咬,唇破出血。那样淡淡的腥味,刹那间仿佛激起了通身血液,突然间都沸腾呼啸而起,扑天盖地铺排过来!

兰陵王,他注定是她看上的猎物。她爱他,就一定要得到他,不管他是活的,还是死的,他的命运只能由她来玩弄。她一定要得到他!

恍惚中,感觉他脱去了她的绣鞋,又细细以帕子抹去湿泥,低低地笑了起来:

“呵,云弄金乌开,绣履印庭苔,苔色洁如玉,惊鸿照影来。小怜,我作支《夜归曲》给你弹唱,好么?”

“小怜,你的身体为什么会这么冷?小怜,小怜,你告诉朕,你到底怎么了?你想要怎样才肯快乐?”

天快亮了,云霞甫生,天际出现了淡淡的曙光。“主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幽幽响了起来:“主上,怎样才能快乐呢?”

他将头埋在她的颈子里,喃喃道:“小怜,你真美……在朕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茫然的神气,可是现在的你,仿佛灵动了许多,更有美人的韵味了。朕那时想,朕是皇帝,朕可以给你一切……一切你想要的东西,朕想,只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才会真正快乐罢。”

她猛然转头,目视眼前这惨白的少年皇帝,心中已暗暗下了决心。

罢了!罢了!以她石妖的法力,穿越宫闱如履平地,她完全可以轻易地越出深宫,直奔兰陵王府,与他同效于飞。又何必在这里效仿人间的女子,徒然地挨这样相思之苦?只要得到他,不信他不会不爱她!她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性子!

高纬离开了,她从床榻上腾然坐起,奔到园中,连根拔起一根芍药,拘弄两指,捏个法诀,顿时将这芍药化作了那清冷如月的美人——宛然如她平时的皮囊模样。

假美人丢在床上睡好,盖上锦被。她的心突突乱跳,勉强拢一拢发,原地旋身,顿时化作一道清光,直投门外!

北齐宫中层层叠叠的琉璃金瓦、椒房玉阶,渐渐越来越远、越来越小,那道清光飞上半空,随着微风掠过的轨迹,直向宫门飞去。

铜钉镏金的巨大宫门,渐渐近了。她满心欢喜,仿佛眼前已浮现出兰陵王那张俊逸无双的面容。

刷!陡然有四个硕大“金”字,凌空浮现,隐约立于四处宫门的半空之中!

而几乎与其同时,四个“金”字之间,仿佛连起了一道无形金色巨墙,堪堪挡在了她的面前!砰!猝不及防,她当头撞了上去,顿觉一种灼热的感觉传遍全身,叫都没叫出声来,被反力激得飞速倒退,直掠过几道宫墙;啪地一下,清光散去,她重又化为人形,重重地摔在一处坚硬的石板地上!

周身被摔得剧痛无比,她心知遭了暗算,当即挣扎着爬起来,还未起身,却见面前石板地上,已经多出一双金线绣鸾的凤头鞋。鞋面缀满珍珠,那种眩目光华,一如其主人那种绚丽的风姿。

缓缓抬头,在湛蓝天空的映衬下,一张眉眼如画的面容映入了她的眼帘之中。

曹昭仪!

她俯首,看着跌坐地面的冯小怜,唇边挂着轻蔑的笑意:“怎么?你是想去找兰陵王么?出不去呀,啧啧,真是可惜。”冯小怜再怎么不通晓世情,此时也隐约知道那道莫名的禁制,一定与这金精相关,不由得怒上眉梢:“你我相安,各走各路,凭什么你要多管闲事?”

曹昭仪笑意敛去,眉梢间却多了几缕杀气:“你安分守已,本宫自然不会找你。你稍有异动,这修行数百年的石精之体,对上我这修行已有八百年的金精,只怕难以保全哪。”

冯小怜缓缓站起来,直视那双闪动金光的妖魅眼眸:“怎么?你是担心我夺了主上对你的宠爱?这你尽可放心,我……”

哈哈哈!一语未了,突然曹昭仪仰天大笑起来,清脆放肆的笑声,刹时打断了冯小怜未尽的话语:“争夺高纬的宠爱?哈,真亏你想得出来!我真正担心的,”她的眸光恶狠狠地逼了过来:“是兰陵王!”

脑袋里仿佛有一根弦动了动,冯小怜失声道:“兰陵王?你……”

曹昭仪的脸庞艳丽不可方物,眼中金光,仿佛一时又盛了几分:“不错,石妖,咱们可看上同一个男子啦,不过,我还是比你抢先了一步。”

冯小怜腾腾后退几步,却见曹昭仪手掌一挥,铿铿数声!纤纤如笋的手指尖突然伸出十根金刃,宛若蓄就的长甲一般,却锋利如刀,熠熠闪耀。

她得意地挥了挥双手,那十枚金甲互相撞击,锵锵作响,带着难以名状的杀机与寒气:你一块低贱的顽石,浑浑噩噩,尚且知道要取得一颗自己的心。我这样高贵的金精,一旦修道略成,难道就甘心老死于库房深处,不想有一天得证大道么?可惜,我们都是没有心的妖魅,所以只能去寻找一个男子来爱上,生出情欲之心,再炼心返神,由神返虚,最终成为仙佛。

呵,世间男子,能让人爱上的,当真少之又少。

当年在北齐的金库中修炼成精,能幻作人形之后,我便踏足世间。为了得到一个能爱的男子,我在这世间寻了多少次?可惜,民间苦难,终不如齐宫的繁华,更抵不上齐宫出入的风流人物。所以我终还是回来了,从高欢、高澄、高洋,一直到现在的高纬。每一代皇帝当政,我都以不同的面目,在这宫里潜伏下来,有时我是高欢的郑妃,有时我是高澄的元皇后,有时我是高洋的王夫人,现在我是高纬的曹昭仪……

哈哈哈,每一代皇帝当政,我都宠冠后宫,这世上谁不爱黄金和美人?更何况是黄金化作的美人?

可是,可是……在那个春日,邺城外的樱树下,我随主上出猎,遇上了也来放马打猎的兰陵王——高长恭。

哼,你这卑贱的顽石!那晚的歌舞中,我一见你倒在长恭怀里的神情,可就什么都明白啦!我自己当初,也是这么看着长恭的啊……那天的微风扬起,满树樱花纷纷扬扬,雪白的花瓣落了他的全身……

就从那樱树下的一刻起,我终于明白:找寻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一个可以让我去爱的男人。而他,他也喜欢我,从那天起,我动用了我的法力越过宫墙,我们几乎是夜夜幽会……

你这个贱人,以为你这么跑去找他,他就会接受你,让你去爱他么?哼,你根本不爱长恭,如果你爱上一个人,你就会慢慢地为他改变,改变你原来的种种,甚至是你的本质!变得越来越象他心中的女人,而不是一块无知无觉的废物!

曹昭仪那袅娜如柳的体态,如嗔还喜的神情,怪不得自己学不会,原来都是因为……因为她爱上了一个男人、兰陵王么?

“我告诉你,那晚我发现你看他的神情有异之后,我早就该杀了你!可惜我刚与你斗过琵琶琴技,又怕人家疑心,只好迟缓几天动手。所以我就用了法术,在宫墙四周下了禁制,就是防着你这个贱人去勾引他!”

冯小怜叹了一口气,问道:“自汉以来,宫中一直严禁巫蛊法术。朝中更是专门设有国师一职,由精通禁制巫术的人担任。你平时收敛妖气,倒可以冒充人间女子,国师未必认得出来。可是这样公然在白日里使用金系禁制,难道不怕朝中的国师发现,从而探索金气,深入禁宫,查到你的真实身份,将你重新炼成黄金么?”

曹昭仪冷笑一声,周身上下开始泛出淡淡的金光,美丽的面容竟然有些扭曲和狰狞:“如今你自己撞到网中来,我也顾不得啦,只有提早下手!你横竖马上就要死了,你一死,我就撤销禁制,谁能发现?倒是你,哈哈,千娇百媚的冯昭仪,死后竟然化作一块顽石,也够国师忙上好一阵的啦。”

冯小怜又叹了一口气,道“那你为什么不跟他离开这里?”

曹昭仪也幽幽一叹,道:“你横竖马上就要死了,跟你废话两句,倒也解闷。我想过要跟他一起离开,可是我怕会给他的家族带来祸患,也怕……也怕……怕自己会忘了当初想要一颗心的本意。因为爱上他后,我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想再修道了。如果我真的长出了心,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我为什么要去寻找幽谷深川修行?我要和长恭一起,走遍大江南北,看尽碧草红花……我……我会是他最温顺恭良的妻室,洗手作羹,女红缝补;我还要为他生下十一二个孩子……”

“生下来的,怕都是黄金的娃娃吧?”

冯小怜突然冷笑一声,一改以前羸弱可怜之态,长袖一拂,一柄瓜仁大小的碧玉琵琶已经显现在她的掌心之上!她手掌晃得一晃,那琵琶顷刻间迅速涨大,如寻常乐器大小,冯小怜反转琵琶,纤手疾拂!刷!一根丝弦应声脱落,凌空如利箭一般射来!

曹昭仪失声叫道:“贱人无耻!”十根金甲凌空一闪,如刃林一般,四面合围,顿时向那根丝弦恶狠狠地夹了过去!卟!当前一段弦应声而断!

冯小怜吃了一惊,琵琶再弹,刷刷!余下两弦齐发,穿透甲影,直向曹昭仪袭去!两弦灵动如蛇,上下交错,顿时将三根金甲缠于当中,用力一绞,啪啪啪!三枚金甲立时折断!曹昭仪心下骇然,也是手掌推出,掌心飞出一团硕大金球,风声呼呼,直向冯小怜当面撞来!冯小怜错身闪开,喝道:“破!”

先前那一根断弦如僵蛇复苏,弦端射出一道白光,昂然前袭!蓬!那团金色光球被白光击中,顿时轰然炸开,化作无数金色光点,宛若萤虫一般,在空中急旋飞舞,最终纷纷落下。刷刷刷!三根丝弦交错而出,弦端白光闪动,幻出无数淡白光影,织成一张光网,曹昭仪狼狈不堪,左奔右突,始终不得逃脱光网追迫,终于满身金光渐渐萎谢,人也委顿在地。

“原来,苏抵婆还留给你这件宝贝!这是藏有她法力的碧玉琵琶!”她恨恨地抬起头来,一手撑地,勉强支持身体,狠狠瞪着小怜。冯小怜嘴角露出一丝冷笑,陡然伸出两指,作捏诀状。吲!一道无形光气自曹昭仪身上吸来,又自冯小怜指间飞出,破空而上,正撞击在那道禁制上,顿时金光四溅,宛若孔雀屏彩四溢,发出“油油油”的尖啸之声,直冲云霄!

“曹姐姐,”冯小怜的脸上如石雕一般,没有任何表情:“我以你的金气激发了禁制,只怕国师远远看到,马上就会赶来,并携来一切专门对付妖魅的法宝。姐姐保重,小妹先走一步。”

曹昭仪很快被以巫蛊罪逮捕,这种罪过在北齐是该被诛灭三族。不过她既然是金精,那所谓的曹僧奴之女的身份自然是一层偷来的外皮,只可惜连累了曹氏三族。

而曹昭仪本人,由于国师曾密见高纬相禀,兼之她原是宫妃,所以她并没有如以往获巫蛊罪的人一样,当众斩首示众,而是被以捆妖绳重重捆缚,锁入精钢炼就的笼中。笼上还密密地加了数道符咒。

火克金,所以等待她的,是一场熊熊大火。然而她毕竟不是普通的金精,八百年修为,足以抵挡烈火。三天三夜的大火锻烧,这美丽的女子竟浑若无事,宫里渐渐有许多人知道,更是骇异。国师在向高纬上的奏章里也无奈地说道:“火强克金,金强灭火。”

国师出宫去寻找能人,问询除掉金精的办法。所以当冯小怜闹着说要去看看妖精,高纬拦不过,只得带她前去。

远远的,便见后园僻静处,放有一只巨大的笼子。笼中女子衣衫如雪,身形单薄,蜷缩在笼子一角。远远看去,仿佛是一只被囚禁的小小白鸟。四周侍卫守候森严,但都隔得十步之外,显然对她有些忌怕。

高纬叹了一口气,眼中有些不忍之色,掉过头去,道:“你看见了罢?不要隔得太近。”冯小怜强压住胸中古怪的痛感,嫣然一笑,道:“臣妾只是好奇嘛,从来没有见过自己姐妹会变成妖精的,再说也该去跟她说说话,聊尽人事啊。”

高纬摇了摇头,竟没有拦她,说:“笼上有符咒,小怜,不要碰到笼子。”

冯小怜置若罔闻,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周围人张大嘴巴,却没有一个人敢去阻拦。她已走到笼前,低声道:“曹姐姐,我来了。”

笼中的曹昭仪身子一顿,缓缓回过头来。她注视着冯小怜,却不发一言。她双膝跪落,手足都被捆妖绳缚得紧紧的,反向绑在身后,大约还是怕她会暴起伤人。苍白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灼然生光,使得椎髻素服的她,有着一种洗尽铅华的别样美丽。

冯小怜笑了一声,道:“曹姐姐,我亲手将你陷入了这牢笼之中,又快要失去你的性命,呵,你为何也要爱上兰陵王呢?如果你不爱兰陵王,你就不会失去理智,来破坏我的好事,也不会因此与我结仇,暴露了自己身份。曹姐姐,真是奇怪,你自己与他有染,为何偏要挡着妹妹呢?你恨我么?有没有后悔过?”

“我不后悔。”

曹昭仪轻轻地说:“我一点也不后悔。”她的眸光,缓缓停注在冯小怜脸上,那眸光是平静安详的,没有丝毫恐惧:“你没有爱过人,不知道爱不是食物,不是衣衫,是不能分给别人的。一丝一毫,都不可以。我爱长恭,他也爱我,宁可是我死了,也不能把他分给你。”

冯小怜嘴角边又浮起那抹熟悉的冷笑,现在这冷笑的神情,她倒是运用得越来越是娴熟:“那么,曹姐姐,你有没有想过,你终于遇上了一个你爱的男子,你为什么不带他远走高飞?还有,为什么你的心还是长不出来?到今天都没有长出来?没有心,可就没有灵魂。一旦国师当真寻到了法子,可以将你杀死……其实妹妹我也知道有破你金体将你杀死的法子,那你就又只得化作一块无知无觉的金子了。”

曹昭仪的眸光中掠过一缕惊慌犹豫,立即被冯小怜敏锐地发掘出来:“曹姐姐,你是知道原因的,对么?你分明知道,为什么你的心长不出来!所以你不敢带着高长恭远走高飞,因为你自己也怕!你清清楚楚地知道,可是你却不敢面对!因为高长恭他……”

“住口!”曹昭仪完美的平静风范,终于在刹那间被击得四分五裂,使得她失态地大声尖叫出来:“你给我住口!你这个石妖!你……”

冯小怜只是手指轻轻一指,曹昭仪便发不出声来,只是干张着嘴巴喘息,仿佛是岸上鱼儿,却又挣扎着拼命用头去撞笼栏,撞得得得作响,美丽的大眼中射出金红的绝望光芒。

“何必着急呢?横竖我都要是说出来的呀。”冯小怜退开一步,快意地笑道,那种血淋淋的快感涌了上来,使得她几乎窒息。她凑近笼子,低低的,一字一字的,从那如花娇艳的唇中跳出来,然而却是石头般坚硬而冷酷的话语:“他不爱你。曹姐姐,你不用怀疑,不用欺骗自己。让妹妹来告诉你罢,其实我早见过他了。我问他爱不爱你……曹姐姐,你想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么?”

曹昭仪已是鬓发蓬乱,她满面泪痕地抬起头来,紧紧盯住冯小怜的嘴巴,眼眸中却含有无尽的期盼。

冯小怜格格地笑起来,缓缓道:“他说,一个生于乱世,长于帝王家的人,怎么会有爱呢?”

高纬同众侍卫一见异动,早奔了上来,一迭声问道:“有没有事?有没有事?”冯小怜立刻满面惊慌之态,软软地倚向高纬怀中,含泪道:“臣妾一番交谈,终于套出这金精的话来。原来要灭她并非难事,主上可读过《神异经》么?”

笼内曹昭仪的面上,顿时浮起了无限惊恐的神情,可惜她此时口不能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高纬众人。耳边却听见冯小怜轻声细语,娇怯无限地吐出几句话来:“臣妾幼时读《神异经》,上面也讲过,先秦宫中,也曾出过金精为祸的事情,火锻而金精不死。后来方士徐福禀告秦皇说:‘山阴之北,有白水出焉。投五铁炼之,可以破金’。”

诸物很快齐备,曹昭仪连同笼子一起,被浸于一只巨缸之中。缸内盛满了山峦背面取来的清泉水。缸的四周,重新燃起了熊熊大火,而这次的火堆中却多投入了“青铜”“白锡”“玄铁”“纯银”“精钢”五种金属。一时火焰冲天,黑烟四起,高纬怀抱冯小怜,惊骇地睁大了眼睛,看那美丽的曹昭仪,在金光烈火中渐渐缩小,最终人形脱去,化成一块足有砚台大小的赤金。

隆基堂很快如期修好,果然如众人传说一般的高峻富丽,宛若天宫仙阙。只是曹昭仪再也无法入住,取而代之的新主人,是冯昭仪。

从那时起,她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对这具幻化出来的软弄弄的皮囊十万分地留意,描鬓画眉,无时或止。还时常揽镜自照,学习曹昭仪等人秋波流溢与顾盼风质。先前那样冷淡高洁之态荡然无存,双颊晕红,眼波流溢,原本就是倾城倾国的容色,加上这样风情万种,简直变成了一个绝世尤物,更甚当初的曹昭仪。不但早已失宠别居偏殿的穆后有些忐忑,宫中更是早就悄悄传遍,说是主上迟早也会立她为后。

那一晚,也是一个明月高照的夜晚。隆基堂上欢宴正浓,丝弦乐音,汇就一片软语绮丽。

然而真正令人痴狂的,不是那些绝妙的乐音歌舞,而是她,是她——冯小怜。

虽是深秋,但隆基堂中春意浓浓,暖气催得芍药花开似锦。花中陈设有一张出自南海的水精榻,镶着碧玉梳背。而她袍服半袒,露出里面蝉翼一样轻薄的绡纱来,一手支额,侧卧于水精榻上。纱间隐约显出那玲珑起伏的曲线、玉脂冰雕般的肌肤,令得每个走过的人在往榻前玉斗里丢下金钱的同时,都忍不住双颊赤红,喉头艰难地移动。而她,在花丛中妖姬一般的她,却微微仰起她的上身,大胆地望向他们的眼睛,那些明媚的、苍老的、漆黑的、混浊的、迷恋的、狡狯的眼,今晚如此多的男子,莫非就遇不上另一双溶有月色的眼眸,遇不上另一个令她动心的人?

玉斗里的金钱越来越多,渐渐堆积成小小的山丘。

这是她的意思,却是高纬的主意。

嫔妃当横众横卧玉体,供众臣投钱欣赏。这样荒唐的做法,也只有她才敢萌生念头,也只有他才敢付诸于实施。她是为了想再寻觅一个心爱的人,而他却是为了向世人展示她的美、他的得意。他和她,却没有一个人关心:北周军队在这一晚,已攻克了北齐重镇晋阳,虎狼之师,一直向邺城紧紧逼进。

玉体横陈,美色当前,那些王孙公子、大臣巨室自然趋之如骛,仅是一个时辰,玉斗便积有数十万钱,然而这群看客之中,唯独没有兰陵王。

从那次王府相见以后,兰陵王果然再也没有被派守边疆。他终日缩于兰陵王府之中,托病不见任何人,甚至连宫中的宴会都看不到他的影子。而她,虽然时时想起他的样子,但再也没有鼓足勇气,重新奔向王府。

她不希望,自己是第二个曹昭仪。

可是她还是会痛,想起他,胸口便会有抽搐的痛,一阵一阵,叫她不得不以艳妆美酒,来转移她那痛苦的思绪。

然而今晚是高纬下令百官欢聚,众王都前来寻乐,一齐捧她冯小怜的场面,他又怎能不来?她做出这样的冶态,不就是隐隐盼着,能教他再次相见,甚至慑于丽色,回心转意么?她就不信,也是男人的他会不受五色之迷!如果……如果……他真的被迷恋,她就有了杀死他的借口!她想杀死他,杀死他他就是她的!

她蹙了蹙眉,招手唤过一个宫监,问道:“王孙公子和大臣们,都到齐了么?”

那宫监忙伏地应道:“主上有诏,他们全都来了。”

她强作无事,随意道:“兰陵王呢?他怎么没来?”

那宫监脸色一变,身子更伏低了一些,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禀娘娘,主上今日下旨,给兰陵王送去御酒一杯……兰陵王……薨了。”

如亟雷击,她猛地坐起身来,连袍子滑下都不自知,一迭声叫道:“我的琵琶!我的琵琶呢?”

众人面面相觑,高纬本来倚于宝座之上,饶有兴味地注视场中,但凡投钱入玉斗时,他便酌一小杯美酒饮尽。此时也不由得吃了一惊,叫道:“昭仪!”

琵琶很快送到,她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一把抱住,紧紧按在胸上,似乎这样便能按住那些蠢蠢欲动的从胸腔深处涌出来的痛感。

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感觉到,自己是没有心的。胸腔里空得疼,然而再疼也是空的,那种空虚的疼痛,使得她仿佛都不能呼吸。

琵琶铮铮,弦声急骤如雨,她五指灵活拂动,瞬间转换无数指形,宛若幽谷兰花怒放。

她在心里疯狂地喊,我是爱他的!爱他的!他是我在这深宫里唯一清朗的月光。失去他,我的人生会是一片黑暗,便是成仙成佛,也终没有什么意趣!弦一旦断掉,我即刻便会有心!可是弦为什么不断?为什么不断?

她的指尖颤抖而疯狂,急切的狂乱地拨弄着琴弦,弦声如山枭苦泣、峡猿夜啼,长一声,短一声,断也不断,续也难续,只是哽哽咽咽,含含糊糊,洒落一地嘈嘈切切。

可是弦不曾断,怎样都不肯断!

“砰”!她猛地掷下琵琶,顿时砸翻了玉斗,金钱抛洒满地,而她的泪,也刹那间流了满面。所有人惊惶地向后退去,她根本不管他们。看那绮窗外的树梢,挂有一轮极圆的月,仿佛是那晚夜奔兰陵王府、那一轮华美的满月。然而透过泪光看去,那轮明月却不再莹洁,似乎周边长了一层细茸的白毛。只有清冷的月色,仿佛还是他淡淡的目光。

“小怜!你弹的是什么曲子?是朕作的《夜归曲》么?”有人满身酒气,扑了上来,一把抱住她。是他!是高纬!是那个杀死长恭的凶手!

她毫不怜悯,猛地一把推开他!他就势滑落地上,紧紧抱住她的双腿,任她踢蹬也摆脱不掉。她倒真是发了狠,咬了牙地踢他,踹他,他只喘吁吁地抱着不放,一迭声地叫道:“小怜!小怜!”却不问她为何突然疯癫起来,而她,那一瞬间,她忘了是她令他杀了长恭。她只是单纯地记得:是他杀了长恭!是他亲手毁掉了她最爱的男人!

砰!

一时忘形,她竟挥起琵琶,猛地砸在他的头上!他叫都没叫得一声,软软倒了下去,双手犹自紧紧抱住她的双腿。

众人目瞪口呆,竟忘了上前救驾。

鲜血从他的额上流了下来,象丑陋的爬虫,在面颊上勾画出扭曲的痕迹。暗夜靡丽烛火里,分外怵目惊心。

她大口喘着气,用力踢脚,还是挣不脱他的手。倒也罢了,索性在血泊里坐了下来,双手紧紧抱住膝头,瞥了那昏死过去的男子一眼。

他突然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倒把她吓了一跳。也只是吓了一跳,懒得理他,管他是死是活。

她掉过头,看窗外那轮冷冷的长有细茸白毛的月亮。看着看着,眼里开始有了酸涩的意思,噙着泪,将坠欲坠的,仿佛也是两束幽怨的月光。可是没有用的,那月光尽管清冷,却终究不是那人的目光。

虽然她也恨兰陵王,恨那个月色般清冷、然而也是月光般寂寞的男子。可是就算要杀,也该她亲手来杀。而他的动手,便让她视他为仇人。她会杀了这个仇人!

然而,北齐皇帝高纬,注定不会死于一柄琵琶之下。

他仅仅,只是皮肉之伤。

倒是那恃凶伤了皇帝的冯小怜,非但没有获罪,竟在高纬醒过来的第一刻,便亲自下诏,封她为淑妃,进正一品。天下哗然。

此后,高纬对她越发宠爱,又过数月,居然立她做了左皇后,与穆后并列。当然,她确实也是个难得的尤物,越来越是娇媚,天下人渐渐都知道她擅歌舞,能逢迎,后来还精通拿捏人身经络穴位,常服侍得高纬神清体泰。高纬当真是坐亦叠股,行即同车,当真是一刻也离不开她。便是与大臣议事,也要将她抱在怀中,常羞得那些古板男人满面通红,不敢正视,都悄悄说即算妲已复生,也不过如此。

她和他,再也没有提起过那个血腥癫狂的月夜。此后她一直娇痴任性,他更是如痴如醉。她便是要天下人都死,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他所有的暴虐与冷酷,抵不住她回眸转波的一笑,便是如汤沃雪,消失得干干净净。在这个污浊的世间,她是春日的鲜花、午后的暖阳、微绿的湖水、翠松尖上一点儿俏的白雪。呀,谁人知那下面藏着一颗怎样冷酷邪恶的心。

她的琶琶越是弹得炉火纯青,特别是那支《夜归曲》,还是高纬亲自编写的谱词。世人传说当她的乐音起时,能使枯木返春,落花重绽。她听高纬曾对宫人说:“都说朕偏爱小怜,同样一支《夜归曲》可是你们谁能弹出那样有情的乐音?与她的技艺相比,你们不过是顽石枯木罢了。”有谁知,师父曾说,乐音有情,乐者无情。

在世人被琴声所动之时,有谁能知,这美丽的乐者竟然是无情的,心底噙着一丝冷笑,漠然看这世间,一如顽石本质。

然而天下局势,并不曾限于宫闱的争斗。北周军队的脚步,一天天近了。

“小怜!小怜!北周来袭我们的晋阳,却攻不下城池,只好回师。守晋阳的兵士们挖好了攻击周军的地道,打算从后面袭击他们!小怜,那地道好生壮观,朕一见之下,便想起了你,所以叫他们先停住攻击,也不许进去,就等着让你也去瞧瞧!”他欢天喜地地跑进来,仿佛说的不是两国交战的军事要略,倒是寻着了一只红嘴八哥儿让她去看一般。

攻击周军的地道?哼,最好是周军挖个地道到这边来,把这可恶的男人连同他的国家一起埋葬!

啪!她厌恶地丢下四叶交纹铜镜,盈盈起身,掸了掸裙裾上一抹阳光。随即又坐下,绢纱裙摆随之轻柔地飘落下来,那抹阳光也隐藏在裙内的深褶里。

“我不高兴看。”她懒洋洋地说:“我还没梳妆完呢,叫他们等一会。难道你要让周朝的蛮子们,看到一个不事妆饰的左皇后?”

她慢条斯理,一手扶髻,一手搁在那只三层镂花描金妆匣里,左挑右拣,珠玉簪珥悉卒作响,光芒耀花了眼珠。唯有她目光冷淡,一枝一枝地挑出来,玉雕似的手指拨一拨,随意地在妆台上摆了些图案。末了,对镜抿了抿黑鸦鸦的鬓发,又一枝一枝地插上那些碧钏珠花。他,堂堂北齐皇帝,垂手立在她的身后,一声也不敢催。

百里之外,地道口的士兵怨意沸腾。

她的唇边浮起一抹嘲讽的微笑。

“她不是妲已!”无数次,坐在他膝上的她,听到他愤然喝道:“你们胆敢抵毁孤的左皇后,你说我是那昏庸的商纣么?”

“来人!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一迭声的,恨恨的,等不及的,在金殿上空盘旋不绝。

杀了多少文臣武将?她记不清了。反正只要人家一提到她红颜误国,他便无可救药地暴虐。到得后来,北齐无可用之将、谋略之臣,北周军队再没有丝毫忌惮,终于长驱直入,周武帝也说他是自毁长城。再接下来,北齐军队连连败退,一直被周军攻到了都城邺城。高纬仓皇地把王位传给八岁的儿子桓,带上她逃走。最后,是那次著名的青州之战,在城破的最后一刻,他把她一把推在马背上,自己还在拉着她骑的马,在震天的杀声中茫然左奔右突。蹄声嗒嗒,夕阳染得半山如血。

直到北周的士兵一拥而上,夺过他手中的缰绳,将他和她粗鲁地拉分开去,他还在挣扎着回头,叫着她的名字:“小怜!小怜!”

血红的夕阳残芒里,她身不由已,被欢呼着的北周士兵挟持走远。剧烈的攻城之战,连道路都难逃其厄。原本平滑的青石官道被擂石木柱砸得坑坑洼洼。在颠簸不平的马背上,她远远地回首看去,但见无数的北周士兵拖起他的胳膊、衣襟、手腕,将他几乎淹没于人群之中。那情形仿佛凌空降落的千万只秃鹰,在狞笑着撕碎一只软弱的羔羊一般。那个曾经用强硬的手腕和王权,庇护了她荒唐四年的男子,此时仰面向天,双目紧闭,头上的金冠早已挣落,乌发凌乱地披拂在脸颊鬓边。左脚上那只绣金镶珠的靴子不知何时脱落,露出里面白绫长袜,袜背上浅绿丝线绣就的鸾凤,也沾满了腾起的烟尘,隐约泛出暗暗的灰。

这是她对他最后的回忆。

邺城终于陷落,北齐所有的皇族,包括他和她,全部被俘。北齐至此灭亡。

在北齐度过的岁月,无论歌台舞榭、弦索唱和、爱痴缠绵、马上奔逃、血与火的交锋,对她来说,都只是一个悠长迷糊的梦境。她一天比一天懒,回想往昔,也是懒洋洋的,偶尔只有兰陵王月色般的目光,在眼前化作忧伤的海洋。关于那个国家的其他,都隐藏在冥冥不可知的神秘记忆中。

北齐的梦做完了,只不过这一次,梦醒来的地方,不是虎丘山,而是在北周的代王府。

听说高纬降周后,还曾向周武帝讨要过她,周武帝笑着说“朕看待天下象脱掉的鞋子一样,还会跟你争这个老太婆吗?”但她没有等到他来接,却等到了他暴卒的消息。亡国之君,命如草荠。

一如当初他对兰陵王那样,周武帝也用了很文雅的方式,派人送给他一杯御酒。不过酒中毒药是慢性的,所以他才能在垂死之际,还派了人去央求周武帝,要求与冯小怜再见一面。周武帝很爽快地答应了,派人将即将被赏给代王宇文达的她拉了出来,用车送去。然而等到她赶到时,他青白的面色已转为铁青,嘴角和眼角开始缓缓地淌血,眼神涣散。

“小怜,咳咳,在前齐的这四年……你可快乐么?”

她注视他,不再做出那些昔日的冶艳之态。眼光飘浮,仿佛风中的蛛丝,却不语。

“你总是这副神气……茫茫然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想,到底怎样你才会……才会开心呢……可是做不到。”

她俯身下去,在他耳边低语,貌似缠绵,其实一字一句,都是冷狠无比:“我,要你……灭了国、亡了身,一无所有,众叛亲离,我才会,开心。非常、非常的,开心。”兰陵王,她在用她的方式,为你复仇。

他的鼻孔中也开始流出血来,一路蜿蜒流下,染红了素白衣领。

“知道你恨……可是今天,你为什么……看上去……还是……还是不开心?”

“你到底想要……什么……才会,咳咳,才会真正……开心起来?”

“那天……你好……好……狠……你想用……琵琶……砸死朕,记得朕,不,不该说朕了,我不再是……皇……皇帝。其实,就这样……这样死掉,也不错……还记不记得,朕……我送你的……花狸猫?你……后来……真的……杀了它,呵呵,那你砸死……我,我就永远……永远是……你一个人的了……”

“咳咳,你真是一块顽石啊……”

“什么?是曹贱人临死前的话,让你相信了么?”她霍然站起,目光灼灼望向那垂死的年轻男子。

他呵呵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有大量的血水和泡沫从口中涌出:“国师……国师他……终于留意到了……你……”

她身子不可抑止地一冷,却听他仍是断断续续说道:“人人都说……你是……是祸水……可我那时想,我是皇帝,我可以……给你所要的一切。他们……越是说,我就杀他们……我是真的喜欢你呢,喜欢一块石头……我真的是……是疯了……好可笑……是吧?”

后面的话语,戛然而止。

曾经温暖的身体,渐渐冰冷僵硬,仿佛是他,倒先变成了一块石头。

他真的死了。

缓缓站直身子,她突然觉得胸腔里有些发空,不过,没有当初兰陵王死时那么痛。回想他说的话,细细地想。他对自己,当真有那么好?不记得了。说来奇怪,跟他在一起四年,也同床共枕,他对她来说,却始终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习惯有他存在,可是她的心里,从来不曾想过他。

她对自己说:不要感动。兰陵王不是说了么?生于乱石,长于帝王家的人,是不会懂得去爱的。高纬知道她是石妖,又不杀她。难道不是因为贪恋她的美色?如果他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兰陵王,妒恨交加之下,他还会留下她这个石妖么?

五年之期将至,自己却还是没有找到可以倾心相爱的人。那样出色的兰陵王都死了,这世上又有几个男子能比得上?恐怕到得头来,这缕神识将烟消云散,千娇百媚的美人,复而化为一块顽石。所以,她根本没有时间去哀悼他的死,也没有时间去哀悼自己的将死。

她存了这个心意,也就听天由命。虽然有法力,但当初青州城破时没有逃,此时更是连逃都懒得想。逃回哪里?天涯海角,都逃不开既定的宿命。那位北周的皇帝虽一说起她便十分嫌恶,却从不敢直视她春水般的眸子。他宣布,将北齐祸水冯小怜,赐给以英慧练达著称的代王宇文达。

宇文达据说是个君子,伟岸的大丈夫,难得的是不好色,得子后竟遣散了所有的妾室,此后连妾都不纳。皇帝是想让他与这位祸水同处而不被迷惑,充当百官之表率。谁知他一见她,竟也迷恋甚深,什么珠宝玉器、衣饰美馔都先由着她,正妃李氏倒先靠后。

高纬死后,她的元气越来越弱,精神更是有些恹恹的,料想这无心的身子,也是离死不远。宇文达倒是体贴备至,殷殷问她,可是觉得闷,可要些什么玩乐?

她心中一动,便说想要一次宴会,象北齐宫中当初一样的宴会,宴请的都是少年才郎、公子王孙。说得兴起,仿佛有根神奇的丝线,将那所有往昔都一串串拉了出来,她滔滔不绝,讲到昭华殿的芍药、玉辉堂的歌舞,讲到隆基堂中,那百花深处的一张水精榻,是如何掩映着她绝世的资容。

宇文达听得入神,突然沉下脸来,喝道:“高纬当真荒唐,难怪国破身死!小怜,你是我的女人,以后断不能将自己的一丝容貌露出来给陌生的男子看!”他神色变缓,搂她在怀,轻轻抚摸她如丝的黑发,喃喃道:你看,我有多疼你,我把我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你看,这是车丘国敬献的龙凤火齐宝钗,价值十万钱,连皇后都没有呢。可是上次我立了功,不要别的,就向主上要求把这宝钗赐给我,我就给了你。还有你身上的冰绡银丝流波裙,你的绣鸾吐珠履,你的松绿多宝串珠……你胃口不好,偏好一品凤丝,这道菜一顿要杀死八百只鸭子、两百条鲤鱼呢,我也从不吝啬……这普天下的女人,有谁象你这般荣华无极?

可是,你是我的,不许给人看了去。若你对我不忠,心中还想着别的男子,我宁可将你杀死,也绝不允许。

她心里有些怪,说不上来,只是身子僵着,由他抱在怀中。相处日久,自然知道代王宇文达其实性躁而易怒,嫉妒之心犹甚。昔日他带着侍妾们泛舟湖上,旁边一舟驶过,舟中站有两个紫巾白衣的少年,丰姿俊朗,举止如仙。有一个侍妾忍不住赞叹道:“美哉,二少年!”宇文达不怒反笑,问道:“我将你嫁给其中一个为妻怎么样?”那侍妾只当他是玩笑,也是一笑置之。谁知晚宴之时,代王达当着王妃与众侍妾的面,令手下奉上一匣,对她们说:“某姬白日爱慕人家少年,我已许嫁给人。这便是她的嫁妆。”言毕亲手掀开匣盖,众侍妾注目之下,不禁面如土色,有胆小的几乎要晕死过去:匣中一个头颅,玉容惨淡,双目紧合,居然正是那个侍妾。

自此后,宇文达将家中姬妾全部遣散,只留正妃主持家务,不好女色之名,也正是由此而来。

宇文达终究还是办了一场内宴,为的是给她解闷。来者都是朝中显贵,也早听闻过她的名声,自然好奇。见到她的容貌,更是色授魂予。

宇文达却大异平常之态,一直正襟危坐,令她上前一一敬酒,自己却不肯与她亲近。

她懒得理他,乐得听从吩咐,做这在当年在北齐宫中从来没做过的侍奉之事。眼看五年之期将到,她却已没什么希望再长出自己的心,只能静候灭亡。

“小怜,”是宇文达在叫她,板着面孔,肃重得有些可笑:“去弹曲琵琶给各位大人佐酒,你与苏抵婆齐名,可不要污了苏大家的名声。”

她抱过琵琶,福了一福,作势欲弹。

到北周时,她已明白苏抵婆的真实身份。周武帝娶突厥公主阿史那氏为皇后,世称突原皇后,苏抵婆便是随嫁女官之一。她绝妙的琵琶技艺,短短几年间便名噪北周,世人尊称为“大家”,将她与北齐冯小怜齐名,称为齐冯周苏,却不知本来出自一脉。

冯小怜来周后,曾打听过她的下落,却听说一年前她便蒙突原皇后放出宫去,飘然远遁,不知所踪。苏抵婆,那神秘的女子,灵性的石精。当初她凭藉乐音生出了自己的心,如今,又凭藉这颗心遨游天下,去寻求生命本来的意义了么?

调了调弦索,她收拢心思,信手弹来,弦下铮铮连声,宛转清丽,却鬼使神差的,弹出那一支《夜归曲》!

月下碧波水,渡舟过江淮。所渡为阿谁?蹀蹀复徘徊。云弄金乌开,绣履印庭苔,苔色洁如玉,惊鸿照影来。

高纬虽昏庸,却很擅长作曲。这支《夜归曲》,写的是女子月夜私会情人,虽写的是风月之事,但是词韵婉丽,哀而不伤,艳而不俗。她唱过许多次,只是心思从来没有放在上面。

苔色洁如玉?

她突然一怔!

北齐所有庭院之中,所生苔色只有苍碧之色;唯有兰陵王府中,有兰陵王从徐州带回来的珍异苔种“七夜雪”。兰陵王将其铺满院中,月色照耀下如雪一般。

兰陵王!刹那之间,所有往事如电光石火,一时皆现眼前。

那晚,高纬应该是知道她去过兰陵王府!所以才知道她的绣履之上,印有“七夜雪”的苔痕!那么,以他那样暴怒间便能杀人的性子,竟按捺下来,是因为怕她舍不得?只到后来过了那么久,才肯杀掉兰陵王,应该是那时他也懂得了她的心罢?

不能得到,就杀死他。杀死了他,就再也没人能得到他,他还是她的。

高纬懂得她的心。手腕突然一软,手指却僵硬了起来。

只到现在蓦然回首,仿佛才能感知到他当初默然缠绵的情意。那些昭华宫中的芍药、玉辉堂上的入阵曲、隆基堂中的玉体横陈……他与她,是古往今来最为荒唐和不羁的君王和宠妃,做出来的事,不但有乖于五礼伦常,竟然连最起码的男女之讳都没有!都说他昏庸,都说她就是北齐朝的苏妲已。可是有谁想得到,他们其实不是什么巨奸大恶,而只是两个自私的孩子。因为自己的不幸,根本感受不到别人的不幸,更遑论天下百姓的不幸。她一心追求自己的心,而忘却了他也是有心的;他一心想让她快乐,全然忘却了君王的心原本就不仅仅只属于自己。

代王给她最好的供奉,上好珠玉衣裳,从来不曾吝啬。然而那只是将她当作一件战利品,当作向世人炫耀的一件宝贝。她绝世的丽色和仪容,是他真正珍爱的东西。

兰陵王说:一个生于乱世,长于帝王家的人,他们还会去爱么?所以,曹昭仪长不出自己的心。

可是高纬呢?他明知她存在异样的心思,明知她爱着别人,又是妖精,却仍是纵容她、宠爱她。他为她杀掉了自己的宠妃、亲生手足、倚重的柱国将军、文臣谋士,为她不惜贻误战机,士兵惨死无数。他甚至连自己国家灭亡、宗庙倾颓都毫不在意,最终身死异国。

在他看来,她一定是个真正的女人。是他的女人,是他永远不舍得拿出来蒙尘的一颗真心。

可是,那是一颗多么狰狞的心!就为了得到这一颗心,兰陵王、斛律光、曹昭仪、千千万万的将士……世间众生付出了那么惨痛的代价!

曹昭仪的悲剧,在于爱上的人并不爱自己。而她冯小怜的悲剧,却是一直不知有人在爱她!高纬早就爱上了她,是她一直不懂去爱他!所以她才没有长出自己的心来!

一个声音在脑海里不断盘旋,轰轰地大声诘问着,破空而来,震耳欲聩:“你爱他么?你爱他么?”

嘣!

一声利响,指上紧崩的那种生痛之感,突然间烟消云散。庭中一静,仿佛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刹那间投射过来。她回过神,垂眼望过去,但见一根银色的丝弦扭曲着垂了下来——琴弦断了?

原来还是爱他!她蓦然僵住,四肢百骸,竟没有一丝力气,软软的只想倒下去。

她真正爱的人,原来不是那月光一样湛然的兰陵王,而是那个猥琐的、狠毒的,令她看不起,咬牙痛恨的男子!是那个戴着不相称的金簪通天冠、瞳仁中杂有血丝、总是微弱笑着的惨白少年!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偏偏是他!是因为太想爱了,太想有一颗自己的心。所以在遇见兰陵王的时候,才会那样努力地去学习着爱,以为只有那完美如神祗般的男子,才是可以令自己动心的人!

苏抵婆神秘的微笑,穿越时空而来。当初她说过的话语,清晰地响起在自己的耳边:“情爱真是最令人捉摸不透的东西,上一刻,你不知道自己下一刻会爱上什么样的人。”

腔子里突然多出一个东西,硬硬地顶着胸口,突突地跳。

心?她有心了?那是有心的感觉?难道人人都有这样的一颗心?这样冷的、胀的、坚硬的、惶恐的,那么沉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一颗心,居然却是修成正果、生就灵魂的基础?一刹那的感觉,电光石火,却仿佛又是长长的一生。

有人打破僵局,笑了起来:“当初俞伯牙为钟子期而毁琴,今日冯姬为我等而断弦。如此说来,似我们这样的俗人,竟也算得上这绝代佳人的知音子期一流了。”

宇文达松了一口气,也笑了起来:“冯姬不但是琴技无双,更雅擅诗赋。既然今日丝弦为诸君子所断,不妨作诗一首,以助酒兴。”

如此纤细的三根琴弦,仿佛是一颗小小的心,如何能承载情感和灵魂的重负?冯小怜放平琵琶,素手缓缓拂过弦面。银白弦丝柔如虫须,在她的掌心摩挲下无力地蜿蜒开去。她双指拈定另一根弦,用力崩开,铮!弦又应声而断。

然而,就在最后一根弦断的那一瞬,心仿佛也碎裂了。无声地碎,碎了满腔,碎片的棱角扎着她的体内,有微微的剌痛、小小的痒。偏偏外面有个皮囊裹着,什么都看不出来。无可抑止的慌乱,开始在她的全身蔓延开来:她没有心了么?才刚刚生出一颗人的心,为什么会突然碎掉呢?原来,这样坚硬的、来之不易的心,也会如此轻易地碎掉么?

众人吃了一惊,眼看着她一根根挑断余下的琴弦,直到整柄琵琶光秃秃地一无所有。

宇文达手举酒杯,杯身倾斜,酒汁洒出犹不自知,失声叫道:“冯姬。”声音中已有恙怒。

冯小怜抬起头来,对着他桀然一笑:“今日偶弹琵琶,突然思念故夫,故此弹不成曲,还望殿下见谅。”她眼看着宇文达的脸色渐渐由白转红,由红变紫,额上青筋根根冒出,眼看便要作雷霆之怒。今日之后,他会怎样待她?囚入冷室,或是干脆杀了她这个亡国妾妇?呵,后世会说她因念旧情而惹怒代王,谁知她原本无心?

无视一切,她伸出素白的手掌,将一把断弦捞在掌中:“妾奉命。仅有一诗,直抒胸臆,小怜不才,唯供诸大人兴耳。”断弦苏苏地搔着她的手掌,微微的剌痛,小小的痒。真正有了心,才明白:心给人带来的,不仅是生命中微微的剌痛、小小的痒。原来心是那么沉重,所以才能滋生出一个同样沉重的灵魂。一个在尘世中穿走,背负着情感羁锁,踽踽前行的灵魂,她不稀罕!她不稀罕!她宁可抛弃一切成仙成佛的奢望,抛弃那颗来之不易的心,重新化为虎丘的那一块顽石,期待着在偶然的听经法诵中,缓缓苏醒——或者,沉睡万年,永不醒来。

正如生公在山中初拾她时,所诵的那首谒子:“莫起无明,莫动无妄。历经万劫,是真性情。”

一片鸦雀无声,唯有她淡淡的声音,仿佛春日的熏暖香风,又仿佛山间的溪流叮咚,婉顺温柔,缱绻无限,仿佛在倾诉着心中深锁已久的万缕情丝:

“虽蒙今日宠,犹忆昔时怜。若问心中事,看取膝上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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