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午四点钟的火车，从北京西开往贵阳的T87，终点是长沙。怕误车，于午饭之后就出门了。坐公交到地铁站，再乘坐地铁一号线到西站。一个半小时左右，不短不长的路程。
第一次乘火车离开北京。和我去过的很多城市的火车站一样，西站的人也是那么多，除了人还是人。突然想起十四岁那年的暑假，独自一人乘火车从重庆回湖南，那是我第一次自己一个人乘火车出远门。火车站人也是那么多。我很慌张，我很怕错过车，站在候车室手足无措，仔细听着身边游客的谈话，听到车次的时候我会对一下我的车票，如果是相同的车次我会记住他（她），然后检票上车的时候就跟在他（她）的后面。现在想来，那时候自己真是傻得可以。走过的地方多了，对车站就会有一种别样的亲切感，总感觉它陪伴我未来的某一段时光。无论是哪座城市的车站，无论是第一次来还是来了好几次。
靠窗的位置，行李放好坐定后眼睛望着月台，胡乱的想着一些事情，关于工作、爱情、责任以及未来。突然看到匆忙上车的人群中有一对相互拥抱热泪盈眶的情侣，女生哭得稀里哗啦，男生温柔地帮女生拭去眼泪，不知道男生说了些什么，女生频频点头。突然想起一首歌，《离别的车站》。在这个物欲横流很多人都缺乏安全感的年代，爱情有时候真的脆弱得不行。敢说爱，却不敢爱。难道，爱情真的敌不过时间距离和世情？
很多人都没有座位，他们占据着开门处和车厢两头的那些处空地，或铺张报纸席地而坐，或直接坐在行李上，累了就直接躺倒。他们是扛着大包小包，皮肤黝黑，拖家带口，朴实的农民工。北京的活干完了，想回家，不会使用电脑所以就没有事先网络订票。没有座位，早早地就进入了候车室，排在检票处的最前方，苦等好几个小时，只为了早一点上车占据那一席之地，也为了不让自己的太多行李影响其他人上车的速度和心情。就算农民工为一座城市出再多的力，这座城市也完全不会接纳他，他们也走不进。它需要人，他需要钱。就是这样简单的合作关系。完成后就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它不欢迎，他也不稀罕。
十几个小时是很难打发的。从背包里掏出安妮宝贝的《莲花》。这是朋友送给我的书，她说：“有了这本书，你在火车上就不会无聊啦。”第一次看安妮宝贝的书，她的文字很有吸引力。我想，接下来的旅途，这本书会陪着我度过。
二
凌晨四点钟被邻座的说话声吵醒，是一对正在玩牌的姐弟，很开心的样子。突然很羡慕。我家有四个孩子，一个亲弟弟，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一个同母异父的弟弟，我是老大。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希望能有一个姐姐。没有别的原因，我只是觉得，那样，我应该会很幸福。
凌晨四点钟，北京的天已经大亮了。我还在湖北境内，还有四个小时才到长沙。凌晨四点钟，却不再有睡意。旁边有人一直站着，一夜未眠，我起身把座位让给了他。他很感激的冲我点头，用有口音的普通话和我说谢谢。听口音，像是凯里人。
于是，思绪又飞出好远，想起两个很早就认识而今已经不怎么再联系的女生。都是贵州的，多才多艺的少数民族女子，很好的朋友。在青春开始萌芽的时候认识，走过了几千个日夜，见证了彼此的成长，最后却成为了不相交的平行线。前段时间打电话找她们约稿，只有很简单的几句话，“好啊”，“过几天就给你”，“拜拜”。连一句“最近好么”都没有问。伴随着青春的词语除了成长还有陌生与生疏，还有离别和再见。
08：12.准时到达长沙。阴天，不冷不热。很温和的天气。给几个朋友发了平安信息，就去汽车站买回家的车票。
给母亲和奶奶打了电话，说大概十二点左右的样子到家。母亲说，我做好了饭菜，你回来就可以吃了。奶奶说，饿坏了把？我做了你最爱吃的鱼香肉丝和皮蛋，原耶稣保佑你平安到家。
有没有觉得别扭？我也是，很别扭。母亲和奶奶在一个地方，却拥有各自的家庭。
我是奶奶的孙子，我是母亲的儿子，却显得毫无任何关系。
父母离异那年我念小学五年级。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因为常年做留守儿童，和“父爱母爱”脱节严重，不明白父母离婚对自己的影响和意义。父母离异后母亲嫁给了同村的一个男人，离我家只有几十米的距离，一开门就能看见。母亲说，这样做是为了方便照顾我和弟弟。我却觉得很尴尬，因此有一段时间都不愿意理母亲。周围的人也把我母亲当笑话看，成为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母亲还是坚强的活着，一有空就去和他们聊天拉近关系。如今，孩子都已经5岁多了，在上幼稚园。
叔叔，也就是我母亲现在的丈夫，每年我回家的时候他都会开着摩托车来镇上接我。他是一个很老实的男人，母亲之所以嫁给他，很大一部分也是看中了他这个优点。虽然不像我父亲那样有钱，但是踏实顾家。他一见到我就会冲我笑：“楠鹏，回来了啊。”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嗯”一声，连笑都不会笑，后来母亲说我我才开始叫他。母亲让我叫他大伯，说他比我父亲大，我很反感，我不想把他和我父亲扯上关系。依旧只是叫他叔叔。我第一次叫他叔叔是在前年的暑期，他来镇上接我的时候，我叫了他一声，没想到他听了之后眉开眼笑似乎很开心。
快到镇上的时候母亲打电话给我，说叔叔没有时间，在外面做事，叫我自己坐车回家。
也就两年的时间，只要有路的地方都被修成了公路。摩托车在少有人迹的公路上奔驰着，路边的稻谷和树木飞快地向后倒逝。风很大，天气很好。
摩托车刚一停在家门口，爷爷奶奶就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开心地叫着我的名字，争相接过我手里的行李。
两位老人似乎，瘦了。
嘘寒问暖一阵后母亲也过来了。
好久不见，妈妈。
两年不见，母亲有些发胖，但让人心痛的是，母亲长了好几根白发，就在额前。我叫她妈，她嗯了一声，然后冲我笑，露出了白白的牙齿。脸上却凸显出了皱纹。
跟在她身后的是她的儿子，我的弟弟，同母异父的。他睁大眼睛看着我，母亲叫他叫我哥哥，他叫了一声，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他便抓着我的手把玩着。他叫小威。
母亲说，你晚上过来吃饭吧。我还没有开口，奶奶就说：“你家里那两个老的不会说啊！”母亲说：“怕什么，他们就是那样的人！不要管他们！”
回来之前弟弟打电话和我说，妈屋里最近吵架了。我问母亲出什么事情了，她说，没事，家事而已。
晚上的时候去母亲家里吃饭，见到了母亲作为媳妇应该叫的爸和妈。也都是年老驼背的老人，却显得小肚鸡肠。或许因为母亲是再婚的关系，经常为了小事欺负母亲，然后又牵扯到无辜的爷爷奶奶身上，听奶奶说，有好几次那个“妈”都无故和奶奶争吵。但见到我，他们连看我一眼都不敢，甚至还有意躲避着我。
叔叔在炒菜，见到我还是笑得那么憨实。他刚从砖厂回来，凌晨三点出门，下午五点钟才下班，很疲惫。头发因为一直戴着安全头盔的关系已经被压得很平，而且，两鬓已经斑白。三十岁那年离婚后就未再婚，直到遇见母亲。四十岁有了孩子，也就是跟在母亲后面的那个小男孩。我的弟弟。小威。他和我聊天，说，到这个孩子20岁的时候我就不奋斗了，太累了。那孩子五岁，他今年四十五岁。
有那么一段时间父亲总是在我面前说他和母亲的婚姻出问题是母亲率先背叛他们的爱情的。爱情走到了终点，离婚是对当初信誓坦坦走进婚姻殿堂的两个人最大的嘲笑，如果这样还不够，还非要挤兑当初和自己许下誓言一起牵手走过十几年岁月的曾经的另一半，我想我会告诉父亲，虽然母亲现在生活得好像不太好。她没有居住在城市，没有小车，没有洋房，没有自己的公司，没有几百万几千万的资产，她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所做的工作只是相夫教子而已。和您比，差得太远。但是，如果这样做，只是因为爱情，那么母亲是伟大的。
我不懂。父母离异真正的原因没有谁知道，包括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但那一切已经不再重要，就算他们两个现在后悔了想复合。但，还回得去么？
三
和城市里的喧嚣相比，家乡小镇真是安静祥和。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在家里的都是带孙子孙女的年迈的父母。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偶尔有谁家的猫狗路过。走在安静的路上，草丛中动物窃窃私语的声音都能清晰可闻。
今天是礼拜日，奶奶老早就去教堂了。她是虔诚的基督徒，相信上帝能免除世上所有人的罪恶。奶奶每次祷告的时候都祈求上帝保佑在外工作的家人，希望他们平平安安，工作顺利，身体健康。奶奶自己虽是体弱多病之人，但她还是早早地就起床走几十公里的路去教堂做礼拜。十几年来，从不间断。
小时候奶奶也带着我去教堂，起初我不愿意去，奶奶告诉我，去吧，神保佑你考一百分。于是我就去了，虔诚地祷告和唱诗，但我考试的时候从来没有考过一百分。于是我就觉耶稣在忽悠人，以后就不去了。但是教堂教会我很多东西，比如善良，比如宽容，比如对事的心态，这些，都深深地影响着我和我的处事方式以及今后的人生。
爷爷每天都起来得很早，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就起床了。他去砖厂里面做一种叫做粉煤的工作，很累，一身经常都沾着煤灰，工资却很微薄。我劝过他很多次，可他就是不听。
父亲和我说，他每年都给爷爷奶奶很多钱，可是爷爷告诉我，父亲从未给过他钱。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去评价我父亲，就算他拥有再多的钱。我只是觉得我现在很没用，没本事没能力孝顺老人。在孝道面前，“我只有20岁”成为不了借口和理由。
家乡的空气很清新，尤其是早上的。走在田园小径上，堵塞的心情舒畅好多了。拍了很多照片。芝麻，高粱，稻谷，棉花。这些东西，这些颜色，这些味道，在城里你永远也感受不到。
看了一会《农夫与蛇》。心里憋得慌，在我身上正在上演这样的一出戏，但是我告诉自己，这些不重要，与自己爱的人、与自己的家、与自己想保护的人、与自己的未来相比较，这些都是狗屁。
傍晚的时候小威跑过来问我：“你也叫我的妈妈为妈妈，那你怎么不住在我家里？”我承认，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就算我再会扯，我也不会拿亲情开玩笑。我摸摸他的头，笑笑，没有作答。可是，当他懂事的时候，当他明白离婚和爱情的意义的时候，会怎样面对这样复杂的亲情关系？我不知道。只是希望那个时候，他有万般情绪，唯独不要有“恨”。
晚饭后，和爷爷奶奶坐在院子里面聊天。银白色的月光很柔和，洒满了家乡大地。和爷爷奶奶说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远去的日子和故事很让人怀恋。但两位老人更关注我的终身大事。他们问得最多的是我什么时候娶媳妇有没有女朋友什么时候带回来给他们看看之类的问题，我现在还没有想过那么深远，可是他们却为我规划好了未来：“找媳妇的时候要看准一点，不要找到那种只知道花钱什么事情都不愿意做的。有些女孩好看，但很多只是外表好看而已，最主要的是心。生了孩子，我帮你们带，你们安安心心在外面挣钱就是。”我哭笑不得，我说我还年轻，爷爷却说：“你四十岁都过了一半了，还年轻个啥！”……好吧，爷爷奶奶，未来的某一天我会带一个女孩子回来给你们看的，她一定会是一个好女孩。
四
在我周围很多人的眼中，我身上贴着的标签一直都是“有钱人的儿子”，“富二代”。。。其实很讽刺，事实根本就不是那的，就像编辑一样，看着很光鲜，其实背后并不是那么一回事。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但其他人可不那么理解，比如同村的一些中年妇女。我一回家，她们就不约而同的云集到我的家里，会在最短的时间里问清楚我工作的城市和职业还有收益情况，然后直言不讳地说要给我介绍相亲对象，并能用最快的语速说清楚哪个村哪个镇谁家里还有剩女。妈呀！真佩服她们！而我只能回答说，我现在还年轻，什么都没有，想再等几年再说。这些话的效果百试百灵。一听完我的回答，她们会觉得我是一个很稳重的人，我应该还没有到结婚的时候，于是，这一次就躲了过去。如果我回答说我有了女朋友，她们就会紧急追问我的女朋友是哪里人做什么的今年多大了之类的问题，那样的话，我会被八卦死。而最不能回答的一句话就是：我还没有女朋友！这就等于你承认了你要去相亲。于是，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我就不多说了……你懂的……
我以为老家这几天会很热，不像北京一样已经步入初秋。事实并不是那样，在家里的这几天天气都很温和，不冷也不热。看来，秋天真的已经到了！
因为已经事先订好了回京的车票，今天是在家的最后一晚，明天就要离家北上了。爷爷奶奶很不舍，他们问了我好几次再回来是什么时候，末了又叫我有时间就回来看看，他们说不需要我给他们多少钱，只要回来看看他们他们就很满足了。突然想起一句很不合时宜的话：老人是见一次少一次。
日子再忙，也抽空回家去看看老人。他们需要的，真的不多。
五
因为要去长沙坐火车，便起得很早，到长沙还需两个小时左右的车程。一个一起长大的兄弟开摩托车送我去镇上等车。他才高中，却是当地的“最速男”，开摩托车的速度超级快。我和他说，开慢点，我还不想死。某一年回家坐摩托车摔伤过，对摩托车便有了莫名的恐惧。他说，当然，你死了我咋办。其实，命运挺不公平的，一起长大的几个兄弟，如今却只有他一人在老家，守护着我们的记忆和过去的时光。但我知道，他终有一天也会离开。就像我一样，我们一样。
爷爷奶奶冲我招手。爷爷说：“在北京好好干哦！”奶奶说：“慢点啊！”我转过头去应着他们，和他们挥手再见。然后，他们的身影渐渐变小，直到，变成脑海里的旧照片。
再见了，爷爷奶奶。
再见了。故乡。
再见了，旧时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