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活动一下自己的脚趾，继续说道：“到六岁我才回到父母身边，我的家，是天天战火纷飞硝烟弥漫。他们总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个没完没了，甚至大打出手。哎，也有一段黄金时光，初中的时候，我家要盖新房，父母整天忙活着盖房没有时间在家吵架，等新房盖好之后，老房子由我看着，我有了自己的空间和时间。到了冬天我自己拎煤、打水、烧炉子，自己做饭吃，弄得跟小鬼儿一样，那衣服比油锯的衣服还黑，但是我很开心，日子过得消停。那时我的成绩还名列前茅，初中毕业的夏天，老房子卖掉了，我真舍不得，后来还偷偷去看过老房子，我现在做梦梦到我家还是那栋老房子。上了高中我和父母住在新房子里，高一那年热播一部反映大学生活的青春剧，令我无比羡慕，我发誓也要像他们一样拥有繁花般的青春，我用刀划破手指，用鲜血记录我的誓言。”
我竖起左手的食指，小刀追问道：“誓言实现了吗？”
我又点燃一支烟然后说：“你看像实现的样吗？记得那天上午我热血沸腾，拼命地读书，结果吃中饭时他俩因为屁大点儿小事又大打出手，战火又把我逼出家门了。和平与发展的关系真是太重要了，我的一腔热血，瞬间凝固成愤怒和失落，现在都化不干净。我家的主旋律就是打架、折腾，没完没了，一个上高中的孩子能有多少次热血沸腾，冷却一次又要多久才能积蓄起热情？我的热情就这样一次接一次地空耗掉了。”
我看一眼小刀，他走到我床边坐下，自己掏了支烟点上。我对小刀说：“你可以猜到那几次的结果，其实他们只是搅乱了我的生活，而毁灭我生活，真正砸碎我梦想的人，是我高中那帮不负责任、平庸、肮脏的老师，还好我也算上了大学。”
小刀叹了口气，说道：“唉，我们都是同样的人，我爸我妈是有钱，你之前不也劝我回家治病吗，他俩都有自己的生活，我回去以后，他们就在我面前演戏，那不是家，是话剧舞台。参加演出的还不是专业演员，剧情更是平淡没有感情，一切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要是我十岁一切还过得去，现在一台话剧反复演了十年，演员演疲沓了，观众也早就看腻了，这戏还有什么可看的？我妈妈是挺疼我的，她只是为我安排好一切，不管我喜欢不喜欢，然后就去过他们的生活。我是他们的累赘，也许没有我他们会过得更好，各自转身离去，再也不必彼此折磨。知道自己生病时，我就想自己背个行囊，离开所有人，死在哪里算哪里，对于一个多余的人，这是最合适不过的结局。”
小刀脸上没有悲伤也没有眼泪，他的脸上只有痛苦的微笑，我拍拍他肩膀说：“以后我们在一起，无论到哪里都是亲兄弟。”
小刀点头，问我：“那你上大学以后怎么样？学的什么专业？”
“呵呵，写书的好奇心就是重，”我重新坐起来，“刚到大学时我非常兴奋，不到一个月，我就体会到什么叫后妈的孩子没人疼。当时我学的是计算机，完全看不见什么希望，学着毫无用处的东西，感觉学校在用毫无意义的东西浪费我的时间和金钱。我对计算机非常感兴趣，但经过反复思考，我还是决定不在这上面浪费时间，这是一个完全看不到‘钱’途的行业。我开始思索自己的人生，和钱最紧密的应该是经济学，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经济学上，到别的专业去蹭课，蹭了几天课发现课堂上讲的都很垃圾，还不如我泡在图书馆自学呢。
“钻研了三年经济学之后，我又发现了‘管理’这块高地，我围绕着两块高地开疆拓土，直至我妻子怀孕。大学毕业后我换了几家单位，当我找到复生公司时，看到公司管理松散，自己还能混个小官，可以说那里是我实现梦想的最好跳板，我把所有时间都用在知识上。为了梦想，我放弃了比这好得多的工作机会，放弃了许多东西，那时我完全活在梦想里，感到自己只要抬起手就能够抓到梦想，就在我的头顶上。每天我的时间都用在读书和电脑上，我不喝酒不抽烟不赌不嫖，我只有理想一件放在脑子里。我不和父母联系，我知道他们过得不好，一联系他们我就会心烦好几天。只有我成功了父母才会有好日子过，他们连年战争不断，这回我也得给他们带来和平。”
靠在被子上抽着烟，我仿佛看见自己的过去，小刀也许能感受到我的过去，他问我：“斧头，你的理想是建立一个金钱帝国吗？”
“金钱帝国？哈哈，不是，我的理想只是要用金钱帝国的产出来实现而已。”
我继续说道：“大约两年前，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开了一家公司，和我们经营的项目一样，大家都是主要靠着大企业过活。这么说吧，我的产品，质保三年，三百块钱一个；那王八蛋企业，产品五百块钱一个，质保三个月，东西还是垃圾。当时我们企业屡屡碰壁，还以为产品更新换代了，细细想来不会啊，我们的产品别说在国内，就是在国际市场上也是响当当的，是现在的主流技术。当时我负责一个项目组专门研究对手产品，等我们把他们的产品拆开一看，我们所有人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我带队的项目组立即结束工作，本来我们应该写一份项目总结报告，我实在没法写，直接把那个垃圾产品寄回公司总部，就当作是项目报告。我们公司的产品从来没出过质量问题，可以这么说，把它安装上就不用管它，它就在那里好好工作。可无论是招标还是直接订单，都要那个王八蛋的产品，这还能有活路吗？总公司知道这个地方我们是没法混了，人家有靠山，我们就是普通的生意人，上面最终决定改换工作地点。”
小刀问我：“哪个王八蛋这么断人活路？”
我摇摇头说：“我只知道他是什么公司的，具体是谁还真不太清楚，从得到消息起我就开始找工作，小职位我可不想干，我有那个能力，我不是混饭吃的，可我偏偏遇到混饭吃的。”
小刀说：“那王八蛋真可恶！”
我点点头，说道：“就算没有那王八蛋，癌症不还是一样……”说到这里我迟疑一会儿，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然后接着说：“我妻子比我大一岁，其实她是对生活没有太多追求的人，她默默地支持我甘于平凡，不像我野心勃勃。她这几年就想要孩子，其实我理解她，只是我们的情况用脚指头想也知道，养孩子不是那么简单的，更何况我们连个窝都没有，这种自杀式的行为我是决不会干的，再说对孩子也不公平。
“她闹得越来越凶，安抚起来也越来越费劲，我和她讲我单位的情况，讲我现在的情况，讲我家的情况，她根本不往心里去。要是晚些要孩子，至少我不会连累一个幼小的生命来世上受苦。一次我和妻子做爱，她告诉我是安全期，我也没有多想，结果妻子怀孕了。当时公司已经选好地点，准备搬迁加上内部调整，弄得我焦头烂额，我和她大吵一架，后来她和我商量，让她妈爸来照顾她，绝对不牵涉我的精力，她太高估她爸妈对她的爱了，人家根本不管，这中间还发生了很多事，最后我只好失业在家照顾她，我还能怎么办？”
小刀说：“你至少当了爸爸，还是快乐的。”
我摇摇头，说：“那是别人，我从来没有感到喜悦，我父母临来我这儿前一晚还忙活到早上三点多，五点的火车，你想想吧，我母亲到我这儿，一看我失业在家，第二天就满嘴水泡，凭我那点儿积蓄，上有老下有小，可怎么活？我妻子把我的一切都毁了，我的梦想一下子变得遥不可及，有时候我坐车回家看着那栋房子，就想怎么不烧起来？我照镜子看自己，都怀疑这不是我，真想拼杀一场，拼头脑，拼力量，我都不怕，生活让我觉得我深陷泥潭，越挣扎陷入越深，我即将被吞没，我想发飙，想咆哮，”我捶着自己的胸脯，“这里就像埋了一枚炸弹，一点儿不顺心，就要爆炸。”
夹在手里的烟头已经熄灭，烟头把手烫焦了，我竟没感觉到，也许这是药的副作用，也许刚才激动的情绪麻木了我的知觉。小刀叹了口气说道：“我也不比你好到哪儿去，我一直想成为一名作家，想把心里的苦闷用另一种形式表达出来，我的小说也是反映这个主题的，谁知道我爸妈一起打击我的梦想。他们做别的没有一点儿默契，打击我的梦想可真是出奇的一致……你为了爱你的人，我为了梦想，唉，命运的玩笑，说好送给我们人生，他只给了我们人的苦难却没有生的乐趣。”
时间已过午夜，红砖墙围起来的建筑工地上，楼体已经建起数层框架，用绿黄相间的隔离网围着，两座高高的塔吊一左一右还在转来转去，塔吊下面，几盏大功率照明灯照得工地亮如白昼，靠着院墙一侧有几栋简易的二层楼工棚，其余地方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建筑材料。油锯和匕首正在上夜班，他俩是铆焊工，油锯正在焊接支架，电焊闪烁着刺眼的蓝白光芒，匕首在旁边用沉重的人力机器加工钢筋，先延长然后再加工弧度。
油锯可以说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万能工，他的手艺都是在监狱里学的。匕首不会铆焊，只好给油锯打下手，干些出力气的苦工，操作那台笨重的机器。那家伙非常沉重，就是二十岁正当年的小伙子，都有点儿吃不消，别说匕首一个瘦老头子。他只干了两小时就感觉自己的腰断成了好几截，工头看他是和油锯一起来的，不好难为他，要不早让他滚蛋了。
油锯在工地那是天皇老子，惹不起的人物，他蹲监狱就像回家一样，当年能把人从楼顶上扔下来，那是混在善良工人堆里的亡命徒，有几个人敢惹这样的人物？大家对他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解油锯的工头们都知道，油锯这人讲义气，只要捧着他，其实他是一个不错的工人，虽然有点儿小偷小摸的习惯，但东西又不是工头的，看见也就当没看见。
这回油锯回工地主动要求上夜班，大家都没想到，感觉很稀奇。他和匕首一晚的任务就是十个铁架子，两个人自己加工弧度，自己切割焊上，然后送到指定地点就算完工。油锯焊完手里的架子，马上走到匕首这边说：“来我帮你一把，让你这玩儿笔杆的人干这活儿，真是受活罪。”
匕首见油锯过来，松开手，慢慢地挺起上身，用手使劲地敲后背。他看油锯也非常吃力，又马上过来和油锯一同加工钢筋，俩人都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弄完剩下的钢筋，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油锯坐在钢筋上，用脚狠狠踹一下那笨家伙，骂道：“这熊玩意儿，要了老命了。”
匕首掏出烟和油锯坐在那儿抽烟，这活儿真不是他俩这个年龄的人能干的。歇一会儿，油锯又拿起电焊继续加工支架，匕首蹲在旁边打下手，匕首一直蹲着，连拿东西都是爬着过去，老腰要垮掉了，要站起来太费劲，得扶着东西慢慢地爬起来。
过了凌晨两点，油锯从怀里掏出防护服的图纸，和匕首研究这个图纸上的防护装备。油锯看着图纸说：“斧头人家干大事的就是不一样，哪像咱，净干些掏鸡窝盗狗洞的营生，看看人家这东西！”
油锯拿着图纸在匕首面前抖了抖，匕首马上问油锯：“怎么，你知道斧头以前是干什么的？”
油锯仔细地看着图纸上的数据，含糊着说道：“我也不太清楚，就知道他是干大事的。”
油锯抬头看一眼匕首，说：“兄弟要是感兴趣，我改天替你问问。”
匕首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我就是好奇。”
油锯突然推匕首一把，说道：“兄弟你别多想了，斧头为人仗义，讲义气，跟着他混没错。”
匕首像乌龟翻壳一样，脸一阵红一阵白，仰在那儿动不了，要在平时可能早就冷言冷语地损人了，因为油锯这么帮他，累得脸上的汗水都能当水泥用来建楼，他也就忍了。匕首想爬起来，可怎么也找不到自己腰在哪儿，任他怎么用力，腰还是如同千斤坠纹丝不动，只能尴尬地仰在那里，匕首见油锯还在看图纸根本没在意自己，就伸出手喊道：“你个没轻没重的，倒是拉我一把啊。”
油锯才抬头看匕首，见他像王八一样仰在那里，油锯这顿乐，等笑够了才伸手过来拉匕首：“你咋的了，匕首？”
匕首被油锯拉起来，骂道：“他娘的，你倒是轻点啊，老子腰都要断了，你以为我像你，野驴一样那么扛折腾啊？”
油锯一听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四眼狗就是短练，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匕首也没力气和油锯斗嘴，只是说：“你这秃瓢儿就会损我。”
油锯嘿嘿一笑，说：“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让你来干这个。”
油锯把图纸递给匕首，问道：“来，你看看这里是多少？”
匕首仔细地看一眼，然后没好气地说：“55。”
匕首爬到钢筋垛旁，双手拉住钢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起来和油锯去下料。两人配合得很好，下好料后藏好，等明天晚上再加工。回来后，两人继续赶制支架，等到天放亮才算完成。还要把支架送回工地，油锯左手一个右手一个趔趔趄趄地往堆料处走，返回来时，看到匕首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全身衣服都已经湿透了，他回去取了两个支架赶上匕首，右手拿着自己取来的支架，腾出左手帮匕首，两个人一步一挪地送到堆料处，然后再一起拿剩下的四个架子。其实这些活儿都是身为小工匕首的活儿，但匕首这小工身体太单薄了。早上两个人在工地食堂喝了几碗面条汤，回到工棚一头栽倒睡得和死狗一样。
上午我和小刀还是继续去银行，每到一家银行我都会详细地记下所在街名，确定哪里有监控镜头，并画出详细的草图，再配上网上卫星地图的打印版。小刀和我配合得很顺手。
油锯和匕首下午四点多才起来。去工地食堂找吃的，油锯腋下夹着饭缸子，匕首端着铝饭盒，两人奔食堂杀将过去。这时候不早不晚的没到饭口，食堂也没什么吃的。油锯熟门熟路，不是奔食堂正门去的，而是领着匕首直接杀向后灶。
食堂的两个厨师一看油锯过来，一左一右出来拦住油锯，大声道：“厨房重地留步。”口气蛮横霸道。
匕首一看这架势就有点儿慌了，赶忙拉住油锯，油锯从牙缝里挤出：“滚！”说完抄起腋下的饭缸子就要打人。
大厨师上回吃过油锯的亏，知道他不是善茬儿，想仗着人多势众，吓唬吓唬他。拎着菜刀杀出来，见到油锯破口大骂：“你还敢来这儿？你不知道这儿不是楦饭的，是造饭的？要吃滚前面去！”说完用菜刀指着油锯做势就要砍，油锯随手就是一饭缸子，他那粗蛮力气灌注给刚硬的铁饭缸子，成了凶狠武器，厨师来不及防备，一下子就被油锯打昏在地，匕首一看上前拼命拉住油锯，那俩厨师这才逃过一劫，旁边站着那两位也不敢言语了，傻呆呆地杵在那儿。
匕首拉住油锯就要走，他劝油锯说：“兄弟，咱别伤人，别伤人，吃饭的事用不着伤人，冷静冷静。”
油锯捡起菜刀一指那两位，说：“今天我给我兄弟面子，都滚一边去。”
堵门的厨师闪到一旁，油锯和匕首进去找了些剩饭剩菜吃一顿。其实油锯那样的人，你根本就不用吓唬他，你笑脸相迎他自己就守规矩了，再说厨房这时候只有些残羹剩饭，供他吃饱也没什么损失。
油锯和匕首吃饱喝足后，回工棚去歇着。工夫不大，工头小跑着赶过来，见到油锯和匕首，满脸堆笑地说：“哥，消食呢，怎么还生气呢？别跟几个厨子一般见识。”说着掏出烟给油锯和匕首点上，很敞亮地说：“哥，往后你想吃什么和小弟说，那几个厨子新来的，不懂事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