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战场
纵目四顾皆是混乱的战场,惨烈的厮杀,赫连信骑在马上,弓箭上弦寻找着敌方大将的身影。余光捕捉到敌人的影子,他瞄准欲射箭。此时,他却好像与那千万人的战场慢慢分离,声音和影像都越来越模糊渺茫,一个温柔的声音却慢慢的清晰。那个曾经熟悉无比的温软的声音,一遍遍的叫着他的名字,感觉就好像在他的耳旁。
意识慢慢的清楚,他缓缓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一双盛满关切的眸子。记忆中,那双眸子宜嗔宜喜,却从未有过现在这般情态,陌生又熟悉。
看着那张梦中经常出现的面庞,那经常想念的人正在焦虑担忧的叫着他的名字,这感觉无比的真实。他终于确定,这次不是梦境。
“云袖?”他激动地开口,出来的却是暗哑微弱的声音。
李云袖却听到了。看着眼前的这双眸子失去了往日温润灵动的光彩,声音也没有了往日的低沉悦耳,深深凹陷的眼窝和双颊,无一不在提醒她,面前的人正在承受怎样的苦楚。李云袖只觉得鼻中一酸,双目不可抑止的迅速模糊,然后大颗大颗的泪珠掉下来,湿了锦被。
赫连信从未看过李云袖哭,一时有些措手不及,想为她擦泪,却是力有未逮,只好不停劝慰。“袖妹,别哭了,我这不还活着么。能再见到你,实在是太好了,我这病都好了五分了。”说完这句话,情绪波动,呼吸已有些急促,再想开口却是难以做到,只好静默着调整呼吸,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
李云袖也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她从来不是个爱哭的人,也向来不屑于那些以哭来博取同情的人,她很少有想哭的欲望。刚刚那一阵泪雨实在是掉的情不自禁,她还没有意识到这个事实,眼泪已经把赫连信的锦被湿了一大片。此时幡然醒悟,又有些赧然。看到赫连信的哀哀病容,终于意识到此来的目的。她回身端过矮几上的汤药,扯出一个笑容,道:“太子,先把药喝了吧。这是三位太医合力开的方子,贾太医特特叮嘱一定要按时服用。”
赫连信低低应了一声,刚想试试起身,李云袖就上前将他扶起,在身后塞了几个软垫,让他靠的舒服些。他一时有些怔愣,自那一夜之后,他和李云袖就从未靠的像此时这般近过。这样温馨的感觉并不坏,他十分满足。不管那一夜他们有了什么约定,也不管彼此的身份地位和将来,起码现在,他很珍惜和享受这样的时光。
赫连信喝了药,李云袖仔细的用布巾将他嘴边残留的药汁擦净,又倒了清水让他漱口。
“太子,目前把病养好是最重要的,身体是努力的本钱,怎么能拼着身体不要呢,岂不是本末倒置。灭乌奴是一定要灭的,但不是此时。你专心养病,先不要操心战事,等病好了,再骑上马,带领将士们上阵杀敌。”
此前,李云袖已经与元迟见过,询问了赫连信这些日子的病情。据元迟所说,赫连信的病情曾经多次反复,时好时坏 ,伤在要害、余毒难清是一个原因,另外则是因为赫连信稍一好转,思路较为清晰时,便会把他们叫来商议下一步的战略战术。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以及它直接导致的卫城之败,打乱了赫连信事先的战略计划,很多计划都需要推迟、修订。而且卫城之败也使原本被步步紧逼的乌奴得以喘息,而花桑新败,此消彼长,花桑要想彻底消灭乌奴要比之前多费一番力气。赫连信统领与乌奴的全线作战,要操心的事情很多,稍有不慎,则可能酿成大祸,甚至导致西征失败。赫连信殚精竭虑,实在撑不住了会歇两天,稍一好转便又变本加厉,导致身体经常性透支,且西陲天气苦寒,此时正是最冷的时候,受伤后虚弱的身体非常不适应。若非赫连信武艺高强,身体的底子好,怕现在已是进了阎罗地府的大门。
李云袖听后又是心疼又是气恼,却不能拿赫连信如何。赫连信虽平时总是温和宽厚,泱泱大度,但一旦认定了某件事,便会固执的做下去,随你在这边大叫大跳,他自对你付之一笑,转过身继续自己的事。因此李云袖点到即止,不再死劝,只把这件事跟贾太医说了。贾太医会意,把方子里安神补气的药加大了分量。
赫连信只是看着李云袖,困难的扯出一个微笑。他很珍惜这个时刻。能跟李云袖面对面,看着对方,即便什么都不做,也觉得无限满足。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应该说是少的可怜。现在想起两人自乌奴回到花桑后如陌生人般的日子,心中便十分惋惜,少有的浮起一丝伤怀。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要忍住不去看李云袖,需要多大的毅力。早知道现在自身性命朝不保夕,那时就不必顾虑那么多,能多享受一些快乐的日子,给李云袖多一些美好的回忆。呵,原来自己也是贪欲如此重的人!
面对李云袖,赫连信不可避免的多想了些,没多一会,便觉得头脑昏沉,眼皮沉重,昏昏欲睡。
李云袖适时的看出他的倦怠,轻声道:“太子睡一会吧,我,就在外间呆着,有事尽管叫我。”
赫连信看着她柔美的神情,听着她温软的话语,终于合上了眼睛,嘴角则留着一缕笑意。
如此每日两次服药,整日昏睡的日子过了三天,赫连信终于抓住了喝药的间隙这难得有些清醒的机会,向贾太医和李云袖“命令”,不许老让他睡觉。喝了这药的第一天,他便觉出了异常。以前也是倦极昏睡,却不会睡得如此酣畅,不仅不再做梦,时间也长了许多。只是身体实在损耗的厉害,急需睡眠,他虽清楚地知道发生的事,却无力抗议,只好放任精神和身体,享受这难得的放松修补。
此时恢复了一些精力,便适时的表达了自己的抗议。连续睡了三天,这对终日碌碌的他,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再睡下去,只怕身体不是恢复,而是懈怠。
李云袖和贾太医对视一眼,心中对贾太医更多了一份敬佩。今日,贾太医刚给她讲明了安神药的过犹不及,减少了药物中的安神成分。
李云袖看着赫连信望着药碗的戒备神态,情不自禁的笑出声,笑道:“太子,人的身体在睡眠的时候自行修复的速度最快,效果最好,所以,你还是要保持充足的睡眠。”
贾太医也笑道:“对,正是如此。”
看着赫连信双眉不断聚拢,李云袖终于不再卖关子。“不过,贾太医说睡了这三日也差不多了,让你今后多清醒一会。”
赫连信便很配合的让李云袖喂着喝了药。
赫连信躺卧在床上,靠着柔软舒适的羽被,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容颜,美丽依旧,却憔悴了许多。
“袖妹,你……怎么会来这里?”
是特意来看我的吗?这句话却没有问出口,只在心上盘旋。
李云袖盯着他看了半晌,轻微的叹了口气,拿起赫连信羽被外的手,细细的双手握住,轻轻地摩挲着,温暖着,又低声叹息,抬眼直视着赫连信,幽幽的开口:“除了你,这遥远又恶劣的地方,还能有什么吸引我的东西?”
说出这剖白心迹的话,李云袖有些赧然,便转开目光,把羽被掀开一点,将赫连信的手放进去重新盖好。赫连信向来含蓄内敛,她便也相应的学会将外放的情绪藏起一些。
蓦地,正要从羽被中抽出的手被握住。羽被下面,赫连信的手握住了她的,虽然没什么力气,却分外温暖。
赫连信细细体验着这感觉,这是第二次触摸她。除了那一晚,这仅有的肌肤相亲令他激动。此时,他觉得自己是何等幸运,能得到这美丽女子坚定诚挚的感情。这一刻,他想用尽所有的甜言蜜语、海誓山盟,以期能把这女子永远留在身边。想说的话在心中沸腾良久,最终化成无声的叹息。
“袖妹,明天你就跟着送军报的人回花桑吧,我会多派些人护送。你出来想必是瞒着你爹娘的,快些回去,不要让他们担心。”
李云袖一时有些气闷,说道:“若不是你自告奋勇到这人人避之而不及的地方来,我又怎么会千里迢迢的跑来。”说完又有些自责,再开口已是自然和缓的语气。“你相信我,我来这里,不会缠着你花前月下,也不会劝你弃战而逃,我只想陪在你身边,做你的朋友、战友,一起为了目标共同战斗。你的战士能做的,我也都能做,还会做得更好。你不必再劝我什么,我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在做什么,在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比做你的朋友和战友更让我觉得值得的事情,我心甘情愿,甘之如饴。你别想硬赶我,你赶不走的。”
一气说完,便好似去掉了一直堵在喉咙的闷堵物,心情也变得轻快平和。李云袖抽出手,把赫连信放平,被角细心地掖好,淡然的语气不失权威,“好了,说话最是费力,喝了药还是睡一会吧。”说完便起身离去。临开门时,又回头说道:“你别想偷偷起来研究无聊的地图,我就在外间,你有什么动静我都能听到。”给了对方一个神含“威严的警告”的眼神,转身消失在门外。
安静的房间中,留下赫连信一人怔愣良久,反复想着李云袖刚才的话语情态,直到在疲累困倦中沉沉睡去。
……
自那日之后,赫连信的身体渐渐好转。这时正是乌奴最寒冷的时候,地冻三尺,寒风呼啸。赫连信不能去户外活动,只能留在房间内,李云袖怕他嫌闷,不利身体恢复,便变着法的说些来时的趣事,引着赫连信开怀。若看赫连信精神不错,便“开恩”的允许他和部下商议军事,一刻之后,准时的进来清场。如此过了几天,赫连信的身体好转了很多,贾太医说照这个样子,最多二十天便可完全恢复元气。
李云袖对这样的日子正乐在其中,赫连信便又提起让她回花桑的事。李云袖大怒,骑上黑珍珠便跑出了官衙,飞驰出了牙城。赫连信没料到她反应这么大,赶紧派了元迟带人去找,却带回了李云袖单骑出城的消息。
赫连信生平头一次觉得慌乱无措。据他对李云袖的了解,李云袖绝不是骑马回花桑,况且她身无长物,一文不名,根本回不去。虽说现在乌奴已经被花桑占了大半,但毕竟还没成为主人,两国还在交战对峙,李云袖对这里的环境不了解,气愤中不辨方向的四处乱跑,很可能跑到敌方的势力范围,遇上乌奴士兵。她那个样子,一看就知是花桑人,她虽然武艺不错,但双拳难敌四手,又是个美丽女子,肯定会被觊觎,对方有心之下,她如何能逃过?
赫连信越想越是心惊胆战,接连派出了十几拨人马出去寻找,却迟迟没有消息。赫连信心中焦急,情绪起伏,导致病情加重,在几案前晕了过去。唬的贾太医等人心惊肉跳,赶紧施救,使尽浑身解数,才使赫连信脱离险境,在四个时辰后醒来。
此时正值深夜,据李云袖出走已经过了大半天,外面漆黑一片,星月难见。派出去的人马定时回报,却始终没有李云袖的确切踪迹。赫连信醒来后显得冷静了一些,却固执的坐等消息,不肯睡觉。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急需休息,意志却很坚定,竟然撑到后半夜,才不支昏睡过去。
等他醒来时,已是日上中天。刚想叫元迟进来,问问是否有李云袖的消息,就听见有人在外面大喊:“李公子回来了!”李云袖来此后一直女扮男装,对外一律称作李云。
赫连信心中狂喜,竟然从床上一跃而下,鞋子都未穿,就急急忙忙的打开门。
李云袖牵着黑珍珠,从大门外缓缓地走来。她的衣衫略显凌乱,发髻松弛,有一缕头发贴在颊上,脸上也有些脏。虽然她看起来狼狈,脸上却神采奕奕。几十年之后,赫连信仍然记得此时李云袖牵着马走向他的样子,光彩照人。
院子里的守军都不发一语的看着李云袖,看着这个让一向冷静自持的太子慌张失措的人,场面安静的诡异。
她走到赫连信屋前的阶下站定,从马鞍上解下一个布包,扔到赫连信脚下。
布包系的不结实,里面的东西滚出来,落入赫连信和其他人的视野。
赫然是四只耳朵,带着斑斑的血迹。
众人的心都“咚”得跳了一下,齐齐看向李云袖。
李云袖不急不缓的把挂在马鞍上的两把刀扔到地上。那两把刀一模一样,刀身又长又宽,形状样式与花桑士兵的佩刀不同。然所有的花桑士兵都认识,那正是乌奴士兵惯用的刀。
李云袖看着赫连信,微笑着说道:“你既然不信我能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上阵杀敌,我就证明给你看。”
赫连信听后呆了两秒,长长地舒了口气,接着双腿一软,坐倒在地。他无力的靠着门,无视众人关切的叫喊,看一眼李云袖,无奈的苦笑。
他看到李云袖的笑和她身后高远的蓝天,听着那寒风的呼啸,心中充满了希望。摒弃其他的声音,只听这塞外才有的狂风“呜呜”的啸声,看着眼前的面容,恍若又听到了李云袖清亮的嗓音唱出了苍凉壮丽的出塞曲。
请为我唱一首出塞曲
用那遗忘了的古老言语
请用美丽的颤音轻轻呼唤
我心中的大好河山
那只有长城外才有的清香
谁说出塞歌的调子太悲凉
如果你不爱听,
那是因为歌中没有你的渴望
英雄骑马壮
骑马荣归故乡
他相信,有如此多人与他同行,定能荣归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