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窟。主房。
桑月风尘仆仆地赶回鬼窟,刚进主房就见恨天坐在金丝楠木桌旁,慢条斯理地沏茶,一室茶香四溢。他抬眼看到走近的桑月,亲手沏了杯茶,推到桌边,“喝喝看,刚送来的上好龙井。”
桑月在他对面坐下,啜茗一口,唇齿间茶香袅袅。
恨天看着他,不多见的笑意淡淡染上嘴角,“如何?”
桑月的神情有些为难,放下茶盅,轻笑道,“爹,您可为难孩儿了。您是知道的,孩儿自小不懂品茗,说不上一二。”
“茶是个好东西啊。”恨天赞叹道,在鼻间深深吸了茶香,再饮一口,连带着紧绷的神情也缓和了不少,“你娘爱茶,也是沏茶高手。唯独偏爱这西湖龙井。这么多年,本尊喝过无数名家沏茶,却都不及你娘沏得万分之一。”
墨芍,等着我。待我夺回灵镜,就能让你重获新生。届时,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把你我分开!
桑月神情一松,心里了然。爹只有在谈到娘亲时,才会露出这种温和的神情。一口饮尽,恨天放下手中的茶盅,把手伸向桌上的水壶。桑月欲起身倒茶,被他轻轻拂开。恨天提起水壶,倾倒而下,水流自上而下落入茶杯中,新茶被沸水冲开,在水中摇曳。
“事情办得如何?”恨天一边泡茶,一边淡淡的询问。
“果然不出爹的所料,童心的身上并没有神龙剑,而由另一名族人扮成童心的模样,带着神龙剑从另一条路回去。童氏一族比我想象的要聪明些,但这招声东击西,怕是打错了算盘。而水月洞天里,有楠雪做内应,我们里应外合,灵镜已是囊中之物。”桑月冷笑一声,神情一凛,“爹,趁此时童心孤立无援,正是铲除他的好机会。断不能让他回了水月洞天,威胁到这次计划。”
“且慢。”恨天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吟道,“如今童氏一族,除了尹仲,仅剩童心和隐修天赋异禀且开了天眼。尹仲法术强大却为了一个低贱的女子自毁前程,不能为本尊所用。童心虽然刚进长老会,但法力不弱,假以时日勤加修炼,前途不可限量。”
“爹的意思是……”
“既然你我有龙博相助,多一个童心又有何难。”恨天目光一寒,薄唇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断魂林近郊。
郁郁葱葱的竹林内,两匹骏马踏着晨光,快如闪电在绿林中乘风而驰。
童心侧目,看向身旁疾驰的骏马上月牙汗湿的脸颊,顾及到她的伤势,大手猛力拉住缰绳,身下的马前蹄一提,稳稳地落在地上,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月牙,我们休息一会。”童心翻身下马,解下背在身上的水壶扔给她。月牙没有异议停下来,接住水壶,动作利落的下马,席地而坐。她打开水壶,冰凉的泉水滑入喉间,稍稍缓解了暑气。
壶中只剩一些水,月牙喝了些就还给童心,他接过后大大喝了一口,壶里最后一滴水也被喝完。他不信地把水壶倒立起来,也倒不出一滴水。只好无奈地说道,“我去河边装些水,你在这儿等我。”
月牙应了声,屈膝靠在竹子上休憩,格外顺从的点头。童心心里划过几分诧异,愈想愈不对劲,皱了皱眉头,“月牙,你打得是什么主意?”
她从不曾如此听话过,至少对他是如此。而这连日的赶路,他一提休息她绝无二话。依着隐修的医术,这么多天了,她的伤势早该好了七八分,不见得会病弱至此。况且,水月洞天有难就等于童战有难,她就算只剩半条命,也会马不停蹄地强撑着回去。如今追了快两日,豆豆始终不见人影,她的脚程怎会如此之快……
等等!豆豆的脚程再快,不可能他赶了两日都未察觉她的踪迹,而月牙又偶显不适,迫不得已他们只好停下休息。
莫非……童心心里一阵心惊肉跳,目光一寒,眼中狐疑更甚,手中的水壶攥得生紧,“你想做什么?”
月牙抬眼看他,举手遮住刺目的阳光,微微拧眉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童心神情一凝,出其不意地抬起她的手,月牙大惊旋身而起,他的指尖擒住她的皓腕,翻身一转,稳稳落在脉搏上。
果不其然,她已痊愈。而这几日的病弱都是装的。脑中灵光一闪,很快他就明白了怎么回事。童心放开她,紧绷的脸庞满是隐忍的愠火。
“看来我被你们合伙摆了一道!单凭隐修和豆豆,断然不会有如此缜密之计。想来,隐修的承认也是计划之中吧。月牙,豆豆胡闹,你也同她一起胡闹?!你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若大哥真伤了豆豆,你让他清醒后如何面对如何接受?
“难道放任龙博伤了童战,伤了你,他就能面对自己坦然接受了吗?!”月牙正视他的眼,冷冷地反问。
“收起你那些冠冕堂皇的话。”童心盯着她,眼中闪过冷冽的怒意,忽而冷冷笑了,“为了二哥,你就可以丝毫不顾及他人的安危?果真是不遗余力、可歌可泣!”他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来。
月牙一怔,白了脸色。他话语中的嘲讽和鄙夷深深刺痛了她的心。在他心中,她童月牙就是这种卑鄙无耻的人吗?
她扬起下巴,面若寒蝉,语气更冷上三分,“对,我童月牙就是这种自私自利的人,没有童长老的悲天悯人,别人的生死与我何干?请不要用你的标准要求我该如何做。”
“你!”眼眸喷射出熊熊怒火,童心生硬得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大手一挥,狠狠砸向她身后的竹子,一声清脆的撞击声,竹子被掌力折断,轰然倒下。他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过身解开缰绳,翻身上马,大手擒住缰绳往后一攥,调转马头。
月牙被他犀利目光看得心惊,眼尖发现他并没有继续赶路回水月洞天,而是调转马头往另一个小路返回,忙挡在他的马前,质问道,“你要去哪里?”
童心居高临下地看着挡在前面的她,冷着脸,吐出的话声音冰冷如雪,“我不能丢下豆豆,你若是心系二哥安危,大可以先行回去。”说着,马头一转,快马扬鞭,疾驰而去。
“童心!”月牙杏眼圆瞪,怎么也没想到童心就这样扔下自己走了。她铁青着脸翻身上马,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涩,狠狠心双腿一夹,继续往前路奔去。身后的马蹄声渐渐微弱,直至听不见。
他果真走了。空荡荡的竹林中,只有微风拂过竹叶的声音,沙沙沙,听得她心烦不已。
半晌后,月牙一咬牙,缰绳狠狠一扯,调转马头扬鞭追了上去。
水月洞天,书房。
夜。
月落星沉,夜深人静,田间传来蝉鸣声不绝于耳。宁静祥和的村落,族中老弱妇孺都送往钦天湾避难,青年族人大多都已进入梦乡。空荡荡的街道上,只余巡夜队举着火把在各处巡视着。
唯有一间房屋仍点着昏黄的烛光,纸糊的窗柩上映着几道挺拔的人影。
“事情办得如何?”童战坐在主位上,沉声询问其下坐成两排的六大长老。
金、木长老相视一眼,金长老清清嗓音,说道,“我与木长老已安置族人前往钦天湾避难,钦天湾前布下结界,亦准备好充足的水源和粮食,足够抵挡三个月。”
水、火长老答道,“按照族长的吩咐,已在武器上涂好迷药,族人分成九队日夜加强训练。族中各个结界点,日夜都有人负责巡逻,一有异常,狼烟为信。”
童战点点头表示知晓,眼眸一瞥扫过天行长老,后者会意,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摊在主桌前,招呼其余长老走近看,“这是我、土长老和族长一同研究所画的缚龙阵阵图。”
洁白的图纸上,赫然画着一个繁复法阵,巨大的五行阵圆中蕴含八卦五星,寥寥几笔勾勒出上古神龙的图腾,神龙周身被锁链缠绕,钉在十字桩上。
童战看着六大长老,沉声道,“隐修飞鸽传书提及,附在神龙剑的符咒两日后失效。也就意味着,我们只有两日的时间部署一切。我们商议过,认为缚龙阵设在地狱岩最为妥当。一则,地狱岩顶设有先祖的太极八卦法阵,能加强缚龙阵法;二则,把大哥困在地狱岩底,在他恢复神智之前,不至于锁在牢笼,却也不易逃跑伤及无辜。”
他的指尖在白纸上游走,停在五角星的五个棱角上,“三则,地狱岩四周层峦叠嶂,六大长老分别立于五座峰峦上,以自身修为集结成五星法阵,又多一分胜算。诸位长老,你们认为如何?”
金木水火土长老面面相觑,一阵窃窃私语后,认为此法可以一试。童战神情一凛,再言道,“到时,我与天行长老带领族人抵御外敌。”
他走到长老面前,身子前倾深深鞠了一躬,语气凝重而诚恳,拱手道,“待我把大哥引入阵中,就拜托诸位长老了。”
众长老一怔,急忙扶起他,露出诧异之色。天行长老上前一步,坦言道,“族长,您这可折煞我们了。龙博是我们自小看着长大的,在我们心中早已把他当做族人至亲看待。更何况龙家世代有恩于童氏,如今他身陷囹圄,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我们岂有坐视不管之理?您贵为族长,万万不可行如此大礼!”
童战轻笑,“这礼,你们受之理所应当。”
他抬眼看向窗柩,窗外月明星稀,夜色已深,整个水月洞天处于一片寂静之中。不多时,他的视线移到众长老身上,笑道,“天色已晚,你看我都忘记了时辰,诸位长老该去歇息了,明日可有得忙的。”说着,他亲自推开门扉,做了个请的姿势。
六大长老寒暄了几句,起身回房。童战目送他们的身影渐行渐远,自己又回了书房。刚一转身,却被人叫住,“族长,你还不去休息?”
童战闻声转过身去,看到天行长老还未离去,关切地看着自己,他回以微笑道,“长老多虑,我正要就寝了。”
书房里有侧榻,以屏风隔开,天行长老是知晓的。他捋了捋胡子,悠悠说了一句,“睡在书房虽然方便处理事务,但终究不是长居之所。族长,你说是吗?”童战和穆楠雪之间,他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眼看着明明是感情甚笃的夫妻,却始终谁也不向前迈一步,至今还是分居而寝。
温水煮青蛙,这到底要煮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他们不急,可急坏了旁观人呐!
童战一怔,马上意识到他的意思,一时俊脸微红,略显尴尬地嗯了一声。
“你已年近三十,可别再耗下去了。你爹啊在这个岁数,你都两岁满地跑了。”天行长老语重心长地开口,“当初你对月牙姑娘无意,执意守着夫人,我们可曾说过你半句?灵镜显灵,夫人奇迹般地死而复生了,你们却……”
他的一字一句都重重打在童战的心上。灵镜显灵……真的,是它显灵吗?童战眼神微黯,垂眸苦笑了一下,再抬眼已是深沉如水的目光,他说,“我……不想逼她。”
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逃不过天行长老的眼。天行长老拧紧了眉头,隐有疑虑,大掌落在他的肩头,以长辈的口吻关切道,“族长,别怪天行多嘴,有花堪折直须折。人生短短数十年,蹉跎不起的。深爱之人就在眼前,难道你又要等到失去了,才后悔吗?灵镜能帮一时,不能帮一世啊。”
听他说完,童战静默了许久,才恍恍然地低叹了一声,“童战已近而立之年,却还让长老担忧,实在是惭愧。天行长老,这事我自有分寸,您就放心吧。”
天行长老离开后,童战在书房外站了好一会儿,突然提步穿过庭院往院落走去。到了院落,他萧索的身影立在屋外,痴痴地看着紧闭的门扉。不知过了多久,童战被寒风吹得冰凉,沉寂的脸上隐隐透着淡淡的落寞,缓缓转身离去。
叶落无声,就像他从未来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