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神州内陆,有荒山,名曰,蔓渠之山,蔓渠之山的东部,有突兀的断层悬崖,崖边是广袤无垠的谷底平原。而稀奇的是,对应谷底的高耸云端,隐约可见,流光结界包裹着的一处秘境,似乎是将山谷原来的土地连根拔向天空而形成。称,三山古镇。
水墨烟云,偶有几只白鹭悠然掠过天水之间,古平静的三山古镇人们过着闲逸的日子,一条不宽的街道由南向北延伸开去,低低地粉墙黛瓦沿街排列得错落有致。
沽酒铺子中间,一身月白的年轻人在中间忙碌招待分发给镇民们今年的梨花酒,像一团早春河面上清润的晓雾,似是一阵风儿就可将这身影吹得消散无痕。
雾散去,天阴沉。
那个月白衣裳的年轻人似有感应,微皱秀眉,自人群中挤了出去,只见——
三山古镇如墨勾勒的地平线,在一阵阵越来越强的的震慑下,颤抖了!
“啊,怎样会……”“有侵入者闯入啊……”“好可怕,梨城庄主,你要为我们做主啊……”
镇民们发出此起彼伏不安的声音,甚至这样的变化,引来了更多的镇民。
“大家莫要惊慌,”月白衣裳的年轻人见状,立刻站出来发话。细长的眼,黑润的瞳,望向那震颤越发强烈的地平线,他的灵觉甚至感觉到了,外面到底是怎样的气息。
感应到的瞬间,年轻人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复杂。
“他们……不是侵略者。”
话语落,天色再变——
只见墨染的天穹之上,生生开了一个巨大的冰蓝漩口,一时间,惊风逆吹,乍现几十道清圣光影,流星一般坠向古老的三山土地!
几十道清光,便是几十位乾清正道,玄剑派弟子。
手无寸兵的桃源乡民,面对各怀神通的名门弟子,这个架势,无法让人不想到“侵略”。
为首的灰衣弟子,佩剑剑柄上烙着一道浅灰暗纹,非知情人不易察觉,却正是玄剑派内中阶弟子的象征。
“梨庄主,宁宇楼奉白靖川掌门之名,今日便前来支援三山古镇,劳烦梨庄主了。”
“三山之主梨城,在此谢过白掌门好意,不过,”梨城轻抬细眼,语气不卑不亢“不请自来,谓之,不速之客。”
不料貌似柔弱的三山之主,说起话来,却丝毫不缺气势,宁宇楼冷哼,随即大声道:“灭世水妖,麾下魔神战将,现今就困在三山地底,梨庄主,你要隐瞒到何时?!”
宁宇楼话语一出,顿时引起了镇民们一片哗然,有的惊惧,有的愤怒,有的咒骂梨城隐瞒,有的绝望喊道古老的传闻成了真,场面一时着实难以控制。
为何,为何要如此相逼……
保守千年的秘密,终被揭开,梨城心中已是巨浪翻腾。然而他不能在镇民面前表现出任何的惊慌,即便揭穿的这一天终将来临了。
乾清正道向来入世,以除魔为己任,这一点,在三山深处,世代传承的砚池山庄内,梨城早在未继任时,就已经被前任主人告知。
但他们除魔除到了此处,可是会毁了整片三山千年净土的……
这一边,宁宇楼带着他身后的人手,越逼越近,梨城额上已见汗珠,但他执意护住身后,步伐,却丝毫不退。
突然人群中传来一声呵斥。
“宁师弟,住手!”
轰然清光,如雷贯地,瞬间震退了宁宇楼及他一边弟子,也迫使梨城这一边连连退后。
双方人群间,是一个卓尔不凡的身影,漆黑剑袍鼓舞,身背古朴无华之剑,锋利眉角,一双眼眸如星沉碧海,其间气魄,几乎使人不敢与之对视。
玄剑派翘楚,萧若海。
高大孤独的背影,挡住了宁宇楼与几十名弟子的脚步,一时间,由萧若海这一边的任何人,虽然心有不甘,却都不敢再前进。
梨城纤秀眉眼,从容望向那双深沉眼眸。萧若海缓缓开口,只有一句。
“梨兄,好久不见。”
沉着有力的音色,一句好久不见,仿佛万年冰释——
梨城几乎寒至冰点的脸上,也不禁露出微笑了——那是面对曾经总角之交,久见的亲人兄弟,才会有的表情。
突然,萧若海身后,传来宁宇楼带着一丝鄙夷的声音:“萧师兄,你是想包庇熟人,违逆白掌门,也就是你师父的意愿吗?”
萧若海并不答话,似乎早已预料,他的对面,自然会有个温雅,却不软弱的声音帮他回应——
“宁少侠,你将梨城与萧兄逼至此处,可是再也不顾及,梨城乃是掌握你们此次除魔唯一关键的这一身份了?!”
温润男音第一次震响了分贝,月白衣襟微浮,随着梨城一步一步,反过来逼近宁宇楼这边的脚步。宁宇楼眉头紧皱,脚步不由随之倒退,然而掌门之托在身,他亦是无法再退却了。这些弟子一心除魔,见领头之人反而被眼前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逼退,不由个个咬牙切齿。
“十业天方阵,你们玄剑派,到底也知晓了……”
说这话的同时,梨城突然用冰冷的目光望向了萧若海——那个当年唯一被父亲,也就是前任三山主人选中,送去玄剑派的孩子,若不是他泄露了三山的秘密,恐怕再不会有别人了!
然而宁宇楼听到了“十业天方阵”,恐怕梨城要继续公布其中的秘密,当即断喝一声:“梨庄主三思——!”
若说十业天方阵包含的除魔秘密,莫说是玄剑派急着隐瞒不说,恐怕就连梨城自己,都无法说出口。梨城不由闭上双眼,尽力平整自己大起大落的心绪。
双方僵持,周围的温度仿佛随之变冷,无言,更有着山雨欲来的意味。
镇民中,颤颤巍巍走出来个老人,梨城赶紧扶住,轻唤道:“何伯,你怎也来此?”
“何伯……?”玄剑派那边,是萧若海震惊的声音。昔日的长辈已经苍老如斯,回想自己,真的很久未回故土了。
“远来是客,老汉经营酒馆,中有客房数间,可否请你们先前往歇脚?”苍老的声音,轻轻远远在人群中回荡。
宁宇楼看了梨城一眼,终是不敢说出要前往三山之主的居所“砚池山庄”,便当下点头安排。
心中如巨石落地,梨城暂且松了一口气,也开始安抚疏散镇民,只是,三山古镇简陋的长街之上,此时已有了不少玄剑派弟子把守了。
三山陷落的第一步么,梨城心想。
蓦然,一双星眸再次映入梨城眼帘。
见对方不讲话,梨城心绪微动,嘴边泛起一丝苦笑:“你们寻你们的天人之道,我们过我们的柴米油盐,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萧若海突然伸手,将空酒坛间藏着的白瓷细颈小壶拿了出来,梨城微楞,随之展颜一笑。
“虽然人各有志,但总角之交,怎敢相忘……”打开小壶,清浅酒香带出若隐若现的梨花香气。“没想到梨兄还是老样子,无论我在不在,都为我留上一壶。”
心头上,似乎有东西悄然融化。梨城望着仰头一饮而尽毫不知回味的男子,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一壶薄酒,薄得了玄剑派的野心吗?”
“薄不了怀念。”萧若海不待梨城多说,径自走进梨城身后的酒家。
三山自产的黄杉木搭成的小酒馆,最好的一家,跟外面的世界比起仍是简陋太多。二楼由于今年多了几分收成才加盖了客舍。自春分以来,三山古镇的许多家酒馆都是如此,而在漫长的过往中,这里从未出现过一间客栈。
桃源从来不留客。
何掌柜佝偻着背,正招呼新来的几个玄剑派弟子。而宁宇楼,梨城,萧若海,则安排在最里,也是最不起眼的一间。
自上一代主人司空万顷出访玄剑派,历经百年,三山玄剑,终于又坐在了一张桌上。
十业天方阵,一路上,宁宇楼一直在想这个事物。但既然是自己先激怒于人,便要想个开口的办法。
他想了想,还是问了:“掌门代我向公子询问,不知玄雪可还安好?”
一句话,气氛不温反冷。梨城细眼微抬,打量这个和他一般大的年轻剑者。
“白掌门始终觉得,十业天方杀阵,才是最好的解决。”
梨城不动声色,内心是逐渐升腾的怒火。
十业天方杀阵,覆盖了整个砚池山庄的古老法阵,那被掩盖千年的秘密、罪恶,就在于——
如果不以大量生人活祭,便无法发挥撼天动地的杀能,玄雪,便是开启杀阵的要诀。
“梨公子是在深思,在犹豫吗?”宁宇楼的语气逐渐露出凌厉之态,“三山古镇地下的魔化神灵,必当除之。灭世水妖的百年周期将近,不能让这厮受水妖召唤!”
宁宇楼本是指望着将萧若海带来,凭借他与梨城的关系更好劝说,然而萧若海似乎毫不理会。
“梨兄,这些天,无论如何,这些天务必将庄外镇民送出,以免伤亡。我玄剑派要带领乾清道,联合云边谷诛魔。”
宁宇楼面如寒水,沉声问道:“萧师兄,是这样吗?”
萧若海抢住话机:“难道让无辜者逃离无间不对吗?”
沉默,是三人不屈的胶着,一句无辜,一句无间,无情揭穿了这次诛魔的灭性残酷。
“届时,在下会催动燃起所有地灵,开启覆盖古镇地底的十业天方劫阵,以便吞噬魔神……”
“那杀阵还有用处吗?”打破沉默的人,竟是梨城,缓缓地,悄无声息地,取出一枚刻有雪花图腾的暗银戒指,有淡而异常的气息流转,非清非浊,十分怪异。
“你……将它带于身边?”
梨城看了眼面露微惊的萧若海,点了点头,眼中是令人看不透的神色。
宁宇楼暗舒了一口气,本以为这不出世的庄主会十分难缠,不料如此轻易地暴露了掌门一再嘱咐的“要诀”玄雪。
好奇之余,宁宇楼不由多问:“梨公子既然小心收藏,何不把玄雪戴在手上?”
梨城无奈苦笑:“砚池山庄人丁稀少,少了我这双干活的手,又怎能顺利酿出一年中珍贵的梨花酿?自然是不适合佩戴这样宝贵的东西。”
宁宇楼望向两人,梨城已将玄雪收起,黑袍的剑者英眉仍皱,但神态似乎轻松了不少。
“在下还有事回庄料理,萧兄,宁公子,先走一步。”
梨城外表文弱,但却有着自己的打算,所以萧若海也不强留。
“萧师兄,掌门传话给你。”宁宇楼看着梨城远去身影,逐渐收起脸上的恭敬,“勿要因小失大。”
萧若海一双星眸也逐渐收敛了光芒,“多谢掌门提醒,于师门恩,于苍生,我萧若海,必当不负。”
“可是于生我者……”萧若海肃立,握紧身侧剑。
宁宇楼突然皱着眉头打断道:“若不这样,就连你这唯一的兄弟也无异于等死不是?”
萧若海一愣,宁宇楼语气却仍是苛刻:“我虽然不喜欢你,背叛掌门,选择了‘铸身合剑’,更看不惯掌门明明主张‘铸身破剑’,却仍旧要纵容你。”
萧若海摇摇头,玄剑派门内“合”、“破”的这两派,虽无争斗,但互相提防已久,铸成之剑有灵性,邪性,“合剑”主张二者并包,化归己用,因需极高天赋而算是少数派,“破剑”主张打破邪性束缚。而萧若海由主张破剑的掌门亲自挑选,但他并不想重复多数人的道路。
“可要拿自己家乡做天下的赌注之一,又有几人忍心?我宁宇楼,本也不想当恶人。”
三山古镇的傍晚,宁静悠远,几盏橘红灯火,一抹水色昏天。
算完账的何掌柜望了望店门口的月白衣裳公子,他从跟那位玄剑派弟子来了之后就没有再离开。
再过几日,云边谷,无极门,玉衔堂,玄剑派中的翘楚,就需进入三山古镇的砚池水庄了。
“等到拜会过了玉衔堂,便回来进入水庄,不有所准备吗?”宁宇楼问道,水庄非庄内人不得入内,外界还有辽阔的瘴气湿地保护。
萧若海只是摇摇头,小小水庄,比起他曾经历练过的地方来看,怎么看的不算凶险,何况有梨庄主亲自带领,届时还有别派高手在场。
长夜,皆无眠。
遥远的青灰水泽中,孤独的月白,无奈的叹笑,细长眉眼有了微醺的疲惫,步伐踉跄。只剩无力的一醉。
萧兄,你我生长之地,砚池山庄,只是为玄剑派的所谓“建树”的工具?
同一时间的夜晚,云边谷后山。为防止未达到修为的弟子擅自出谷遇到危险,云边谷在关口设了许多这样的困阵。
常年的薄雾破开一角,月华洒下,泛着黄光的山门困阵前,一个瘦弱的人影,小心试探。
风铃。
五大长老之一,梧桐道人的弟子。也是长老亲传弟子中,资质最弱,8年修为都未能突破初果境,达到出谷资格的弟子。
她手上,是秦滟画给她的神州观览图,那时候,秦滟经常被派出谷,她也想同去,然而道行低微失了出谷资格。秦滟便画下山川万里,交予她,更是鼓励了她。
纤细的手指点住秦滟昨日刚添加的一处“三山古镇”的方位,二指张开,比划量了量。
“看样子也没有多远。”
风铃信心顿时增强好几倍。眼下只要能破得了山门困阵,就能够出谷了。
一只白皙的手,食指拇指轻捏,另外三指柔软叠在一起,鬼道四术中之一,“合流术”中的“凝合势”,看似简单的动作,乾坤灵力骤然交织,四周温度下降,地上的草叶悄然硬化,只听地上“噗噗”之声不绝,竟是合流之力使得草叶不断坍缩,碎成粉末的声响。风铃周身,紫煞绛芒轻扬,白灵柔光若隐约现,四周莫名的力量聚合——
惟独困阵,仍旧平稳旋转,不理这套!
相持许久,风铃一张稚嫩俏脸,满是虚汗,心中焦急,不由再次催动云边合流奇术。
“不好——”
护体的乾清白灵突然无法再催动,风铃心下一慌,紫煞反噬心口,暴涨的紫芒瞬间淹没了仅存的一点白芒,体内压抑至极的紫煞气息,脱了缰一般蔓延全身,风铃眼前一黑,本能以手扼住喉咙,死命抵挡那股想要使她窒息的内息。
脑海里却闪过一个黑袍剑者的高大背影。萧若海。
“追随于我,”那人侧身,不再看她,“你有能力出谷再说。”
脑中正乱作浆糊,只听见,地上的松针被踏,沙沙地响起来。
一身衣裳干净轻软,乌黑的长发并未束起,散在身后。在漆黑的夜色有如水中一抹悠然月影,看上去宛若谪仙一般走来。
悠然走来,微微抬手,云边鬼道的“动”法——“巽影术”,不过起式而已,突然间,风声攒动,困阵黄光顷刻间如有实体,不受控制地乱飞乱散,那人柔软衣纱随着内功运转,飘飞若仙,“嘶——”地一声,刚才固若金汤的山门困阵,已是连影子都不见了。
看着地上快要被她自己扼死的女子,素衣散发的人,念头一转,收起想要施展救术的手,静默观察地上的人。
风铃的小脸因血液滞留,已经微微发紫,然而下一刻,只见她手脚苍白,自她头顶四神聪处,泊泊冒出一道至纯黑血,竟是像中毒一般,十分诡异。
“果然所料不差,耐浊力极强的修罗者体质……嗯?还不完全……”素衣之人眼中闪过精光。
但眼前的淡红衣裳女子,已经能够自行爬站起来,抹了抹额上的黑血,晃晃悠悠地给他作揖道:“多谢……多谢前辈相助。”
“前辈不敢当,在下叶郢,与你同辈。”
叶郢看了眼风铃背上的行囊,便猜到了个八九分,关切道:“路途遥远,小妹保重,另请替我像秦滟师妹道声安好。”
安好,不知说的是秦滟师姐的安好?还是这位叶师兄?
风铃对此有些想不明白。不过她有预感,她不明白的话,师姐应该明白。
叶郢望着她远去身影,纯净的笑,柔软的心思。
“心不静,清修明台亦是无间,师姐,远离明台的你,可有寻得宁静了吗?”
月色寂寂,映照迷茫又执着的脚步,不知是追寻脑海里,那个冷言冷语的剑者,还是有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