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冬祭长 心惶惶](三)
仍是下着霜的清早。
以往院子里的仆人都知道阿叶贪睡,谁也不敢去吵他,也就是鹏儿,闲得无事就放鞭炮,敲锣鼓的,总之就是要把阿叶折腾起来才算完。自叶灵儿来了,阿叶就再没睡成早觉了,灵儿会和鹏儿合起伙来,一个叫喊的,一个敲锣的,让阿叶实在无奈。久而久之,这赖床的习惯竟慢慢去了。
后来,阿叶时不时地就会开着玩笑对灵儿抱怨两句,譬如说“你看,没了早觉我都梦不见你钟离姐姐了呢,她会怪我的……”然后在摇椅上抱着怀炉懒懒地晃着身子,眯着眼睛微笑。
只不过,无人知晓,每每当阿叶道出这话时,总会让跟在他身边的小奴扯起一阵心酸。
这日,当他又以如此闲散的姿态慢悠悠地道出这话时,正巧赶上钟离和燕子迈进厅堂,钟离羞得一脸通红,灵儿更是如找着机会般,朝钟离笑道:“小嫂嫂,你可是听见了,我哥都这么说了,你们还是快快找个机会完婚了吧,省得他做梦都念着你,梦不着还责我的不是呢。”
钟离只顾羞涩地望着阿叶,也不言语。一旁的燕子听得禁不住捂嘴偷乐,附和着灵儿,推了推钟离,“就是啊,小姐,您可是大家闺秀,也不能总是随随便便往这叶家院子里跑啊,快快嫁了吧。”
两人一搭腔,一唱曲,就这么调侃着阿叶和钟离,钟离只暗暗地掐了掐燕子,“好你个燕子,竟学会跟我唱腔了是不?”
燕子和灵儿淡笑着闭了口,将目光转向摇椅上懒漫的阿叶。
阿叶轻轻笑了声,仍是那满口的散漫调子,拖着长音懒懒地道:“等年后吧。”
灵儿满脸溢着笑容惊呼出声:“真的,哥,你过了年就娶钟离小嫂嫂?”
钟离也是一脸惊喜地看着摇椅上的阿叶。若说年龄,是举行亲事的时候了,只不过,阿叶之前为报家仇一直忙于查案之事,将与她的亲事放在了一旁,而阿叶平日里虽待人亲切,却从不多言,对成亲之事也从未提过,哪知今日被灵儿和燕子一说,他竟随口就应了。
小奴望着脸上满是欢喜的钟离,又看了看淡笑着的阿叶,将难过一股脑地收起,大胆地开起了玩笑:“叶主人,钟离姑娘,你们可真好呢,成亲时,可要给小奴包个打赏钱呀。”
这话说得钟离又羞涩起来,忙着应道:“是是是,小奴将阿叶照顾地这么细心,怎会不包赏钱呢!”
阿叶笑眯眯地看着几人,也不再言语了。
小奴微微点点头,脸上是天真而烂漫的笑颜。
因为他,她早已不会再去顾及那颗滴血的心了。
“没关系,”她在心里,对自己暗暗说,“他喜欢就好。”
……
钟离朝院外望了望,念道:“呀,怎么忘了,昨儿个爹爹跟我说山庙上的慧娴师太收养了几个小乞儿,布坊里有些个剩下来的小孩子衣裳,还是新的呢,我想着上山给孩子们送过去,省的师太一把年纪了还下山买。”说着望望阿叶,“你随我去不?”
正当此时,鹏儿也凑了进来,二话不说便靠着阿叶身边坐下,朝钟离笑了笑:“他是去不了了,皇上召他进宫对弈呢。”说着,指了指门口,正站着冬祭时打过照面的许公公。
许公公晃着脑袋走进来,满脸媚笑地看着阿叶:“叶公子,圣上朝后得闲,听闻叶公子棋艺不凡,特派老奴请公子进宫对个三两局。”
阿叶紧了紧怀炉,慵懒地淡笑,慢悠悠地起身,将许公公朝正坐上请,“有劳许公公了,阿叶棋艺从没什么超脱可言,莫不知圣上这话是听哪位闲士说的吧。”
许公公一撇嘴,“此言差矣,怎能说闲士呢,这满京都传闻卿叶院的阿叶主人文才武略,天生一副好头脑,琴棋书画自然不在话下了。叶主人一句闲人就打发了,那岂不是满京的百姓都成了闲人?”
阿叶随意一笑,“传闻而已,实则没几分真,阿叶也就是一介布衣平民,帮着圣上断断案子罢了,若圣上不嫌弃,阿叶也就去对个三两局。”
话说尽,许公公便在前引路,阿叶朝厅内的几人笑了笑便随在后,朝着皇宫的方向走去。
深红的裘袄在霜院中分外显眼。那个懒散的身形顺着小石阶路,不紧不慢地走着,终于淡了色。
天不知不觉微微阴沉了下来。
阿叶走后,钟离便带着燕子一起上了山。
庙宇建在半山腰,要上去也并非易事,两个女孩子为了登上山,力气也耗得差不多了,钟离一股脑坐了下来,指着另一条分叉的上山小径招呼道:“燕子,我渴死了,你顺着这小路走个五十几步,就能看见一条常年流水的小泉,舀些水来喝吧。”
燕子将怀抱的小衣裳放下,望了望那条幽远的小路,回头对钟离应道:“小姐,你先歇着,燕子舀水去了。”
钟离疲累地坐在山地上,看着燕子的身影越走越远。
燕子用心地记着来时的小路,一步一脚印地走着,终望见了那条钟离所言的小泉流,欣喜之余便小跑着到了泉边,拿出竹筒一舀,清凌凌的泉水溢满了原本空荡的筒子。燕子起身转头望去,准备朝回走,当她的视野中出现了两条山路时,心却惊了。
路痴的毛病又犯了。
泉流的东侧一条路,西侧又一条路,而她已经记不清究竟哪条才是来路了。
天色沉闷,一片青灰。细密的小雨伴着冬风的呼啸,哗然而降。
润湿了发丝。
燕子努力平静着心思,思考究竟来时走得是哪条路,无奈脑子越想越是杂乱,听着小雨滴滴答答的声音,心中禁不住一遍又一遍地责着自己,怎么这么笨呢,怎么就总是认不清路?
四处也没个避雨之所,燕子就呆呆地站在雨里,怀揣着刚舀好的一竹筒子泉水。想着自己的钟离小姐一定也淋了雨,她得赶快回去才行。
忽的,雨似是顷刻间停了一般,燕子微微仰起脸。
一个在雨中微笑着的男子,发丝微湿,一身银白绵绸华袄,手臂抬过了自己的头顶,宽大的长袖顺垂而下,为她遮住了雨幕。
是个过路的好心人吧。
因为燕子身材娇小,那陌生男子又体形高大,燕子一瞬间竟有了是他将自己护在了怀中的错觉。
燕子一时间羞红了脸,赶忙退步重新站回雨中。将眼前这人细细地看了一番,问道:“公子是?”
“迷路了吧?”男子不答反问,眉眼之间的淡笑让燕子的心猛地一颤。
燕子深低着头,颇不好意地答道:“恩,小姐在去山庙的路上等着我,可是我找不到回路了。”
他淡淡一笑,调侃道:“是路痴么?”
燕子羞得不敢再说话。
“走吧,我带你回去。”他随心说道,领着燕子朝向泉流东侧的小径走去。
燕子跟在他的身后,望着他英挺的背影,忆起他方才为自己挡雨时的画面,心中飘荡过一种从未有过的暖意。
冬雨恣意飘落。
“叫我燕子吧。”燕子打破了难得的沉静,朝他轻轻的微笑,抬指缕了缕鬓间被雨淋湿的发丝,声音中带着些许期盼。
他转过脸,清澈的明目将燕子打量了一番,露出散淡的微笑,随声道:“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燕子摇摇头:“我更喜欢这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男子笑笑,不再言语。
待燕子回到钟离身边时,钟离已然被淋得不成样子,拿给小孩子们的衣裳也沾湿了。
男子止送于此,见路程不远了,便向燕子告了别。
燕子终于还是陪着钟离将衣裳送去了庙里,见过了慧娴师太,又陪着几个可怜的孤儿玩了一阵,待到午后时分,冬雨渐逝,才随着钟离一并下了山。
夜里,燕子在榻上翻来覆去睡不好,终于忍不住,趴在窗边,望着院外朦胧的清月,在房中桌案上执笔写下几行娟秀的词句: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一股难以平息的惆怅之情在燕子心中莫名的荡漾开来。
今日一别,往后怕是再无相遇之时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