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春光暖 惹少年]（五）
夜深如墨砚，月明似玉盘，伴起丝丝寥寥的清风，微寒。
幽深的官巷中，几个乞丐在角落里蜷缩着瑟瑟发抖的身子，他们披着破烂的单衣，于冷风中艰难地熬着初春之夜。
官家府前伫立着一对傲然石狮，梁上高高悬挂着的大红灯笼燃得通亮，朱红官门之上，印着方方正正的“福”字。
巷中，阿叶踏着轻缓的步子，慢慢地向前挪动着，淡然的目光扫过官家府邸，渐渐变得锐利起来，手掌亦是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阿叶摸了摸腰间的钱袋，将袋中剩的几两碎银子倒在手心，正欲抬步走向几个乞丐，却见另一抹白色身影闯入了自己的视线之中。须臾过后，阿叶便将手慢慢放下了，转而懒懒地倚着墙面，恢复散漫的神色，只定定地看着那一身白衣之人。
他仍是一身飘忽的白绸衣衫，静静地站于幽暗巷中，手中握着那把棕红外鞘的佩剑，慢慢地蹲下身子，将一锭黄金放入乞丐身前的破碗之中。
阿叶低下头，看看自己手中攥着的几两碎银，亦慢悠悠地走到他身旁，与他默默相视，淡淡一笑，还是将银子放入了碗中。
窝在巷子里熟睡的几个落魄乞人听到了响动，揉揉惺忪的睡眼，低头却见碗中多了一锭黄金，而金子旁边还有些碎银，惊喜地抬头欲寻施舍与其的好心之人，只是，深巷之中早已空无一人。
阿叶与那白衣男子很有默契地一并跑出了巷子，在拐角处靠着墙，看着彼此“呼哧呼哧”地喘气，两人如此对视了许久，待平静了之后，终于不约而同地笑了。
“你跑个什么，又没人会追你。”他看着阿叶，微挑着眉毛，戏谑笑道。
阿叶懒洋洋地抬起眼，歪头望着身旁这白衣少年，月光之下，他的笑容仿似被镀上了一层银色，眉眼之中的淡然与暗藏的锐气，竟让阿叶觉出了些许熟悉之感。
阿叶淡淡一笑，回问道：“那你呢，你又跑什么？”
少年转过脸，抬手抱胸，不羁的眼神闪出一丝玩味，只微笑着望向阿叶，却未再言语。
“那日在酒堂之中，你说会与我再见，今晚……怕不该是再遇之时罢。”阿叶看着眼前这人，他笑也好，沉默也好，举手投足之间的感觉都让他心生亲切。
亦或说，他与阿叶的姿态很像。
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衫，垂下目光看着手中之剑，静默了半晌，方才应道：“恩，今夜与那日一样，是巧遇呢。”
阿叶微微颔首，继续笑问：“那以后若非巧遇，该是何时呢？”
“啊，这个嘛，时机到了自然会遇的……”他狡黠一笑，定睛望着阿叶，“诶？以你的性子该是不动声色淡看事态变迁才对，怎也会问这么多了？”
阿叶微微一怔，不想眼前这仅有一面之缘的少年竟会如此了解自己，想了稍许，扯起嘴角淡淡一笑，用手指头比划着，坦然应道：“若说缘由嘛，你让我有了那么一点点儿好奇。”
少年紧了紧手中的佩剑，随口问道：“何出此言？”
阿叶懒懒地抬头，淡望夜空明月，散漫的腔调一如既往的随意，却似微微充斥了一丝感叹，“你和我很像。”
少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待回过神来便恢复了淡然的神态，伸手摸着剑上的雕纹，抬脸看向阿叶，低声念道：“……或许，我们是兄弟呢。”
此话道完，他朝着前方迈步走去，待了一会，忽然又停下步子，回头望着阿叶笑道：“开个玩笑罢了。”
……
直待他模糊的背影在阿叶的视线中慢慢消逝，阿叶才收整思绪，摸了摸怀揣的古埙，背过身子，朝着另一方向走去。
宫墙之中，还有人在等他。
碧月如洗，一抹殷红踏碎了空荡街巷下的月影，渐渐消隐在无尽的幽暗之中。
亥时已过，阿叶终于在宫人的引领下来到了华丽的广阙宫殿。宫灯摇曳，宫漏绵长，他方才来到殿门之外，便一阵自殿中漾出的淳淳酒香，自然，还有悦耳悠扬的丝竹之曲。
殿外是规规矩矩守着的宫娥，她们见到阿叶，微微低下身子，将殿门轻轻地推开。他抬步，迈过高高的门槛，走向钟离的宫阙之中。
这里，没有乞丐，没有难民，只有道不尽的华丽与享受。
镂月成歌扇，裁云作舞衣。
舞女们脸上溢着媚笑，挥着翩翩的水袖，乐师在一旁奏着曲音，桌案之上的美酒佳肴更是夺目，当阿叶迈入殿中的那一刹那，置身于这一片歌舞升平之中，仿若入了一个绝美的梦境，舞女们簇拥着阿叶往宫殿深处走去，阿叶微蹙着眉头，闻着她们身上散出的阵阵胭脂香，心中无奈，却也只得亦步亦趋地朝前走着。
明黄高榻之上，钟离怔怔地望着殿下那熟悉的红色身影，心一颤一颤地，仿佛要跳了出来，她使劲揉搓着手指，将自己掐的生疼，强忍着即要夺眶的眼泪，默默地垂下了眼睑。
皇上歪头瞥了钟离一眼，心中妒火忿忿而燃，一把将钟离拥入怀里，附在她耳边暗暗念道：“你是朕的娘娘，时刻都要明白这一点。”
此话道完，他刻意暧昧地搂着钟离的腰，随手自桌案玉盘中捏起一枚果子，塞到钟离口中，威严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假意的笑，挑衅地看着阿叶。
朕是皇上。
阿叶，你一介小小平民，又如何与天下的王者争女人？
皇上另一旁的韩贵妃不屑地瞪了一眼钟离，又从盘中拿起一小粒葡萄，倚在皇上身边，娇滴滴地道一句：“陛下，来……”便将葡萄塞进了他嘴里。
偏席的涵楚心中明白她皇帝哥哥如此之举的目的，也不多话，只担忧地看着殿下的阿叶。
阿叶禁不住紧紧地攥起了拳头，骨节发出几声微微的脆响，掩在丝竹歌舞之中，无一人觉察。只是他的眼神仍然淡定，几乎没有迟疑地跪于殿下，向皇上，离贵妃，韩贵妃，还有公主，依依行了重礼。
皇上放开钟离，示意阿叶平身，笑得尽是虚伪：“好好好，阿叶来了，朕终于有耳福能听琴埙合奏了，离妃，阿叶，你俩莫再耽搁了，吹埙抚琴吧。”
钟离与阿叶共道一声“是”，便起身坐于古琴边上，久久牵挂着彼此的两人深深对望一眼，阿叶看着她眉间那一点熟悉的朱砂，如梦如醉。
她很美，很美。只是注定不会属于他罢了。
既然如此，何必再执着……
他们还是那么默契地微微一点头，埙音与琴曲一并流泻而出，瞬时，舞女退下，乐师止手，整个宫殿中只有他们的曲音。
今时的《月中天》，似昨日，却非昨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