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4 章 [情相念 女儿心](三)
日上三竿,卿叶院中的睡房里,阿叶一如既往地赖床不起,于是鹏儿迫不得已,又在他屋子前“劈里啪啦”地放起了鞭炮。
阿叶打着哈欠拉开门闩,半睁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地看着鹏儿,习以为常地听着爆竹“嘭嘭”的声响,懒洋洋地问了一句:“着火了?”
鹏儿塞着耳朵,不解阿叶怎就能忍受这轰隆隆的炮声,他摇摇头,扯着嗓子喊:“太后传你进宫——”
阿叶毫不犹豫,“啪”地一声将门关死,重新回到自己软绵绵地床榻上,“你去回旨,就说阿叶要睡觉……”
此话罢了,任凭鹏儿再怎么敲门放炮,他愣是不出来了。
鹏儿将自己的虾米小眼使劲瞪大,趴在门上冲着房中大喊:“死懒鬼,太后传召,你不想活了么?睡觉,说不准哪天就睡死了……”
阿叶无奈,睡也睡不成,最后只得披着一件单衣走出房,看着鹏儿哈欠连天,“要是真能睡死了也好啊。”
鹏儿朝他白眼一瞪,连连“呸”了好几声,“蠢话,你想死啊,那也得先进宫见了太后再死,快着,快着。”说罢,又转脸看看一旁的小奴,眯起眼睛一笑,“小奴,快帮他换衣裳,人家公公还在正堂里头等着呢。”
小奴“唉”了一声,就赶紧拉阿叶进房,待洗漱罢了,阿叶终于慢悠悠地道出一句话,“小奴,今儿个,你跟我一块儿入宫去见见太后。”
小奴将木梳放下,满脸不解,“不好罢,小奴还真有点儿惧怕那个皇宫,再说,太后传召之人是您啊。”
阿叶懒懒地站起身子,歪头朝小奴笑了笑,心中却是苦涩难耐,“莫怕,若你不想嫁给朝夕,就随我去罢。”
这是一次谈判。
若输了,不仅无法阻止小奴嫁给朝夕,可能还会赔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小奴望着他若有所思的神情,浅浅一笑,“叶主人,小奴陪您去。”
阿叶的目光依旧散漫,他懒洋洋地着上一袭华丽的红衣,闻小奴此声便随意地点点头,与她一并沿着回廊默默走去。
交待了院中事宜,阿叶便随着传召的公公去了。
风,吹皱了院下的溪池清水。
出了卿叶院,马车一路颠簸,阿叶安静地坐着,也不发话,只悠哉地撩起帘子,望着沿路市井风光,手中时不时地转两下竹笛子。
小奴挨在他身边坐着,眼中映着他华美的红衣。
细细想来,他平日里话少得可怜,而说出的话又总是漫不经心,那么昨儿个夜里醉酒的许诺,还作不作数呢。
携手春秋,不离不弃。
清风透过车帘,轻轻拂动他的黑发,他眼神朦胧,永远让人看不透。
就在那不经意的一瞬,他原本散漫的目光忽而凝聚一处,出神地望着街巷之中那结伴同行的两人:涵楚公主,还有一名从未见过,身着太监宫服的女子,看模样,像是一个扮成太监混出来的宫婢。
阿叶望着涵楚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微微掐了掐自己的手掌心……难道公主一整夜没回宫?
念到此,他心中一苦,万般无奈浮上心头:一个钟离,一个涵楚公主。
看来今生,自己注定是一个负心人了。
将近午时,马车行至宫门,领头的公公出示了令牌,守卫放了路,马车改换成宫轿,阿叶与小奴一并坐在轿子里,往凤祥殿而去。
阿叶依旧挑着帘子,望着瑰丽的皇室阁院,宫轿绕着宫路不快不慢地行着,经过了许许多多的宫殿,他就如此静默地望着。
许久之后,他心一紧,终于瞥见了那熟悉的三个镶金大字:广阙宫。
他知道,钟离就在那里。
此时此刻,钟离就在广阙宫的窗前安静地坐着,两个小侍女贴身作陪。
宫前有轿子行过的声响,她微微抬起脸,透过窗子看了一眼,想想这宫轿来来往往亦是常见,于是又垂下眼睛,接着刺绣。
而后,宫轿远去。
阿叶望着那个久别的身影渐渐模糊在视线里,终于放下了帘子,亦垂下了眼睛。
如今,他们之间最珍贵的,莫过于这匆匆一瞥。
可是,她错过了。
凤祥殿中,最惹人眼的,便是那一方华丽的牡丹屏风。
太后凤冠霞帔,安坐在屏风旁的皇榻之上,尊容素颜,遣退了宫女,只留下阿叶,小奴侯在殿中。
“赐座。”待两人行过大礼之后,太后便不紧不慢地道出此话。
阿叶应声谢恩而坐,小奴便一语不发,乖乖地站于阿叶身后。
“阿叶,哀家命你所查之事,可有了线索?”待他刚刚坐定,太后便抬起眼来注目阿叶,启齿发问。
阿叶谦和一笑,淡漠而恭敬,“太后娘娘,阿叶已经寻到了那失踪的姑娘。”
小奴的心思闻声而颤——自己与这太后从不相识,双亲又是普通的市井小民,为何太后要找她?
心中一阵不解,于是默不作声,接着听下去。
太后的神色甚是惊喜,她脸上溢着笑意,抬手抚着那方硕大而优雅的牡丹屏风,紧地问道:“寻到了?那可有将人给哀家带来啊?”
阿叶望着太后欣喜的神色,只轻轻地抿一口清茶,而后云淡风轻地一笑,应声道,“回太后,没有带来。”
小奴吃了一惊,定定地望着阿叶……叶主人明明将自己带进了宫,为何又要欺瞒太后?
这,可是死罪啊。
果然,太后听罢此话娥眉一蹙,脸色便阴沉了下去,转目看着阿叶身后的小奴,“这跟随着你的姑娘是何人?”
阿叶不紧不慢地站起了身子,作揖回道:“这是阿叶的家婢,亦是您赏给朔国军师大人的未婚妻子,小奴。”
原,小奴方才只是随着阿叶一并行了平民的跪礼,并未道清自己的身份,此刻听太后之问,小奴便又紧地俯身上前,温和而谦恭地礼道:“民女小奴,恭请太后娘娘您万福金安。”
她的音色温婉悦耳,语气从容不迫。
太后垂眼打量了她一番:娇小的身形,一身浅衣盈纱,只用一支小巧的珠簪绾起缕缕青丝,便再没别了的发饰。
“抬起脸来,让哀家细瞧瞧。”
小奴“恩”了一声,缓缓抬脸望向太后。
太后的目光定在小奴的脸上,她唇如红樱,眉似新月,一张素净白皙的面颊,毫无施妆的痕迹。并无过多惊艳之处,却不知为何,让人从心底里觉得温暖而舒心。
太后赞许地点点头,小奴亦礼节地浅浅一笑,便站回了阿叶身旁。
随即,太后又将目光转回阿叶身上,脸色微有一丝不悦,“阿叶,你寻到的姑娘现在何处,立即传召进宫。”
殿中,阿叶漠然站着,听罢此话,便弯起嘴角淡然一笑,“回太后,找是找到了,但……您为阿叶系了两个心结,如今阿叶自身心结未解,又如何为您分忧呢?”
太后冷冷一哼,闭目沉思片刻,终问道:“哀家何时为你系了两个心结?”
“安灵殿中为何会有家父的灵位,而又是为何与前朝德妃娘娘的灵位并放在一起,这背后的种种不明不白,着实让阿叶不解,此为其一;而阿叶的另一心结,便是眼前带入宫来的小奴姑娘。”阿叶顿了顿,而后歪头望着小奴,“她是我卿叶院的人,您将她许给军师大人,阿叶觉得,自己还是可以说一个‘不’字的。”
太后的脸色愈加阴冷,她斜睨着阿叶,沉声道:“你究竟何意?”
阿叶懒懒散散地随声一笑,“简单,太后娘娘若是不依言告知阿叶那两尊灵位背后的秘密,或是无法将为小奴赐婚的成命收回,那么……您所寻的姑娘,恕阿叶无可奉告。”
太后听罢猛地一拍桌案,厉声斥道:“放肆!哀家现在便治你死罪!”
阿叶的心思沉了下去,却依旧笑道,“太后娘娘,阿叶的脑袋砍了不值钱,但是,您真的不想见到那江南失踪的姑娘了么?”
小奴一听到太后方才口中的“死罪”二字,心狠狠地痛了一痛,着实为阿叶捏着一把汗,如今,自己竟然成了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而在这生死攸关之刻,他居然还能如此与当今大署太后……讲条件。
此时,在殿外守护的侍卫们听得殿中动静,以为出了骚动,纷纷执刀冲入大殿,见太后与阿叶正冷色相对,二话不说,便将他团团地围住,数十把尖刀直直对准了阿叶的脖颈处。
阿叶丝毫不在意,只定定地望着太后,眼神随意而慵懒,微微透着笑意。
小奴见到这阵势,心思却不禁慌了,她“扑嗵”一声跪倒在地,朝太后道:“太后娘娘,小奴不知您为何要寻那女子,但小奴知道,叶主人为了寻她,确是不顾车马劳顿,日夜兼程,如今叶主人既说查出了真相,那么若您真想有朝一日找到那位姑娘,就万万不能杀害他啊,因为……他的一句话,既可以让您不费吹灰之力地见到那姑娘;亦可以让您永永远远,都找不到她。”
这话一起,阿叶转眼定定地望着小奴。
……你这个傻丫头啊。
金碧辉煌的凤祥殿中,太后肃目望了殿下他二人许久,苦苦思量了一番,终于摆摆手,命侍卫们退下了。
“罢了,小奴与朝夕的婚事日后再议,你今日所犯之罪,哀家这里记下了。”太后顿了顿,哼了一声,冷眼相看,“至于安灵殿之事,待你何时将那女子给哀家带来,哀家再为你解心结。”
阿叶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他依旧没有赢。
勉强……算是和局罢。
三人各自都不再发话,大殿内静悄悄的,只有熏笼之中腾起的漫漫香气。
阿叶闻着这熟悉的熏香,再将眼光渐渐转到华丽无比的牡丹屏风下,终于打破了这片沉默,“牡丹,万花之王,当真是妖娆多姿。”
太后亦闻声转目,看着屏风上那朵朵鲜艳的牡丹,原本阴冷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些许,“怎么,莫非你也爱这牡丹?”
阿叶微微摇头,继而看着小奴那张白皙的素颜,散漫一笑,意味深长地应道:
“不,我爱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