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攻城乱 花弄晚]（六）
朔国军队侵占大署京都之事终在一夜之间传的沸沸扬扬，与此同时，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当夜晨王率兵劫狱，重创左惟兵队，秦月大人死了，卿叶院空了，而那犹如传奇一般的布衣阿叶，亦在交战之时身受重伤，命在垂危，现不知所居何处。
当这个消息传到皇宫之时，立即掀起轩然大波。
御林军防守更加森严，皇上立即给远在南三省与晨王军队交战的秦将军发出召令，命其回京，却丝毫不敢提及秦月之死。一时之间，闹得整个皇宫人心惶惶。
江山保不住了啊——这是百姓们的担忧。
广阙宫中，钟离与涵楚公主乱成一团，一边埋怨着阿叶为何要随晨王叛乱，一边又忍不住担心他的安危，而公主最忧心的，还是自己那皇帝哥哥的江山。
小奴在太后的凤祥殿里，亦听说了阿叶之事，她来回踱着步子，想跑出去寻他，无奈太后将自己困在皇宫，半步都踏不出去，也只得在心里为阿叶默默地求着平安。
“你可以坐下来。”太后看着小奴，淡淡道。
小奴歪头看了太后一眼，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依旧满心急切，“太后娘娘，您行行好，把小奴放了罢，小奴与您素不相识，又只是个平平凡凡的丫头，您为何要把我留在这儿呢？”
太后摇摇头，“傻丫头，外面在打仗，你留在宫里才安全。”
恰在此时，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地闯进大殿，扑嗵跪下来，结结巴巴道，“太后娘娘，不好了……不好了……”
太后面露厌恶之色，冷冷道，“说。”
“朔国军队……他们打进宫里来了！”
太后面色一惊，怔怔地坐倒在皇榻之上，没多久，殿外便传出了铺天盖地的厮杀之声，她神色惊慌地朝外望去，喃喃念着：“守不住了么……”
小奴面色波澜不惊，只是淡淡地看着她，朝前走了几步，冷冷道，“太后娘娘，这便是您说的安全么？今日，您要拦小奴也好，要关小奴也好，小奴都要出去，除非您现在杀了我。”说罢，小奴别过脸，头也不回地朝殿外走。
太后愣了愣，终于回过神来命令道：“快，给哀家拦着她，拦着她啊！”
可是，昔日里对她点头哈腰的奴才又有几个是真心？眼见殿外一片混乱，那小太监连听都没听太后的话，就一骨碌爬起来逃命去了。
御林军与朔军誓死拼杀，刀枪，弓箭，四处飞射，小奴就急急忙忙地在其中穿梭，她看着不断地有人流血倒下，心中虽是害怕，却始终持有一个信念：逃出去，找到叶主人。
宫东门，她要去宫东门。
而太后就独自一人守在凤祥殿中，听着外面的厮杀哀嚎，心居然一下子平静了起来，她缓缓站起身子，看着自己的皇榻，看着殿上龙凤呈祥的牌匾，看着自己手上戴的珍珠玛瑙，看着自己身上的凤冠霞披，看着整个奢华的大殿，最后目光终于落定在那方硕大而华美的牡丹屏风之上。
然后她就哭了。
这么这么多年，自己究竟得到了些什么呢。
她丢了自己的女儿，费尽心思地陷害众多妃嫔，到头来得到的，居然只是这一间空荡荡的屋子，还有数也数不尽的罪孽。
她甚至听不到小奴叫她一声娘亲。
她忽然抬起了脸，将自己的凤冠一手摘下，匆匆忙忙寻着小奴的踪影，朝殿外冲去。
皇宫之内已经血流成河，横尸累累惨不忍睹，御林军抵不过朔军人多势众，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血腥气扑鼻而来，太后一面躲着飞箭，一面四处寻着小奴，终于在宫东门方向见到了她的身影，太后惊慌唤了一声，“小奴丫头……”
小奴闻声回头，一见是太后，便不予理会继续朝前走，如此又走了一会，终是心有不忍，便跑回太后身边，一把搀扶住她，应道，“太后娘娘，您快回去罢，这儿太危险了。”
太后一把拉住她的手，“小奴，你不要走，别丢下哀家一人。”
小奴坚定地摇头，“我不能留在这儿，求求您，您莫再管我了，快快回凤祥殿罢。”
就在此时，刘将军带领朔军，一声令下“杀啊——”顷刻之间，飞箭四射，众多宫奴侍婢纷纷倒下，太后的眼神忽而冷冽起来，眨眼一瞬，她猛然回身，将小奴护在了怀里。
小奴彻底呆住了。
三支长箭，两支射在太后的肩部，还有一支，穿心而过。
她华丽的凤袍被鲜血印染成一片殷红。
“天哪……”小奴大叫一声，晃过神来，用力稳住太后的身子，心中一颤，眼眶沾湿，她踉跄着将太后扶到一块石碑下。
她声音哽咽着，全然不相信，“为什么，为什么……我与您素不相识，您这又是何必？啊？”
太后为小奴擦拭着眼泪，自己亦泛出了泪花，“没有为什么，这……这都是哀家……欠你的。”
“不！”小奴哭着摇头，素净的面颊被泪水沾湿：“您什么都不欠我，太后娘娘，您不该救我，您不要死，我不要您死……”
太后笑了。
小奴第一次发现，原来太后笑起来真的是个风华绝代的美人。
“小奴，小奴，你是我的女儿，我……我欠你十七年的幸福。”
小奴猛地松开了她的手，“您说什么？”
“当年，我生下了你，母凭子贵，而你……而你是个女婴，我便托人将你暗送出宫，交给了东领穆家庄的……穆淳夫妇，用另外一个民间男婴换下了你……助我登上了皇后宝座。”
小奴一下子坐倒在地，她呆呆地看着太后，“不可能，这不可能……”
太后用自己颤抖的手轻轻握住小奴的胳膊，声音虚弱道：“你的白玉脚环，是宫中之物……是当年，先帝……也就是你父皇，是他赐给我的。”
小奴挽起袖子去抹泪水，但是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来，无论如何也擦不净：“我不听不听不听，你不能死，十七年前你抛弃了我，现在还想丢下我吗？你不能死，我不准你死……”
战争还在继续。
太后开始渐渐听不清小奴的话，她只看到她在哭，嘴巴一张一合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一片混乱之中，涵楚公主终于看到了太后，可她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公主大喊一声，急忙跑过去，她一把推开小奴，将太后揽在自己怀里，“母后，母后，您怎会这样，不……”
太后恍恍惚惚地听到了涵楚在唤自己，她微微翕动嘴唇，她真的很想对涵楚说“小奴是你的亲生姐姐”“你们逃出去”“你们离开皇宫”“你们一定要相亲相爱”。
她还有太多太多的嘱托和解释没有道出口。
但是上天已经不允许她再说话了。
她遗憾地闭上了眼睛，眼角犹挂一滴泪珠。
涵楚公主冷冷地转过脸，瞪着小奴，“说，怎么回事？”
小奴怔怔地回应，“她……她是为了救我。”
涵楚听罢二话不说，扬起胳膊，“啪”地一声，巴掌狠狠地抽在小奴的脸上，小奴一下子半趴在地，却一句话也不解释，涵楚又抡起巴掌接着打，“你抢走阿叶，现在又来抢走我的母后，你还我阿叶……还我母后的命来！”
涵楚发疯一般抽打着小奴，眼泪如泉涌一般流落而下。
小奴的脸被打得一片红肿，却看着涵楚笑了，她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是啊，我坏，我抢了你的阿叶，还抢了你的母后……我坏，我坏，我坏……”
随后赶到的钟离一见这场面大吃一惊，她怀有身孕，弯起腰来着实费气力，但还是将小奴搀扶起来，拉到自己身后，又朝涵楚斥道：“公主，你怎能打人呢？”
涵楚委屈而伤心地哭了起来，她靠在钟离的肩上，抽泣着呢喃，“母后死了，母后死了……”
钟离转头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太后，心一动，鼻子也微微酸了起来，眼看涵楚和小奴的情绪都很激动，而她又在担忧着阿叶，想到自己行动不便，只能靠小奴了，就将小奴拉到一边，关切道，“你快走，去找阿叶！”
这话一说，小奴便被钟离一把推向了回廊深处。
乱箭飞射，血染皇城。
刘将军便在此时发现了石碑下的公主和钟离，他朝手下人一喝，“将她们抓起来，带走！”
此刻朝夕凑上前，“将军，不如将她们交给在下罢。”
刘将军蹙眉望着朝夕，“你要这贵妃娘娘和公主有何用？”
朝夕意味深长的一笑，“将军，难道您忘记了还有个阿叶么……朝夕自有妙用。”
刘将军恍然大悟般笑了笑，而后带兵转身离去。继而朝夕便命人将涵楚公主和钟离抓了起来。
御林军已经彻底兵败，朝夕军师带着人四处搜抓俘虏，众多宫婢和太监都被带走，当他经过回廊时，终于看见了素衣染血的小奴。
她那张冷淡的素颜一如往昔，让他心动。
小奴漠然抬起脸，恨恨地瞪着朝夕，冷声笑道，“你是来抓我的？”
朝夕不应话，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小奴愤愤抹去自己的眼泪，质问道：“凭叶主人的功夫，世间难有敌手，除非是被他亲近的人所伤，与他亲近之人，会武功的只有鹏儿少爷，而鹏儿少爷绝对不会去伤害叶主人，他究竟是被谁伤的？是不是你？”
朝夕依旧不应话。
小奴忍不住又哭了起来，“你们为何要杀太后，为何要杀叶主人，为何要打仗……”
朝夕抬起手来，欲为她拭干眼泪。
小奴一把打开他的手，微平了心绪，又接着问道，“告诉我，他怎样？伤得重不重？我求求你告诉我，叶主人怎么样啊？”
朝夕别过脸，终于淡淡应了一句话，“我不会抓你的，你走罢。”
冷风烈烈，皇宫花园中的秋菊正开得鲜艳。
风中是浓浓的血腥气。
小奴依旧不死心，“朝夕公子，太后她是为了救我，我想为她收殓……求求你们，不要让她弃尸在此，我求求你……”
朝夕迟疑了一下，稍稍思量，而后应道：“我会找人为她收葬的，也会在安灵殿奉上她的牌位，你不能留在宫里，若不然被刘将军发现，即便是我想救你也无济于事了。”
小奴点点头，“那你告诉我，叶主人究竟是生是死，身在何处？”
朝夕垂目轻叹，“他若运气好，也许还活着，若运气不好，也许重伤不愈就死了，至于他藏身在何处，我亦不知。”
说罢，朝夕再也不理会小奴，只带领重兵渐渐远去。
小奴在原地怔住，眼神飘忽，仿似严冬之雪，再也没有了希望。
许久之后，她默默地踏着这一片氤氲血光，迈步走向宫外。
秋寒，霜冷。
东门外无人接应。
她终于如愿离开了皇宫。
可是故城已破，家院已空，世道萧索，何去何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