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委副书记廖天伦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家庭会一步步走向深渊。
腊八那天下午天气挺好的，一会儿功夫阴霾密布了。
北方的城市往往是这样，无风无雨的时候，天空还算是爽朗的，而爽朗是不打折扣的，有蓝天，有白云，也会有月夜星光。遇到刮干风就糟糕了，风力越大，扬起的沙尘就会越多，天空灰蒙蒙的，一点儿都不透彻，污浊的空气常常使人喘不过气来。这些年创建国家卫生城市了，政府号召市民共同营造美丽的家园，栽花种草植树，即便是万木凋零的季节，街心花园，楼堂院所，道路两旁，都会有从别国别省引进的灌木植物，尽现绿色宣言。这座城市越来越像个大花园了。不然，碎纸屑就地滚，白花花的，挺讨厌；破塑料袋满天飞，有的干脆挂在光秀秃的树杈上，飘呀飘的，怎么看都让人觉得心里不舒服。现在好了，人们的文明意识增强了许多，政府和市民共同努力，城市的确美丽多了。
市委东院生活区东南角，那几幢记录着中苏友好的俄式小洋楼，里面住的都是市里现职要员，仍免不了瑟瑟的风裹挟着尘埃的洗礼。小洋楼是一张图纸下来的，独立门户，上下三层互不干扰。一层有客厅餐厅客房，操作间和下人卧室；二层有四间卧室，两间书房，还有一个十几平米的观景台；三层是健身房和一间卧室，也可兼作其他功能。正对着假山花坛的就是廖家。只见廖家一层客厅尚未来得及关闭的窗户，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紧一阵缓一阵的，倒像是有什么规律可循。早已过了茂盛期的爬墙虎，依然顽强地攀缘在斑驳的红砖墙壁上，支离扒叉，像是被谁扒去了皮似的，露出干瘪的筋骨煞是难看。那些感情细腻富有同情心的人，还会想起它往日的风采。不然，只有到了来年春暖花开季万物复苏时，人们才会在不经意间一睹它的芳容。门前架子上的葡萄藤除了比爬墙虎粗壮些，裸露的肢体还多了几分苍凉，这种苍凉是无法掩饰的，是赤裸裸的。
廖家的小保姆阿彩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直奔客厅，两只湿乎乎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几下就径直去关窗户。窗台上那盆一时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开始凋谢了，据说它的祖籍在法国，属于名贵品种，很受上流社会人们青睐。小花落下来的花瓣发黑打了卷，稍微震动一下花盆，又有叶片花瓣掉落下来。她索性抓住枝条摇晃了几下，不想竟下起了叶片花瓣雨，于是她撩起围裙将散落的花瓣收拾起来，可惜得直摇头哂嘴；再看看巴西木、君子兰、龟背竹、榕树、铁树、发财树，倒是枝繁叶茂勃勃生机；鱼缸里的热带鱼甩着美丽的尾巴，穿梭于珊瑚海草间，无拘无束地展览着绚烂的身段，这绚烂是被公认的，是映人眼帘就会让人心里舒服的，是很容易烙印在脑海里的，她用手指轻轻地弹了几下鱼缸，顿时，鱼儿更欢快地游了起来，绚烂也成了舞动的绚烂了。
她是从四川开县乡下来的姑娘，生得秀秀气气，是古代仕女的秀气，是迎春花的秀气，是玲珑剔透的海棠的秀气；白皙的皮肤，嫩嫩的亮亮的，嫩是诱人的嫩，是破土苗芽带点青气的嫩，亮是透明的亮，是露珠折射阳光的亮；宁静的丹凤眼，弯弯的柳叶眉，是默契的搭配，是恰到好处的搭配；端正而光洁的鼻梁，古典而红润的小嘴儿，都似乎昭示人们可以非常轻松地窥视她那颗单纯而幼稚的心。她虽没有读过几年书，人倒是蛮机灵，手脚麻利，八九口人的一个大家庭，买菜做饭打扫卫生，她一个人全张罗了。自打十六岁来到廖家，如今已经快五年了。这会儿，她心里盘算着在省城找个对象，再找份工作，下决心不再回乡下了，也不想无限期地给人家当下人的。首先得讨东家喜欢，这不仅需要手脚勤快，还需要有眼色。记得这话是她妈跟她讲的。在她看来，廖天伦虽说是廖家最大的官，可他管的都是市里大事，回到家里，不是讲他的三个亲人为了新中国的成立先后捐躯，就是讲他自己如何在部队立过功、受过伤的革命故事，要么就是教训人，家里家外杂七杂八的事跟他没关系。他的老婆明如镜没有他的官大，是卫生厅的处长，可家里家外的事管得最多，婆婆妈妈的，只是不知道肯不肯管给她找工作找对象的事。廖家大儿子廖大龙和大儿媳欧阳秋童的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味道，那味道是高不可攀的，是深不可测的，是和她不搭界的。他俩都不大爱讲话，根本不敢跟他们套近乎，找工作找对象的事，跟他们提都不敢提。廖家二儿子廖大勇、孙子贝尔、孙女格格，都是只管吃饭不管闲事的主儿，跟他们提也是白提。廖家惟一的女儿廖晓云，在中国医科大学读博士，不可能有心思管给她找对象找工作的事，所以，跟她也就根本不用提。只有二儿媳王灵丫通情达理，人也蛮随和的，应该比较好接近。
忽然，她的眼睛一亮，自己跟自己点了点头，面带微笑又忙活去了。
明如镜五十六七岁，北京皇城根长大的，中等身材，身体稍稍发福，腰背挺直，腿脚利落，脸上泛着红光，头上基本不见白发，烫了时尚的大波浪，不长不短，舒舒服服。一看就知道日子过得舒心，生活安逸。当她领着孙子贝尔孙女格格走进市委东院的时候，正好赶上下班时间。这时，天空稀稀拉拉的撒下片片雪花，凉膽膽的。门岗右侧那个站岗的小伙子叫沈东北，二十二四岁，辽宁沈阳人，局局壮壮的个头，稚嫩的脸庞，一双警揭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透着几分刚毅，也透着几分聪明。他和明如镜相视友好一笑，竟把他笑出了几分羞涩。明如镜亲昵地说了句“这孩子”，就和左邻右舍相互打着招呼各回各家。因为风大又夹杂着雪花，人们冻得缩脖架膀的，四肢不舒展，也就少了许多张家长李家短的闲话。不然，准有人说：明处长，您真有福气，瞧您的两个儿子多帅气；两个儿媳妇真叫漂亮，比那明星模特都漂亮，还一个比一个能干，您真是烧了高香了；您的闺女才叫有志气，不读个博士就誓不罢休；您这一对宝贝孙子孙女更可爱，个个聪明得跟小精灵似的；还有您本人，虽是市委书记的夫人，可您连一点架子都没有，多么平易近人……每当听到这些话，明如镜就乐得合不拢嘴，跟喝了二两蜂蜜似的，心里就会升腾出一种夫荣妻贵膝下子欢的满足感，她慈眉善目的脸，就像太阳底下怒放的芍药花，很有味道的。
她虽说出身于旧时的官宦之家，属于正宗的正黄旗血统，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也都曾是皇亲国戚，廖天伦始终把她当成革命战友和革命同志。她读过教会女子学校，在孩子们没有长起来以前，她是廖氏家族近亲远亲中学问最高的一个，丈夫非常尊重她。为此，她感激她的丈夫，她甘心情愿地终身为丈夫做任何事情。
“阿彩姐姐，我饿了。”两个小家伙进门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撂，比着喊阿彩，随着话音都钻进了厨房。明如镜笑眯眯的，嘴里却嘟哝：这两个小祖宗，上辈子准是饿死鬼托生的，一回来就要吃东西。说着，她紧跟在后边也进了厨房。
“奶奶，今天是腊八节嘛，我特意煮了腊八粥。我们也好图个日子甜甜蜜蜜，红红火火，一家人健健康康。我还要做你们最爱吃的糖醋鲤鱼，梅菜扣肉，姜汁黄瓜，蜜汁莲夹……好吃的多着呢！”阿彩洋溢着青春的笑容，盛出一小碗八宝粥递给了明如镜，说让她尝尝。
格格迫不及待地从奶奶手里抢过小碗，闻了闻，眯起眼睛：“哇！好香啊！我最喜欢吃八宝粥了。谢谢阿彩姐姐，你真好！每天都给我们做好东西吃的。”她表情夸张地吃了一口，高兴得眉飞色舞，好话不断。
“这个鬼丫头，跟她妈妈一样是个巧嘴八哥，真是会讨人喜欢——你和你贝尔哥哥都只许尝尝，要等爷爷和你们的爸爸妈妈都回来再吃饭，不许学得没有规矩。”明如镜说着亲昵地抚摸了几下格格的头，扭脸发现贝尔默默地站在那里，显然是因为被冷落而不高兴了。贝尔就是这样的，不像格格活泼开朗，爱说爱笑，他就不同了，少言寡语的，心眼儿也不大，动不动还会使点小性子，皱眉噘嘴的。明如镜笑了：“我们贝尔也像他妈妈，忠厚善良，更讨人喜欢——阿彩，你说奶奶说的是不是啊？”她的手已经改成抚摸贝尔的头了，始终是一脸笑容。
“是的。格格和贝尔都讨人喜欢，所以嘛，阿彩姐姐才会变着法子给你们做好吃的——贝尔，格格，你们俩说，阿彩姐姐没有说错吧？”阿彩问话时眼睛里闪着亮光，是善解人意的亮光，是张扬美丽的亮光，是让谁看了都会喜悦的亮光。顿时，贝尔和格格都笑了，是真正的开心地笑了。
“你也是个鬼灵精，想着法子讨老的喜欢，又讨小的喜欢。”明如镜舒心的笑容荡漾在脸上，抬手点了点阿彩的脑门，这一点，点出了满意，点出了信任。心里说，找阿彩这鬼丫头做小保姆，真算是找对人，也算得上是廖家的福气。不然，麻烦事可就多了，干活偷懒是小事，说个闲话也是小事，假如说手脚不干净，偷鸡摸狗的，家里家外谁也别想安宁。还好，阿彩是久经考验的，干活不偷懒，不说闲话，也从不干偷着藏着的事。所以，对阿彩可以绝对放心。
“妈，我回来了——”
“是妈妈回来了。”格格一蹦三跳地从厨房里跑了出来。
一听声音，软软的，绵绵的，甜甜的，脆脆的，带着巧克力的腻味，带着女人的脂粉味，像是刮来了一阵香风，像是飘来了一阵喜雨，一准是二儿媳妇王灵丫回来了。她三十七八岁，附近郊县人，是扎在人堆里一下子就能被认出来的主儿，高挑的个儿，是勻称的高挑，是挺拔的高挑，是前看后看左看右看都顺溜的高挑；飘逸的长发，是柔顺的飘逸，是闪亮的飘逸，是令理发师惊叹的飘逸；粉白的脸庞，是娇艳的粉白，是透明的粉白，是一掐一股水的粉白；牙齿如玉如珠如瓷似的，整齐而紧密地站立着，哪怕是根头发丝，也休想夹在牙缝里的；那双笑起来宛如月牙般的眼睛，是令人迷醉的。很难让人想到，她是出身在一个穷乡僻壤，父母亲斗大的字不识几筐的农民家庭。她是凭着自己的天赋，自己的勤奋，成为地道的城里人的。这还不够，她把惟一的弟弟王灵骏，也弄成了地道的城里人。她又凭着自己的天赋，自己的聪明，成为赫赫有名的廖家二儿媳妇的。当她脱掉土里土气的乡下衣裳，换上护士服的那天起，她的身心便得到了蜕变。那个往日的丑小鸭，似乎注定要变成白天鹅，土鸡变成金凤凰。就连说话的腔调都和往常不大一样了，她把土得掉渣的家乡话彻底尘封起来，讲得一口流利的京腔京韵，穿着打扮时尚新潮，举手投足利落大方，活脱脱的时尚一族，所到之处招人羡慕，招人喜爱。她照顾过的病人没有不说她好的，有的出院好久了，还专程再回医院看望她，感谢她。为此，她年年被评为省人民医院的优秀护士长，还多次出席全省卫生系统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
在人们看来，她就像天使般可爱。她是美丽的可爱，是时髦的可爱，是热情逼人的可爱。
这时，她一边脱下那件洋红色羊绒大衣，一边妈长妈短的说个不停，直往婆婆心里灌蜜：“妈，这几天的天气变化无常，一会儿是风，一会儿是雪的，您老可要多注意添加衣服，多保重自己的身体，可是不敢有个病有个灾儿的，不然，您老受苦受罪，那可要把我们这些当儿女的心疼死的。”她拥着婆婆坐在了沙发上，接着说：“妈，您老为了我们也会保重自己的身体的。对吗？”
明如镜笑着点了点头：“我这把老骨头就冲着二儿媳妇这么孝顺，也得好好保养保养，多撑几年，也好给廖家多拉几年套。”
“奶奶，格格也孝顺，听奶奶的话，不惹奶奶生气。”格格奶声奶气地靠在了奶奶怀里。
“来，奶奶抱抱，奶奶就喜欢我们格格。我们格格聪明又漂亮，还特别会说话，所以，奶奶只要看见我们格格，什么疲劳，什么烦恼，全都没有啦。”明如镜一抬头，看见孙子贝尔从厨房里出来了，又说：“奶奶当然也喜欢廖家大孙子。来，贝尔，坐奶奶这里，我得好好疼疼我们贝尔。不然，将来谁给廖家传递香火呀？”后半句话一出口，忽然觉得不大对劲，脸上的表情多少有些尴尬：“瞧我这老婆子，真是老糊涂啦。现在都什么年代了？都快进入二十一世纪了，我还在这儿讲什么传宗接代的老话，真是不合时宜啦。”她忙不迭的看了看王灵丫的表情，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见她还是一脸笑容，就说：“灵丫，妈可不会重男轻女啊，孙子孙女都是我的心肝宝贝，我可真是不会偏这一个，向那一个的。”
贝尔笑着挠了挠头，什么话没说，也没有坐在奶奶身边，而是顺手抓起一本《大众电视》杂志歪在了另一只沙发上，很快就被刘德华、张学友们吸引住了，管别人说什么呢，他自有他的乐趣。
看着贝尔专注的样子，王灵丫和婆婆相视一笑，说贝尔真可爱。王灵丫接着刚才的话茬说：“妈，没人说你重男轻女，也没人说你偏这个向那个的。您可千万不要多心啊。这些年来为了能让我和大勇，还有大哥大嫂一心一意的工作，您老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呀！格格和贝尔小的时候，您风里雨里接送他们上幼儿园。说雇个人专门接送他们吧，您说您顺路方便，其实让谁接送您都不放心，愣是您一个人承包了。后来，他们陆续上学了，您老依然风里雨里接他们放学，辅导他们写作业，使他们都能成为班上的优秀学生。而我们这些当儿女的，也都成了单位的业务骨干。如果不是您老为我们解除了后顾之优，我们能有心思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吗？您老怎么会重男轻女呢？”王灵丫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此时饱含了不尽的感激之情。
明如镜不禁有些感动，说灵丫说出来的就是好听，说自己不为别的，就冲着灵丫这么理解她，也要好好的疼爱孙子孙女，尽量给儿女们腾出时间，让他们好好工作，好好表现，也好给廖氏家族增光添彩。王灵丫原本软绵绵地腻在婆婆身边的，听婆婆这么一说，她忽地正襟危坐，表决心立志愿，请婆婆放心，说她会用出色的工作成绩让廖家光宗耀祖，说她就因为是廖家的儿媳妇，必须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搞好团结，助人为乐，否则，就对不起廖家祖宗，更对不起廖家为革命牺牲的先烈。这回，明如镜着实被感动了，一把拉住了王灵丫的手：“灵丫，我和你爸爸真是没有白疼你，没有白教育你啊！你真成了名副其实的廖氏家族一分子了。看来，廖家的先烈们可以含笑九泉啦。廖家的子孙们一个比一个为廖家争气，一个比一个有出息。我这老婆子都为廖家感到由衷地高兴啊！”
婆媳俩正说得火热，阿彩笑眯眯地通报，说饭菜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饭。
王灵丫把话锋一转，夸奖起阿彩来了。她先是对阿彩上下打量了一番，不住地点头：“我们阿彩是越来越水灵了，眉清目秀的，你看她薄薄的嘴唇，鲜亮亮嫩嘟嘟的，还有她的满头乌黑油亮的头发，我看要是被广告商发现了，一准儿会请她做洗发水品牌形象小姐的，人又聪明又勤快，还特别能干。阿彩，你好可爱哟！将来谁要是娶了我们阿彩做媳妇，那可是烧了八辈子高香才修来的福分一妈，我们阿彩也不算小了，遇到合适的主儿也该给张罗张罗了。妈您说是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