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海峰这位堂堂硬汉的眼里竟然饱含泪水，一下子把来商量工作的欧阳秋童惊呆了。愣了半天神儿，说：“姜书记，你怎么了？”姜海峰苦笑道：“没什么。哦，你说说看，你们纠风治理小组又掌握了多少有分量的材料，摸到了几条暗修的栈道。”背过脸擦干泪，又说：“只要找准突破口，立即行动，绝不手软。我就不相信还不回一片净土。”欧阳秋童抽出几份举报材料，挑出其中最具体最详细最有价值的一份：“根据群众举报，结合我们几路人马实地摸到的情况，揉在一起来看，我们医院药剂科的问题最严重。他们内外串通，里应外合，抱住医院这棵摇钱大树，使出浑身解数捞钱。他们利用老关系网，修栈道，度陈仓，中饱私囊。”她的话被姜海峰挥起来的大手给截断了。姜海峰紧皱眉头，若有所思地说：“你等等，你说到的老关系网会不会跟上次发难你的那位‘老药剂’顾仁厚有关呢？”欧阳秋童回答：“是的。他原来一直跑药品采购，跟全国许多家药厂厂长和批发商混得酒肉不分，至今依然护着他的关系网，培植他的新势力。药剂科的一些人，看中他的优势，他们共同下水，捕捞大鱼，坑害医院，损公肥私。”姜海峰说：“哦，我说呢。他一个返聘的老职工，干嘛会那么大劲。”又说，看来问题复杂啊。姜海峰点燃一支香烟，猛吸了几口。欧阳秋童语气忽然沉重下来：“如果我们掌握的证据确切的话，现在的药剂科极有可能全军覆没啊。”姜海峰一脸惊讶道：“有这么严重？”欧阳秋童点了点头。
几份举报材料和情况汇报就摊在姜海峰写字台上。白纸黑字，触目惊心。他粗略地算了一笔账，单单从药品批发商那里低进，到了医院高入这一项，院方就有可能损失上千万元。还有以次充好，以少充多等等名堂都要揩医院的油，简直是个无底的黑洞。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果真有为了发横财不要命的。他把材料整理好，装人档案袋，有所指的说：“欧阳院长，你可要当心呐。小心有人为了钱财对你下黑手啊！”欧阳秋童坦然的一笑：“嗨，假如说真的有人向我开黑枪，你说我再小心能有多少用啊。这项工作谁让我欧阳秋童摊上了呢，哪怕前边是悬崖峭壁，是激流险滩，是刀山火海，你说，我还有退路吗？”她义无反顾的态度，使得姜海峰肃然起敬。
犹豫再三，姜海峰还是触痛了欧阳秋童的伤痕。他说：“欧阳院长，我了解你为了医院的工作，跟你爱人之间的感情产生了裂缝。你受委屈了。”欧阳秋童低头沉默。姜海峰又说：“两口子嘛，多在一起沟通沟通，多一些理解，多一些宽容，慢慢就会没事的。不过，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治理整顿纠正行风战役还得继续打下去，上边派来的调查组你还得应付，医院还有那么多工作都需要你，够难为你了。”稍稍的停顿，说：
“你可能已经觉察到了，这班子人都挺冲的。似乎早已掌握了真凭实据，你就是有来源不明的巨额财产。我过去也接触过不少下来搞调査的，没见过他们这样的。兴许是部队和地方就是不一样吧。不管怎么说，你总得重事实，重证据嘛。干嘛采取这种敌视态度呢？我怎么也搞不明白。”欧阳秋童讲，不明白就不明白吧，慢慢地会弄明白的。
两人正说着呢，调查组又通知让欧阳秋童去一趟，说有些问题需要她协助调查。欧阳秋童刚走不到三分钟，那位“老药剂”顾仁厚带着七八个人找上门来。他冲着姜海峰嚷道：“姜书记，我们强烈抗议，欧阳秋童不能再主持工作了。她必须停止工作，全面接受调査，一五一十地交待清楚，她的巨额财产是怎么来的。”发现姜海峰眼望窗外，吐着串串烟圈，根本没有睬他的意思。又说：“我们跟你说话是看得起你，你还爱理不理的呢。全院上下谁不知谁不晓，你姜书记是欧阳秋童的保护伞，给她撑腰打气，好让她目空一切，横冲直撞，不知天高地厚。”他摇头晃脑的还在胡讲乱说，被姜海峰呵斥道：“放肆！这里是办公场所。我警告你，再在这大声喧哗，肆无忌惮，我马上通知保安把你请出去。你信不信？”怒视的目光在脸上定格，使对方一愣怔。“老药剂”顾仁厚结结巴巴地说：“哦，我信，我信还不行嘛。”紧接着姜海峰“哼”了一声，问道：“你能解释一下欧阳院长怎么横冲直撞法？她冲到了哪里？她又撞到了哪里？”此话一针见血，心照不宣。顿使对方不寒而栗，立马软下阵来，赔笑不止的说：“姜书记啊，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生气，我这人就这种火爆脾气。其实是刀子嘴豆腐心，您这一发火啊，我立刻意识到我不会说话，不该乱说胡讲。”他用目光向同伴求援。但同伴都不吱声。他又说：“我们来呢，主要是听说上级派来了调査组，专门调査欧阳秋童的巨额财产来路问题。但又听说她以不能妨碍她所谓的正常工作为理由，不跟调查组配合，拒绝对她进行审査。我们认为这个人太自以为是，连上级派来的工作组她都不理会。你说，她心目中还有党，还有组织，还有我们这些老同志吗？所以，我们希望组织上能停止她的一切工作，好好地接受组织上对她进行的全面审査。”“老药剂”顾仁厚认为这番话挺得体，不时地跟同伴交换眼色，又不时地露出得意的笑。
姜海峰态度趋于缓和，起身给他们让烟点燃，沏茶泡水。心里说：自己的身份毕竟是院党委书记，得有能力对付随时可能出现的复杂多变的局面。这是分内之责，也是检验一个党委书记的称职程度。他必须采取妥善的切实可行的策略稳住这些人，尽量使他们少弄事，少惹麻烦。于是他说：“大家都知道了。的确，上级是派来了调査组，任务就是来调查落实欧阳秋童同志是否拥有巨额财产的。你们如果相信组织上有能力做好此项工作，就不要说一些不打粮食的话，希望你们能够提供线索，协助调査。而不是采取像今天这种方式。”他又以征求意见的口吻，问大家对他的说法是否有异议，是否有意见。都说没有。他说：“那好，如果今天没有别的问题的话，就请大家回去好吗？不过，我这里随时欢迎你们来的。”人们你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又都看着姜海峰，说他们这就回去。
一向在部队直来直去的姜海峰觉得，地方工作难度相对大得多。关系网太大，错综复杂，必须谨慎行事。
欧阳秋童从调査组出来，又回到姜海峰办公室。她说：“问来问去还是那几句话。我说不知道，看把他们恼的，就差严刑拷打，逼供信了。”姜海峰说：“他们要是再出格，我以一个党委书记的身份起诉他们。我倒要看一看，都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干部。”欧阳秋童一脸苦笑：“你就别再跟着掺和了，医院里大堆的工作等着你呢。”姜海峰郑重其事的说：“哎，这怎么叫掺和呢？这是一个共产党员的责任和义务。我有权利让更高一级组织了解真相。”他又把刚才‘老药剂’顾仁厚他们来的情况讲了一遍，最后说：“看来，我们掌握的一些情况很有价值。我几个简单问题，就把那位‘老药剂’顾仁厚吓了一跳。我们必须趁热打铁，掀它个底朝天。该处理的处理，该移交司法机关的移交司法机关。”
电话铃声响起。
姜海峰一听对方意图，脸色刷一下子变了。摞下电话，呆若木鸡，半天才说：“接上级通知，从现在起暂时停止你的工作，集中精力接受调査。”说罢，他倒吸了口气，用家乡土话骂了句脏话。
原来，一听说上级派调査组来医院了，那些在《呼吁书》上签过名字的和“老药剂”顾仁厚他们，像是注入了兴奋剂一样，东走西串，高谈阔论。一方面，他们认为呼吁得到了上级领导重视，要推波助澜；另一方面，盗窃案曝光了巨额财产，可谓火上加油，天随人愿。这下欧阳秋童还有什么好讲的？只能乖乖地接受审査，闭门思过，交待问题。然而，现实与他们的想象完全是两码事。欧阳秋童没有灰溜溜地东躲西藏，依然按部就班，四停八当，把医院工作搞得有板有眼，有声有色。
这使得他们心里窝火。于是到处奔走呼号，强烈要求组织上停止欧阳秋童的工作，聚众到省卫生厅请愿，铁了心要跟欧阳秋童过不去。
下午一上班，省卫生厅梁增福书记把欧阳秋童约到了会议室。特意请厅办公室一位女干事陪坐。女干事年纪不大，二十五六岁，是干部管理学院的毕业生，人虽长相一般，但她那张娃娃脸很可爱，说话时童音童韵，天真活泼。他们的谈话是从拉家常开始。梁书记说他是地道的农民儿子，父母亲双双目不识丁。但父亲的勤劳朴实，母亲的善良贤惠，都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在他身上同样能读到父母亲朴实无华的品格。
说他这大半辈子没有做过亏心坏良心的事，暗室不欺，磊落光明，可依然会坎坎坷坷，流年不利。他长叹一声：“秋童啊，你或许会想，哦，梁书记多风光啊，厅长书记一人兼，官运亨通，？哪来的坎坷，哪来的不利啊？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曾经被人冤枉，遭人陷害，不明不白地蹲了三年大牢啊！虽说后来给我平反昭雪，官复原职，可心灵深处留下的伤痕这辈子也难以弥合的啊！”
梁书记觉察到欧阳秋童和那位女干事同时睁大眼睛，用目光寻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苍凉的笑了笑，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又说：“当时，我在首都一家挺有名望的医院担任副院长，医院里派性严重，刀光剑影，唇枪舌弹，人人自危。也就是在那种背景下，另一派的人为了弄倒我，设计圈套，不择手段。有一天查房，我正给一位年轻妇女检査是否有肺部锣音。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大喊大叫，大哭大闹。硬说我耍流氓，还说我夜里强暴过她。顿时，我被几名男子暴打致昏。这场天外飞来的横祸，犹如六月飞霜，使我沉冤海底啊……不过，最终还是那位年轻妇女良心发现，奔走相告，救我出了冤海。也就是在我出监后的第二年秋天，那位年轻妇女到医院找我时，已身患肺癌晚期。她是被她的丈夫搀扶来的，一见面就跪在地上，如泣如诉。说她是罪有应得，害人终害己的啊。说她这一生罪孽深重，就是到了阴曹地府，还是要接着赎罪的啊。我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她却说，那要是把人都给坑害死了，还会有过去吗？我无言以对。”
女干事问：“梁书记，那女的后来怎么样了？”梁书记一脸怆然的笑：“能怎么样？残酷的病魔把她夺走了。说心里话，到现在为止，我竟对她一点都恨不起来，反而感激她。如果不是后来她义无反顾的举动，兴许仇恨的种子会在我心里发芽生根的啊。我会仇视社会，仇视一切，也就不会有现在的我。她害了我，她也救了我。这就是人生经历。所以呀，现在你们还年轻，人生的道路是漫长的，是曲折的，是不可预料的。但不论是身处顺境中的扶摇直上，安富尊荣；还是逆境中的黄杨厄闰，颠连无告，都要有一种拿得起放得下的气魄。且不可得意时沾沾自喜，失意时怨天尤人啊。”他笑着问：“你们俩明白我的意思吗？”
欧阳秋童和女干事都说明白。女干事顽皮地笑着说：“梁书记，我怎么觉得听你讲话，有点像听我爷爷讲话呢。”梁书记故意把脸一沉：“怎么，我有那么老吗？那我是不是该告老还家呢？”女干事忙解释说：“哎呀，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讲话的水平跟我爷爷似的。我爷爷是北京大学的老教授，桃李满天下呢。人家都说名师出高徒，我爷爷的得意门生中就有国家领导人呢。所以嘛，在我们家里，我最敬佩爷爷。我说梁书记像我爷爷，是因为我也敬佩梁书记啊。”梁书记说：“嗬，没想到我只说你一句，你竟然解释这么多，挺有个性的嘛。”他冲着欧阳秋童笑道：“看见没有？你虽说知识比她渊博，年龄比她长些，可你的辩解能力不如她哟。遇事沉默，沉默，一再沉默。可沉默到最后，不一定都是金子啊。在适当的场合，你还是要讲话啊。懂吗？”他话题一转，问道：“秋童啊，家里父母是做什么的？”
欧阳秋童被问得垂下了头，一股凉气从头顶顺着后背袭遍全身。梁书记和女干事面面相觑，流露疑惑。女干事起身给欧阳秋童端了杯水：“欧阳院长，是不是不舒服啊，喝杯水歇会儿吧。”欧阳秋童抬起头，满脸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一落再落。她说：“我最怕别人问我这个话题，因为一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我都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揪心撕肺般的痛苦难耐。”她深深地呼吸，接着说：“我是个孤儿。我的爸爸妈妈和哥哥弟弟都在大地震中死了。当时……是我现在的公公婆婆看我可怜，把我当作他们的女儿一样精心培养，教育我善良诚实，勤奋进取，又把我培养成一名医学硕士。本应该为他们争光争气，干出点成绩来的。没想到，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她又垂下了头，流泪时是无声的。
女干事拍了拍欧阳秋童，说让她直起腰抬起头，又说：“你现在不是挺好嘛。有能力，有水平，人长得又好看，气质高贵，气度不凡。你还想怎么样？知足常乐，你懂吧。想那么多干什么？可别胡思乱想了。不然，残酷的皱纹就会爬满你的脸。挺可怕的吧。”欧阳秋童苍白地笑了笑。女干事又说，这就对了，还是笑起来漂亮多了。所以，用不着想那些烦心的事，伤心的事。梁书记说：“秋童啊，真不该提起让你伤心的话题。我知道，你的人品正直正派，你的业务水平出类拔萃。这些在你们医院包括咱厅里，都是有目共睹的。这一点毫无疑问。至于出一些乱子，你一定要正确对待。首先自己要对自己有一个清醒的认识，正确的判断，适度的评价。这样，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心里都不会乱了阵脚。智者无惧，仁者不乱嘛。”欧阳秋童说她知道。梁书记却说：“你知道？你知道还会哭鼻子抹泪的吗？要学会沉着冷静，遇事不慌。以不变应万变。”女干事接话说：“梁书记，你也要求太高了吧。遇到难受的事不许哭，不许慌。别说欧阳院长是当事人了，就是我这个局外人，看到那些来厅里请愿的，心里都是毛毛的。”她说完吐了吐舌头，意思是自己不该嘴这么快。怎么哪把壶不开，专提哪把壶呢。
欧阳秋童倒显得坦然。她说：“那些不明事实真相的人来请愿也好，来告状也好，他们还是很关心我们医院的。只是现在我们医院的治理整顿纠正行业不正之风，正处在非常紧要的关口，有些人们的注意力却不能集中在这项大任务上，整天三五成群，东拉西扯，无事生非，影响正常工作。”梁书记说：“你们医院的情况看上去很复杂，实际上又不复杂。”欧阳秋童和女干事都一愣。女干事说：“哎呀我的天呐，你还说他们医院不复杂呢，今天是匿名信，明天是《呼吁书》，后天又是聚众上访请愿。有一天消停的时候没有？还大都是老同志。你能怎么着？我们只好笑脸相迎，笑脸相送，生怕他们不满意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