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帮忙的年轻女子叫单芳芳，二十六七岁，医学硕士，白白净净，相貌一般，个头也不高，文文弱弱的。现在是内一科医生，也就是欧阳秋童那个科的。一看她的样子，就是涉世不深，单纯正直而又缺少主见的那种。那副白色透明镜框的近视镜戴在她粉白的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只是她的衣着打扮，还是多少带点乡土气息。也难怪，一个从贫困山区走出来的大学生，一门心里搞学问了，不会刻意追求时尚。这也正是追求上进的女孩子的优点。土气点，没关系，每个人的需求都不一样嘛。这个问题，只有当有人说她土气的时候，她才会腼腆的一笑：“我这样就已经不错了嘛。有麝自来香，何必抖衣裳呢。”
然而，王灵丫不仅没有说她土，反而说：“嗬，几天不见，我们芳芳变得洋气多了嘛。”热情逼人，真诚逼人，这倒让单芳芳有一种受宠若惊的喜悦。王灵丫一边扶起一辆辆自行车，一边对单芳芳赞不绝口。夸她朴实，夸她求上进，夸她人缘好，夸她字写得好，夸她啥都好。单芳芳一个劲地笑：“瞧，护士长把我夸得跟一朵花似的。我不就是一个从农村来的姑娘，比别人多读了几本书嘛。别的啥也不懂得。”王灵丫一脸正经地说：“农村来的怎么了？农村来的也是人。哪点比城里人差了？城里人又怎么了？有几个敢保证他爹他娘他爷他奶那一辈不是农民？我跟你说芳芳，万万不能自卑。再说了，我们不比任何人差到哪儿的。”忽地，欧阳秋童的名字划人她的脑海。她的脸部紧绷起来，有一股妒火烤得她没心再说别的。
卫生厅领导对欧阳秋童攻关小组提出的科研项目很感兴趣。梁增福书记说：“欧阳秋童主任有学识，有胆识，也有自己独到见解。省人民医院心内科因此闻名遐迩。知道心内科的，都知道有个叫欧阳秋童的主任治病很有办法。所以，这次提出用你们自己的方法，结合国内外成功经验，攻克法乐氏四联症，降低死亡率。我想一定会成功的。回去以后，可以搞一个系统的东西，也好请一些著名专家学者论证评估之后，应用于临床。”梁书记又说了许多鼓励的话，要欧阳秋童好好准备。过了年之后，待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时，召开学术论证会。
梁增福，五十八九岁，祖籍广东顺德，为人和善，处事谨慎，办事认真，只是性格里有些优柔寡断的成分。他中等偏上的个头，多少有点儿驼背，头发稀疏，头顶部光亮光亮的，气质有些老态，气色倒是蛮好的，脸上白里透红，一看就是那种保健有方，心情不错的健康一族。人长得有点像《许茂和他的女儿们》中的男主角许茂老汉，只是实际年龄没有那么老。论帅气，也比许茂老汉帅气多了。他人挺好的，也很有水平。虽说是党委书记兼厅长，一点架子都没有。欧阳秋童这么评价他。
此时，用踌蹲满志来形容欧阳秋童的心情，虽然多少有点过了，但还算是比较贴切。毕竟厅领导首肯了她们攻关小组的项目，她心里高兴，骑自行车的样子也变得舒服多了，嘴上哼着的湖南民歌《浏阳河》越发悦耳动听。脖子上那条粉红色的长纱巾，随风飘呀飘的，张扬着她的喜悦心情。
时值中午下班高峰期，人如潮车如流，过十字路口向东一拐，是一家解放军医院。欧阳秋童刚骑到这家医院门口，迎面一辆失控的电车思着辫子吼叫着，像头巨型怪兽似的向她这边扑来。猝不及防，容不得躲闪，眨眼之间，五六个骑车的连人带车呼呼啦啦被撞倒一片。然而，撒野的电车仍没有停下的意思，梗着头继续往前冲，只听“呕当”一声撞向十字路口一角的警亭，瞬间警亭被电车的冲击力切去一半！可它还想再往前撒野，终因体力不支，喘着粗气晃悠了几下之后，趴在那里不动了。
这期间，车上车下的人们惊恐万状，慌作一团，乱作一团。车厢里大喊大叫的，哭爹骂娘的，吓得说不出话的，尿一裤子的……那个少妇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失魂落魄般的屏声息气，杏眼圆睁。当确信电车停稳的刹那间，她一屁股瘫坐下来：哎哟我的妈呀！车门一开，仍处在恐惧中的人们逃命般的涌向车外，又涌向路边的伤者。而那个抱孩子的少妇却迟迟动弹不了，直到电车上的人全部冲出车外，她还抱着孩子未动窝。
恰好经过此地的廖大勇被这一场面惊得不轻。他发现伤者中竟有欧阳秋童！更让他感到意外。
“童姐——！”廖大勇奋力拨开人群，抱起不省人事的欧阳秋童向围观者大声喊：“快闪开！”
这批伤者都被就近送进了解放军医院。欧阳秋童的伤势最重。她并不向其他伤者那样断胳膊断骨盆，她是脑部出了问题。医生很难说准她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还说，也有可能再也不会从脑昏迷中醒来的。
“不！”廖大勇使劲儿地摇头，两只大手同时从太阳穴两侧插向头发根部，然后，把伸展的十指收拢，拽紧自己的头发。这样丝毫没有减轻他的痛苦，反而在提醒着他什么。
那年，像每个暑假一样，父亲又把欧阳秋童从唐山接过来。那时，欧阳秋童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并不懂得儿女情长的少男少女在一起玩过“过家家”，兄弟俩都争着抢着要欧阳秋童当新娘子。大龙问大勇为什么和他争，大勇把脖子一歪：“我就是喜欢童姐，童姐长得比七仙女还要好看。所以，我就是喜欢童姐。我就是要童姐当新娘子。”那回，哥哥让了弟弟，让大勇娶欧阳秋童做了“新娘子”。打那时起，大勇盼着自己快快长大，长大了好娶童姐当新娘。后来，可怕的大地震夺去了欧阳秋童所有的亲人，廖家成了她的家。再后来，大龙捷足先登，大张旗鼓的娶了欧阳秋童为妻。大勇只好把对欧阳秋童的爱深深地埋在心底。
久久地凝视之后，廖大勇诚惶诚恐地握住欧阳秋童那只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这是双在欧阳秋童清醒时多少次想碰而从未敢碰过的手啊！他握住欧阳秋童的手不由得有些颤抖，于是，他的心也跟着颤抖起来，浑身颤抖起来：“童姐，你快点儿醒来吧。童姐，你别笑我……”他把欧阳秋童的手捂在他的脸上：“你或许不明白，我有多么爱你，可我……你是这个世界上惟一在我心底深爱的女人啊！童姐，你醒醒啊——”他将欧阳秋童的手抬起，擦拭他因激动而滚落的泪花，是多年的压抑之后，突然决堤的男人的泪花，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勇气引爆的泪花，也是纯洁而高尚的泪花。
真可谓无巧不成书。一向叽叽喳喳，人未到声先达的王灵丫今儿个怎么了？她和婆婆走进特护病房时，竟没弄出任何动静。直到把上一幕尽收眼底，把明如镜尴尬得摇头咂嘴，不知所措，她却能泰然自若，不急不忙不慌不乱。她似乎早有预感，又似乎比谁都觉得意外，比谁都怒火中烧，可她能装傻，装糊涂，装着什么也没有看见。
“大勇，咱妈来了。童姐怎么样？”王灵丫的微笑是自然的，是真实的，谁也看不出怒不可遏包藏在里面。
“噢，你……你们来了。”廖大勇的面部有些僵硬，原来握着的欧阳秋童的那只手被他放了回去。他像做了错事的孩子，目不定睛，似笑非笑，似哭非哭，那表情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他顺手搬过一把椅子，寻找不准此刻的心理定位，便冲着母亲多少带点莫名的感觉，或者说是带点童真般的味道，嘿嘿地一笑：“妈，您坐下歇会儿吧。”他扶母亲坐下，瞥了一眼王灵丫，那眼神尽管是转瞬的，是一扫而已的，却分明印满了厌恶。
“你童姐怎么样了？”明如镜没好气地沉着脸，问话时的目光移向别处，始终没有和廖大勇对视。
“还在昏迷。”廖大勇揪心的回答。他又白了王灵丫一眼，怎么觉得她有些神出鬼没的怪异，令他讨厌，令他心烦，也令他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
“别太担心，医生的诊断也仅仅是凭经验估计的，并不完全都准确。再说，每个人的情况也不可能百分百相同，差异是绝对的。童姐她吉人天相，肯定会醒过来的。”王灵丫的语调依旧优美动听，让人感动，让人感觉她的真诚。
“我说也是，童儿不可能照这样昏迷下去的。”明如镜爱怜地拿起欧阳秋童的手，就是刚才二儿子握过的那只手，冰冰凉的手，没有血色的手。明如镜把那只手捂在自己脸上暖了暖，又将那只手盖在被子下面。
“跟我哥联系上了吗？”廖大勇问。
明如镜欲回答，王灵丫抢先道：“听他们单位的人讲，已经跟大哥联系上了，很快就会回来的。”
王灵丫就是王灵丫，你不服不行。这种事上，她都能如此平静的对付你，还有什么事能难得住她呢？她心里倒海翻江，表面上极为平静。她有她的策略，她有她的主意，她也有她的精明。廖大勇是谁？不仅是她王灵丫的男人，更是廖家的二少爷，男人可以是张三也可以是李四，但廖家二少爷只能是廖大勇。她图的就是廖家二少奶奶的名分。你说是虚荣也好，你说是赌气也好，她王灵丫就为这个名分。所以，万万不可小不忍而乱大谋。而明如镜表现出的烦躁，足以说明她已认定廖大勇的举动丢人现眼，有辱伦理。
王灵丫忽然有一种窃喜。她断定：欧阳秋童在婆婆心里的位置一定会有麻烦。因为她不止一次听婆婆唠叨：“男女关系不正常，肯定是女人勾引的。”
“童儿，童儿……”明如镜发觉欧阳秋童的手在动，眼皮使劲儿抬了几下，尽管没有睁开眼睛，可这分明是苏醒的前兆。
“童姐——”廖大勇伏下身子轻轻地呼唤。
“童姐，快醒醒一”王灵丫显得很兴奋地说：“妈，大勇，你们在这等着，我去找医生。”王灵丫一闪身出了特护室，面部表情跟着就冷了下来。凭她多年的护理经验，欧阳秋童是要醒来了。她心里清楚，一旦欧阳秋童真正清醒的刹那，廖大勇会用怎样的目光看着她，这个场面就留给婆婆独享好了。眼不见心不烦。她王灵丫躲得远远的，也好让明如镜少一份尴尬，让廖大勇多一份宽松，多一份真情的流露。但肯定他要为此付出代价的！
果真，当医生护士们赶来时，欧阳秋童轻轻地慢慢地抬起了眼睑，水汪汪的眼睛，多少有些雾气，惨白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发出微弱的声音：“妈，大勇……”她眼睛一眨，泪珠滑落，顺着眼角滚滚而下。
“童姐，你终于醒了！可把我和妈吓死了。”廖大勇掏出手帕给欧阳秋童擦拭泪水，被明如镜一把夺下：“我来吧。童儿，你已经昏睡了六十多个小时啊。”她故意将身体挡住大勇的视线，急得他左右摆头，就是为了能看清童姐。
“我……”欧阳秋童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王灵丫远远的看着这边，依旧装傻。
“病人现在还很虚弱，尽量少跟她讲话。”医生又说了些应注意的事项，吩咐护士给病人服药。
“医生，这孩子不会落下后遗症吧？”明如镜问。
“还需要再观察观察，才能下结论。一旦病人情况稳定下来，就可以回家疗养了。”医生回答。
“妈，你老人家就别担心了，童姐不会有事的。医院里方便，医生护士又这么周到，就在这里多观察观察吧。”王灵丫向医生护士们露出了天使般的微笑，以示理解，以示感谢。
“多谢你们了。我这孩子多亏你们抢救及时啊！不然，我怎么向她死去的爸妈交待啊！”明如镜的眼圈红了。
“老人家，我们是应该做的。要说抢救及时，还得感谢您的儿子。若不是他送来得及时，您儿媳也不会在一批伤员中第一个被送进抢救室啊。”医生显然把廖大勇误认为是欧阳秋童的丈夫了，而且投以羡慕的目光，是觉得他们俩特别般配的那种眼光。这使得明如镜气不打一处来，还得强装笑脸：“还是要感谢你们医护人员的。”还特意解释受伤的是大儿媳，这个是二儿子。不解释还好，越解释越令她心里直冒火，可又不好发作，就又用身体挡在欧阳秋童面前，遮挡廖大勇的视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