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我晓得。”吴太太脸一沉,似乎心事重重说道,“我是这样想的,老爷以前也是这个意思……但是前两天我跟天泽说起这个事情,我说了半天,我看他不起劲,好像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我跟他说唐小姐好,他没什么反应,闷头画画。说到后来,他有点不耐烦了,跟我说‘这个事情以后再说’。所以我现在心里边有点不着落,我有点弄不懂他心里边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唐小姐,他是欢喜呢,还是不欢喜?他到底想不想娶唐小姐?我现在琢磨着,如果他不欢喜唐小姐,不想娶唐小姐,就说明他还在动别的脑筋,还在动那个女人脑筋。这是我现在最担心的事情。一想这个事情,我就怕得要命!”
“我看少爷还是蛮欢喜唐小姐的,”明香微微一笑,说道,“刚才吃饭的时候你看少爷跟唐小姐说话,还是蛮投缘的。以前我就听小姐说过,说少爷第一次见到唐小姐,就欢喜唐小姐,就是后来不知道怎么的——”
明香刹住话头不往下说了。吴太太沉思了一会儿,看着明香说,又好像在自言自语道:“要么今天,我跟天泽再说说看?我看他今天心情蛮好,待会儿我到楼上去跟他说说这个事情,看他怎么个说法?不管怎么说,他总要给家里一个说法;跟唐小姐定下来,我也好放心,要不然老是有一桩事情吊在心上……”
“嗯,”明香连连点头道,“太太是要说的,要的。”话音刚落,明香用手捂住嘴巴。吴太太瞟了她一眼,低声说道:“这两个字以后当着小姐的面再也不要说了,听见了没有?”
“晓得了,太太。”明香点头应了一声。
吴太太往楼上去了。明香收拾客厅。一会儿阿仲过来跟明香说:“小姐她们出去走走回来了没有?你要不要迎出去给她们送把伞?外头好像要落雨了。”
明香回道:“不用了,她们马上就要回来的。”说话间楼上传来争吵声,明香、阿仲一怔,面面相觑,只听见吴太太大声说道:
“……天泽,你不要跟我大声嚷嚷!我今天把话跟你说到底,我是死也不会同意你跟那个女人。你不要忘了自己身份,不要忘了我们家是有身份的,不是什么乌七马哈的人家!你别跟我有真没假的开什么玩笑,还当真了,什么名堂!现在我就一句一句告诉你,你爹去世,一半就是被你气死的……你说,你现在想怎么样,啊?你爹走了,你还想把我逼死掉?”
“妈,我现在烦得很,不想说这个事情!”吴天泽嗓门仍旧很大,犟着脖子说道,“我没有逼家里,我没有逼你!我现在不想说,什么也不想说——”
“你已经说了!”吴太太恨恨说道,“你已经把你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了。我现在总算晓得了,你一直不死心,一直把那个婊子当仙女供在手上,还想把她弄到我们家里来,是不是?真是活见鬼了,天晓得!好好的唐小姐你不要,偏要到外头去寻一个不清不爽的女人……”
这时候唐小姐跟吴天玉回来了,有说有笑地走进客厅。明香一看,故意提高声音说道:“小姐回来啦!看外头落雨了,我刚要出去给你们送伞——”
“不用送伞,”唐小姐一笑,回道,“下点小雨不要紧的。”说着,一转眼望了望园子,对吴天玉说:“现在开始下大了,幸亏刚才我们赶紧跑回来。”话音刚落,便听见楼上吴天泽大声说道:
“她不是一个不清不爽的女人!……她,好得很!”
“她一个青楼女子好什么呀?”吴太太嗓子突然吊得老高,说道,“她再怎么好,还是鸡,不是凤凰!天泽我告诉你,你趁早死了这条心,想都别想!除非我死!……怎么不说话了?你说啊,唐小姐有什么不好,啊?你说呀!”
“我没说唐小姐不好!”
“但是你在说她好!”
“她有什么不好?我觉着还是她好——”
“她有什么好?难道唐小姐不如她?人家唐小姐是规规矩矩的姑娘。人家家里是规规矩矩的人家。你放着眼面前一个好好的姑娘不想要,非要说那个董什么碧韵好。……同春楼再好,还是个婊子窝,只是高级罢了。你非要跟她好,你是不是昏了头了!你是不是想把我气死掉拉倒,啊?你爹现在不在了,你把我气死了,你有什么好日子过,啊?”
楼上的声音还在断断续续传下来,这会儿吴天玉总算从惊愕中回过神来。
吴天玉看了唐小姐一眼;唐小姐咬住嘴唇,脸色煞白,一转眼跟吴天玉对视一下,刚想开口说话,吴天玉一个转身便往楼上去。
见女儿不声不响走进来,吴太太一怔,忙立起来叫了一声:“天玉。”吴天玉好像没听见母亲叫她——她一步一步走到吴天泽面前,两眼盯着吴天泽看了一会儿,拿起毛笔蘸了墨,冷不防出手在吴天泽脸上狠狠画了一笔,把毛笔往桌上一扔,轻轻说道:“吴天泽,你不跟唐小姐好,我跟你拼命!”说罢就走。吴天泽怔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等到吴太太跟着女儿回到楼下,唐小姐已经走了。
吴太太责怪明香道:“你怎么不拦住唐小姐?”明香嗫嚅道:“我拦了,阿仲也跟着拦了,怎么拦也拦不住……”
吴天玉听了,一转眼对阿仲说:“快点出去帮我叫辆车……”说着,吴天玉已经往外头跑了。阿仲一怔,看了吴太太一眼,没等吴太太反应过来,他拔脚奔出去。明香突然想起来喊一声:“阿仲!给小姐拿把伞!”
……
吴天玉在半道上追上唐小姐。唐小姐不肯跟吴天玉返回去。
于是,吴天玉索性坐到唐小姐的马车上,跟唐小姐回家,在唐小姐家里又住了一个晚上。
这天半夜里吴天泽在日记里写道:
今天晚上我跟母亲说,我不放心天玉,想到唐小姐家里去看看。
坐车到唐小姐家门口,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不敢进去。
一想,还是去同春楼跟董碧韵碰个头,跟她说说家里的情况。董碧韵听了,也不帮我动动脑筋想想办法,只是含泪道:“你不可为了我,逼你母亲走绝路。若你一意孤行,那我就先走一步!”我听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随即告辞,回家。
吴天玉冲我说的那句“拼命”的话,听上去恐怖得很,把我吓得半死!母亲说:“要是天玉完了,我也完了,你一个人去过你的日子吧!”
没想到现在有三个人在逼我,我母亲、我妹妹、还有董碧韵,而不是我在逼她们。我现在真的怕了她们,可我,又非常爱她们!
唐小姐原先不知道吴天泽在外头还有这么一个花头。回到家里她心里边窝塞得很,一肚皮委屈,火冒,又不好在吴天玉面前发泄出来。耐着性子听吴天玉说了事情的原委,唐小姐手脚冰凉,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脑子里边乱得连个头绪也理不出来。吴天玉跟她说了那么多话,她一会儿好像全忘了,只记得吴天玉说到最后说了一句:“我妈妈和我帮你!”
这天夜里唐小姐等到吴天玉睡觉以后,到客厅里坐下来跟她父母说:“我跟吴天泽的事情算了。”唐太太听了一怔,问道:“哎,怎么回事儿?你说得倒是轻巧,怎么好好的,说算就算了?”
唐六梓了解了情况后,沉吟半天,总算拿了个意见出来,说道:“这个事情女儿你自己看着办,——我们做父母的也不好说什么;反正吴天泽好也罢,不好也罢,这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你自己做主。”
“这个不行!”唐太太一想回道,“人家没说算了,我们说算了,算什么?怎么说算就算?没那么容易。他们吴家,我们吊也要吊住他们,哪里有这么随随便便,你说一句断掉就断掉?”
“还是算了。”唐小姐眼圈一红,一声抽泣说道,“吴天泽这个样子,实在叫我太难堪了,一点面子也没有,受不了。”
“那吴太太怎么说?”唐六梓定了定神,问道,“吴天泽跟那个青楼女子的事情吴太太早就知道了是不是?现在吴太太是什么意思?”
“她是死也不会让吴天泽这么做的。”唐小姐擦了眼泪,回道,“今天他们家里就为这个事情吵翻了。”
“那就好,”唐六梓似乎松了一口气,说道,“只要吴太太不准,这个事情就好办,想想吴天泽也不敢跟她母亲硬到底——”唐六梓略一停顿,脑子好像转了个弯,接着说道:“宓宓,这个事情话说回来,你啊也不要想得忒复杂。我刚才还在想,你们说的那个同春楼姑娘,叫董碧韵是不是?这个女子我在外头早就听说过,说她特别擅长字画。……说不定吴天泽跟她只是书画会友,其实不会有什么其他名堂的。这种事情不必当真,也不必计较,有时候说起来,我看也是蛮正常的,不要大惊小怪。”“话不可以这么讲,”唐太太眉头皱了皱,说道,“我女儿标致漂亮,知书达理,吴天泽凭什么不把我女儿放在眼睛里?什么蛮正常,这肯定不对,吴天泽跟那个青楼女子肯定有什么故事——”
“不会有什么故事。”唐六梓看了女儿一眼,说道,“就算是他们以前有点来往,现在想办法断掉他们就是了。”
“所以宓儿你不能放手。”唐太太接口道,“你爸爸说得对,要断掉他们,想办法把吴天泽拉到你手上。如果你现在说,跟他算了,这不是犯傻么?岂不是把他往人家怀里推?”
“那我怎么办?”唐小姐偏着头,想了一想,说道,“我有什么办法?我现在心里边乱得很,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怎么没有办法?”唐太太叹一口气,摇摇头道:“你啊,在学堂里读书倒是蛮聪明的,跑到社会上,一碰到这种事情,脑子就不灵了。”说到这里,唐太太稍一顿,眼睛忽闪,接着说道:“还是妈妈来教你吧,你找个机会单独跟吴太太说,要哭着跟她说,——别的什么都不要说,就说吴天泽这样气伯母,我接受不了。吴天泽以前在外头的事情我也知道了,我可以不计较;我也一向忍让,迁就他。但是这一回,我绝不让他伤伯母的心!吴天泽不可以欺家里人太甚,全然不顾自己身份和自己在社会上的脸面,由着自己性子乱来!就这么说,你要吴太太帮你做主,坚决堵住吴天泽自毁前程,自毁吴家!——这样讲才管用。别的说多了没用……”
唐小姐听了,沉吟一会儿,点头应了一声:“嗯。”
寻访笔记37
吴有箴先生去世前,孙渐雍来找我。
他想叫我出面跟吴有箴先生说,把《吴天泽日记》卖给他。孙渐雍以前听我说过这件书法作品。他说这件东西以后转手卖出去,按照现在行情,可以卖到七位数。
这个事情我不参与。孙渐雍后来转了几个弯托人找到吴有箴先生的子女,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人家不理他。
我跟孙渐雍说你不必为此痛心疾首。《吴天泽日记》在我看来,已经不是一个人的书法作品了。这跟钱没有关系。这是一个人给自己写的私人档案,随着这个人已去世,这个私人档案便随之消失。我们应该尊重他的选择,正如我们应该尊重一个人的有些个人隐私。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是什么都可以拿出来公开说的,更不是随便可以流入市场卖的。当下,如果仅仅看重他的书法价值和市场价值,那么这本日记的意义就减去一大半。
我以为这是吴家特有的文化品质,不是烧钱的问题,而是吴家后人将过去的有些真实的记录留给一个真实的人,让他“绝对拥有”。我想烧掉的东西是个东西,是一个人不愿意把这件东西留给后人任意解释、处理。这个做法是不是空前绝后?我不知道。我只想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孙渐雍说他无论如何不好理解这件东西随吴有箴先生遗体一道火化。
那天,孙渐雍一定要跟我去参加吴有箴先生的葬礼。我们最后送别这位老人的时候,孙渐雍两只眼睛一直盯着那本即将燃烧的《吴天泽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