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怎么会呢,”阿仲一笑,说道,“别说今天是新年头上,换了其他日子我也是不会的。你想啊,这会儿,我看你红哥手上拎着东西来拜年,开心还来不及,怎么会拦住你,把你挡在门外,跟你说‘老爷不见!’这不,忒不讲人情世故了?更何况,苏州城里城外谁不晓得你红哥?红哥是什么人,是这个!”阿仲翘起大拇指接着说道:“红哥,我跟你说哦,我家老爷大年夜吃年夜饭的时候还提起你呢,说你好。还说起你家老爷朱子藏先生,说真的有点惦记他了,过了年有空约个时间碰碰头……”
“哦?真的假的?”
“怎么会假呢?老爷他说了,原话是‘我说真的,就从来没假过’。这话你也听得出来,不会是我说的是啵?”阿仲说罢,“嘿”一笑,将手一让,把朱红请入园子,带到客厅;吩咐明香把少爷请出来,接着说道:“哦,对了,老爷今天不在。少爷在。红哥请坐,稍等一会儿,少爷马上出来。”
吴天泽走进客厅,朱红“啪”立起来。这是朱红第一次把眼睛睁大了看吴天泽。时隔六年不见,今天站在朱红面前的吴家公子比他高出半个头。朱红本来以为自己的个头不算矮,一看,还是比吴公子矮了半截,心里一阵感叹!便有低人一等的腔调。好在朱红已经是三十岁出头的人了,在社会上混了多年,见过世面;况且跟吴公子又不是头一回见面,想说的话,他嘴皮一动拉出来就是:“今天鄙人来府上拜年,看到吴家公子天泽一表人才,不胜惊喜!”说到这里,朱红略一停顿,心里想这文绉绉的腔调,很不爽,不如改口说白的:“吴公子,你还记得我吗?六年前我来过。那个时候你十二岁,人这么高……”朱红一边说,一边做手势比划道:“没想到你现在人长这么高了,精装小伙子一个。我呢,跟你父亲熟悉得很,是看着你长大的——”
吴天泽立马回道:“我是自己长大的,不是人家看着长大的。”话一出口,大概意识到这话好像有点冲,便改口说道:“朱家大少爷,你好!你今天到我家里来有什么事?——明香,上茶。”明香应声去了。朱红瞟了一眼丫头的屁股,一转眼说道:“哎,刚才我不是说了吗,我是来给吴先生拜年。当然了,也给你吴公子拜个年——记得六年前……”
“我爹出去了。”吴天泽打断朱红说话,将手一让叫朱红“坐”,自己先坐了下来,眼睛一闪说道,“我爹不在,到上海去了。不巧得很,今天让朱大哥白跑一趟。”阿仲垂手立在一边。吴天泽瞟了阿仲一眼,心里想立马叫阿仲送客,因见明香刚把茶碗端上来,一想,将手一抬,请朱红用茶,但心里实在是不愿意坐下去——他不愿意再听到这位朱家大少爷说他记得六年前的事情——“那个事儿还用得着你记吗?”吴天泽心里想,“那次我父亲叫我到客厅看唐寅的画;父亲买了那幅画,后来教训我,打我,罚我。我记住了,往死里记,刻骨铭心!现在,当年的朱家大少爷又来了,还想在这个客厅里重提那个往事,门都没有!”这时候吴天玉、潘道延来到客厅,吴天玉不顾有客人在,大声说道:“吴天泽,阿延他不高兴了。刚才他叫你一道去给厉先生拜年,你现在到底去不去啊?”
“去!”吴天泽“唰”立起来说道:“哎,阿延,你别走开,我这就跟你一道去,现在就去!”
朱红眉头一皱,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几圈,起身说道:“兄弟你先忙吧,大哥我告辞了。”“哎,”吴天泽立马回道,“你怎么跟我称兄道弟了?”
“兄弟——”朱红随即回应道,“刚才,你不是叫我大哥吗?这大哥我是做定了。要说起来,我还真的是你大哥,你说呢?”
吴天泽“哈”一声道:“在家里我是大哥。哎,忘了给你介绍了。这是我妹妹吴天玉。这是我师弟阿延。”
“哦,是大小姐。还有这位,是阿延?”朱红面对吴天玉、潘道延,左右略一欠身,因点头微笑,嘴角一抽,刚想接着说话,只见吴小姐瞟了自己一眼,不说话;还有边上的那个愣头青阿延板着脸,牙齿咬着嘴唇不吭声,朱红突然间感觉有点鸟气,心里骂道:“他妈的,这是什么家教?新年头上我来,你妈的我热饼贴个冷锅子,这叫什么事儿!”因此冷笑一声道:“我走了。”完了眼睛一瞟,接着说道:“这礼品吴公子代收一下,回头跟你父亲说一声,就说我来过了。”朱红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本想吴公子眼瞅着这么好的东西嘴巴上会客气一番,没想到小子连一句客气话也没有。只见吴天泽手一勾,说道:“阿延,把湖笔宣纸拿到我们书房里去。我们走——”
“哎,吴公子?”
“怎么,朱大少爷还有什么事儿?”
“这——”朱红一时噎住,眼睛一眯,眼珠子盯着吴天泽,不知道说什么话好。怔了一会儿,朱红“嘿”一声道:“我说吴公子,这东西是送给你父亲母亲的,不是给你们的。”
“哦?”吴天泽眉毛一扬,嬉笑道:“哦,晓得了。如果没别的事情,你可以走了。”说罢,叫阿仲送客。
“等等,”朱红瞟了阿仲一眼,一转眼对吴天泽说,“哎,吴公子,我说你是不是对我说话要客气一点?总要客气两句吧,要不然我今天来拜年,弄得一点面子也没有,无趣得很。早知道这样我就不来了。”
“哈,”吴天泽冷眼看了朱红一眼,就像看一眼字画似的,抬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嘴角挂一丝冷笑道,“要是朱大少爷觉着这个礼送得心里不舒服,那就拿回去。你也晓得,这个笔、宣纸我家里不缺,多得很。这水仙,你看我们家园子里,还有这客厅里,不少吧,有什么稀奇?这丝绸面料,天玉、阿延,你们觉着稀奇吗?哦,看来你们也不大稀奇——”
“这算什么话,”朱红本来黢青的脸一下子涨红了,身上的血液似乎一下子全涌到头上,不禁失声冷笑道,“人嘛,也是有点自尊的。比如说我,我刚才心里边还在想,你吴公子大概也晓得,我好坏是苏州城里朱家大少爷,朱子藏的儿子。我爷爷朱文轩,想当年也是个人物——你父亲晓得。你是大户人家,我也是。怎么的?轮到我现在,屁儿颠颠地跑到这里来做孙子?”朱红说罢眼睛突然翻上去,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吴家客厅的雕花梁楹,然后扫了一眼客厅摆设,脖子一梗,接着说道:“我家的雕花梁楹,比你吴家差吗?我家的水磨地砖,比你吴家小吗?我家的历史,比你吴家短吗?”朱红随手甩一下袖子“哼“了一声,眼睛一斜道:“今天既然吴先生不在,我就走了。”说罢,一个转身,大步朝客厅门口去。吴天泽一怔,“哈”一声道:“走好,不送!”
这时候朱红已经走到客厅门前台阶,板着脸,头颈骨硬硬然,一步踏上园子甬道,心里窝塞得连个屁也不想放了,突然听见身背后“哈”一声,回头一看,吴公子立在客厅门廊下,嬉皮笑脸朝自己拱手道:“红哥,想起来了,刚才忘了新年道喜。恭喜发财!”
朱红一愣,加快脚步走,侧身抱拳回应道:“谢了!”
朱红走出吴家大门,吴天玉忍不住笑起来。吴天泽回头瞪了一眼:“笑,你笑什么?”吴天玉上前几步回道:“我不好笑啊,我笑你怎么了?”
“有什么好笑的?”
“阿延,”吴天玉转身对潘道延说:“你晓得我笑什么吗?”潘道延板着脸咕噜道:“我不晓得。”
“我笑……吴天泽今天像真的一样。”吴天玉说着,又笑起来,比先前笑得更加厉害。
“什么叫像真的一样?”吴天泽冷面说道,“就是真的。我就是讨厌那个朱家大少爷。我叫明香给他上茶,就算是对他客气了。”
“这个,”潘道延立在一边嗫嚅道,“人家来,请他吃杯茶,要的。”
“什么要的,”吴天泽冲潘道延一笑,“你就会说要的。要什么要啊,我今天就是要把他早点清出去,你晓得啵?”
“好了。”吴天玉说,“你又要跟阿延斗嘴了。刚才在里边还在斗嘴;今天一早起来你们俩就斗嘴。现在怎么又斗了?!”
看潘道延一脸委屈的样子,吴天泽“哈”一声说道:“我跟你斗什么,是你在跟我斗。”“他没跟你斗,”吴天玉回道,“是你‘逗’他了。一会儿说去,一会儿又说不去。现在人家走了,你到底去,还是不去?”
“去哪里啊?”吴天泽装傻道。
“哥,”吴天玉面孔一板说,“先头阿延不是跟你讲好了吗?今天去给厉先生拜年。现在去啊!”吴天泽一听,用两只手蒙住自己嘴脸,上下使劲儿搓道:“我没脸去见厉先生。我不去。”潘道延眼睛一瞪,说:“要的!”
吴天泽一转眼回道:“你自己一个人去。”潘道延走到吴天泽跟前,指着吴天泽鼻子,说道:“你开头答应的,怎么耍赖?!”吴天泽一屁股坐下来,两只手交叉在胸口,眼瞅着客厅外边的园子,懒洋洋说道:“我还有别的事情。刚才你没看见我在家里接待客人吗?说不定待会儿还会有人来。家里要有人接待。我爹不在,我来接待。”看潘道延气鼓恼恼的样子,吴天玉一笑,说道:“阿延,他不想去,你就一个人去吧。要不,我陪你一道去?”潘道延瞟了吴天玉一眼,转身就走,一边咕哝道:“我一个人去。讲好两个人一道去的——”突然大声说道:“要的!”把吴天泽吴天玉吓了一跳!
潘道延走到园子里;吴天泽翘起二郎腿,说:“哎,天玉,你陪阿延一道去吧。”吴天玉朝园子里望了望,一转眼问道:“你说什么?”“没听见拉倒!”吴天泽说罢,端起茶碗吃了一口茶,把茶碗往桌上一蹾,立起来往外走。吴天玉上前拦道:“你要到哪里去?”吴天泽不回话,一边走,一边挥手道:“走了。”明香从客厅后面过来,看见他出去,问道:“少爷,中午要不要回来吃饭?”吴天泽已经走到园子里,一只手伸过头顶,手一摆,说:“不回来吃午饭。”眼看吴天泽快要走到门口了,吴天玉赶紧追上去,把他拦在门口,问道:“你去哪里?你不告诉我,我就拦住你走不了。”
“我出去关你什么事儿?”吴天泽“哈”一声,说道,“刚才,你怎么不拦住阿延?他可以出去,我不能出去啊?”
“我拦住阿延做什么?他出去给老师拜年。你呢?要是你跟他一道出去给老师拜年,我不拦你。你现在要去哪里?你不说,我就不让你出门!”
吴天泽一看,犟不过妹妹,嬉皮嗒嗒说道:“我在家里闷,出去散散心,到城里去看电影……”“哎呀,你怎么不早点讲!”吴天玉眼睛一闪道,“我跟你一道去。我去换件衣服,等我一下!”
“天玉,”吴天泽手一抬,指指门外不远处一棵大树下,“那边马车马上要走了,我不等你了!”
吴天玉一听,立马回头奔出去,快活得笑出声音来。
寻访笔记11
孙渐雍说他现在手上的吴元厚作品《竹林清闲图》,现在的行情是七位数;行情还在看涨,绝对看涨。他说的“看涨”不错,但“绝对”二字有点限制了我的想象,大不了“七上八下”,还能大到哪个数字?那画上的人物倒是给了我更多的想象。
孙渐雍收藏这幅画,是为了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出手卖更大的价钱。
我关注这幅画,是为了寻访吴元厚和他儿子和他学生的故事。我对他们的一段人生经历和他们的命运给予的关注超过了一幅名家字画。历史留给了我们一些东西。我想,当这些东西在当下市场进行交易时,有时候是不是失落了这些东西原来的一些价值?又想“收藏”二字,……我们究竟“收藏”了什么?
好坏过一眼,一纸难书;喟然一叹,时间流水。
在过去的寻访中,我算是比较有眼福看到了一些人物他们留下来的一些字画。这些字画背后的故事则鲜为人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