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新侬跟着明香到客厅里,见过太太。吴太太叫阿仲给潘大伯上茶。潘新侬一听,慌得立起来拦住阿仲,哈着腰说道:“喔唷别忙了,我不吃茶,我吃一口水就好了。”“茶还是要吃的,”吴太太面带微笑,手一让叫他“坐”,说道,“这会儿看见你来了,我是蛮开心的。陪我说说话——阿仲,你去泡茶。”阿仲应声去了。吴太太叫明香过来帮她捏一下肩膀,一边说道:“阿延他爹,我还是六年前阿延来的时候见过你。你怎么不来走走呢?过年之前,老爷就叫阿延给你写一封信,叫你们过来,到我家里来过年。哎,怎么不来啊?是不是家里忙,人走不开是吧?”
“太太,”潘新侬抖抖惑惑立起来回道,“我今天来,给太太赔个不是。家里头确实啊走不开的。家里孩子多,事情也多,阿延他娘——”因阿仲进来,话噎了回去,一边接过阿仲端上来的茶碗,一边道谢。
吴太太说:“坐下来吃茶吧,你慢慢说——”潘新侬应了一声,随即坐下捧着茶碗眼瞅着吴太太,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吴太太一笑说道:“我说你啊,生了个好儿子。阿延好哦,老爷经常夸他,说他用功勤奋得很,比我家天泽好多了。说真的,家里用人都知道,我眼热你,有这么个儿子。”
“哟,”潘新侬慌忙放下茶碗回道,“看太太夸的。阿延哪里有这么好哦。依照我说,还是天泽少爷好。……头两年我见过少爷;少爷人长得好,像老爷的样子。那个时候阿延跟我说,说少爷聪明,读书,看字画,过目不忘。阿延还说少爷的字像老爷,写得好哦。哦,少爷的画,画得也是好哦。依照我说,少爷的那个天生的聪明,天生的本事,阿延是比不上他的。太太你也晓得,我这个儿子阿延笨得很,他全靠老爷费神,全靠太太帮着点拨。没有老爷和太太的培养,阿延他算个屁!那个时候在乡下,他除了会吃饭拉屎浪费家里的纸头,一天到晚写几个没人看的鸟字,什么也不会。他还能跟少爷比?那是吃昏掉了。要么他爬到田埂上去跟癞蛤蟆比。”吴太太听了抿嘴儿笑起来,一转眼吩咐道:“明香,快到我房里去,把点心拿出来给潘大伯吃。”
潘新侬一吃到点心,心里的话好像有点憋不住了。他吃了一口茶,把先前起了头的话又重新道出来:“太太,我这次来一趟,也不容易的。家里头确实啊走不开的。家里孩子多,事情也多,阿延他娘——”说到这里,潘新侬琢磨着想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没来得及开口说阿延他娘病得不轻,吴太太接口道:“我说也是的,家里啊确实要有个帮手——”吴太太顿了一下,叫明香给潘大伯续茶,顺着潘新侬的话头,接着说道:“阿延他爹,你也不要太劳碌了。家里头有些事情现在可以让孩子们做做。……哎,看见阿延了?明香,阿延现在是不是还在书房里?哦,已经见了。我说阿延他爹,阿延在家里是老大吧,他现在也长大了,是啵?你刚才看见了,大小伙子一个,嗬,个头赶上阿仲了。前两年他个子还小小的,这两年说蹿就蹿上来了,怕是个头超过你了,是大人了。我说他呢,在我们家里在老爷身边也学了本事。哎,我体谅你,家里要有个帮手。你这次来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我。我刚才还在想,我想这么跟你说吧,过了正月,开春的时候你呀来一趟,带他回到乡下去,叫他帮着家里做点事情。或者是,托人在城里给他找个差事。这样一来,也就减轻了你负担。我是为你老潘着想,你看行啵?明香,再拿几块点心给你潘大伯吃。老潘你吃,不要客气哦。”说罢,瞟了明香一眼,“哎,明香,多拿一点。这点心好吃得很,潘大伯吃,多吃一点。”潘新侬听了,心里慌得像一锅子正在灶上煮的稀粥“扑噜扑噜”泛着泡儿,手脚也跟着慌乱起来,一会儿立起来拦住明香,说:“我有了,我吃不了。”一会儿把点心盘子端到吴太太面前,说:“太太吃。这点心贵得很,不是我们乡下人吃的。我已经吃了不少,吃不了了。你看我手上还有。”说着,把手上的半块点心塞到嘴巴里,一边咀嚼,回头坐下来,又立起来,眼瞅着吴太太,嗫嚅道:“这,是不是老爷的意思?”吴太太一笑,回道:“这么一说,眼下是我的意思,现在只是先跟你说道一下。老爷回来了,我来跟老爷说一声,听听他的意思。”
“哦——”潘新侬吁了一口气,因嘴巴不停地蠕动,嗯呃呵的一时没个主意说什么好,便索性闭上嘴巴不吭声了。吴太太瞟了他一眼,含笑说道:“这个事儿我只是这么一说罢了,不急。要么你先跟阿延商量商量?听听他怎么说,行啵?”潘新侬一怔,“哦”了一声:“要么我现在先去跟阿延说说话。”吴太太点点头,潘新侬呆呆地转身去了。这会儿他觉着心里一锅粥打翻到地上;他本来要开口的,见了吴太太,当时觉着太太还是蛮关心他家里,看上去客气得很,蛮好说话,随想硬着头皮跟吴太太说借点钱救急;现在不好开口了。含在嘴巴里的一口点心咽下去,他闷得话说不出来。
吴天泽和妹妹吴天玉到了苏州城里,先去观前街逛了,完了去玄妙观。那地方平时就热闹,逢到过年过节时更是闹猛:耍猴的,出把戏的,江湖郎中拍胸脯卖狗皮膏药的,玩弄蛇的,吆喝小买卖的,各种小吃五花八门,看得他们忙不过来。一大圈下来,吴天玉停下来单挑一处看,拉住吴天泽,说道:“哥,我不想跟着你到处走了,有点累了歇歇脚,就看这几个小孩……”只见有四个孩子就地做杂技,一个最小的女孩端着盆子盛钱,圈里没大人领班;其中最大的男孩,估摸着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单薄,人躺在地上,两条腿伸起来朝天;那朝天的脚板上顶着一把梯子,高高在上——有个比他小的女孩坐在梯子顶头,头上叠着瓦盆,一手张开保持平衡;一手将手上的瓦盆扔到头上,接住了。底下站着一个男孩,见上头接住一只瓦盆,便扔上去一个让她接了,重复做到,不见摔掉一只瓦盆。那个架势看了“真的危险”!吴天泽一转眼对妹妹说:“哎,叫他们下来别做了。我看了,怕他们跌下来。叫他们歇吧。”吴天玉“哦”了一声说:“真的是怕的!我来给钱,叫他们马上下来,不要做了。”眼看这几个孩子总算完成了一道表演,人下来,又接着准备做下一个表演,吴天玉立马上去叫道:“哎,等一会儿!”吴天玉给钱,一边问道:“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没有大人带?”
“没。”拿着盆子收钱的小女孩摇头回道。
“你几岁了?”吴天泽走上去问道。
“七岁。”
“他们几个呢?”
“他八岁。她十二岁。”说着,那小女孩拿着盆子,一边兜钱去了。一个圈子里头纷纷有人往盆子里扔钱;吴天泽扫了众人一眼,咕噜道:“还是有不少人给钱。城里人还是蛮好的。”只听吴天玉又问了:“哎,你们是从哪里来的?”年龄最大的那个男孩低头整理道具,头一抬,眼睛一瞟回道:“河南。”
“哦,湖南。”吴天泽点点头,眼瞅着吴天玉跟那个男孩说话,因想起来什么,凑上去说道:“天玉,你大概不晓得那个地方,那个地方好哦。爹前几年去过那里,回来说‘那里有湘江长沙,也是个鱼米之乡,山清水秀,湖南地方好得很。”
“哥,”吴天玉脸一转回道,“你错了。不是湖南,是河南——”
“不,是湖南。”
“什么湖南,是河——南!”吴天玉顶着说是“河南”——吴天泽却硬着说是“湖南”——这一来一去的,把周围的人逗笑了。耍杂技的孩子们也跟着嘻嘻哈哈的开心笑了。其中一个孩子又说了一遍:“是河——南!”吴天泽随即大声说道:“你听,分明是湖南,怎么是河南呢?哈!”边上人跟着笑起来。有人相互之间说道:“哎,我听上去是湖南,是湖南。”
“不是。我们苏州这个地方,几时见过有湖南人过来讨饭弄杂技的?”
“就是,那小孩说的是湖南。”
“走吧,”吴天玉拉了一下吴天泽衣袖,“你呀,别在这里河南湖南的搞不清爽,让人家笑话!看电影去——人家明明说的是河南,你偏要说河北——看你真的是搞不清爽河南河北了。”
“哎,我哪里说湖北?我说的是湖南——在河的南边,不是湖南吗?”吴天泽说着,跟吴天玉走。兄妹俩一路说笑……吴天玉说:“哥,我口袋里的钱刚才都给光了。待会儿看电影你买票哦。”吴天泽一怔,“哈”一声说道:“我也给了他们不少钱,怕是钱不多了。你怎么不留点钱下来看电影?”
“哥,你的钱多得很,平常你老是问家里要零用钱;今年过年压岁钱你又拿了不少。你的钱都用到哪边去了?”
“哎呀,你不晓得,我以前的那些零用钱平时差不多都分给了阿延。现在想起来有点好笑。阿延你给他一点钱,他就肯帮你做事情。所以呢我也就乐得快活悠闲,把爹布置给我的字画作业丢给他代我做了,哈。”
“哥,你说阿延是不是小气得很?他从来不肯花钱。前几天我叫他帮我买一包南瓜子给我吃,他都不肯,说‘不要吃’。我说‘要的’。他就是咬住‘不要’!又说他口袋里没钱,还把口袋翻出来给我看。”
吴天泽听了,“哈”一声,说道:“我猜想阿延不用钱,把钱藏起来了。昨天我趁他不在书房里,到花房后头去帮阿仲做点事情,我偷偷地翻了他的抽屉——以前也翻过,没有。不晓得他把钱藏到哪里去了。我还找了他睡觉的那间屋子也没有。你说阿延鬼不鬼?我不欢喜他。妈妈也不欢喜阿延。”
“你不欢喜他,妈妈不欢喜他,爹欢喜他,我欢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