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宓宓第一次收到吴天玉来信,只是礼节性地回了一封信,并没有吴天泽想要的回应。之后,唐宓宓跟吴天玉有书信往来,内容不提吴天泽。
一晃几个月。吴天玉这次写信来,挑明了说吴天泽很想约见她。唐宓宓收到这封信,先吃了一惊,转而喜出望外!
在这之前,她闷在家里心烦;这天上午她母亲又到楼上来说了,叫她好好想想上个礼拜人家来说的一门亲事。这会儿唐宓宓正在练毛笔字,那个“烦”字挥之不去,像碰到了鬼似的日夜缠住她。唐太太一门心思说那个对象好,天天绕到女儿面前说这个事情。唐宓宓听了心情不好,头也不抬回道:“妈,我没什么好想的。我已经说过好几遍了,我不要,我不高兴。”
唐太太说:“……宓宓,你不要老是用这种腔调跟妈说话。我是为你好。人家楚家对我们家蛮好的,生意上帮了你父亲不少忙……你不要跟我顶嘴,我晓得这是两回事儿,跟配亲不搭界。不过,楚家二少爷你不是没见过,人样子还是走得出去的。之前你不答应这个事情,跟我说了半天,我听下来,没什么呀。你不就是嫌人家二少爷个子不高么,人矮么,其他还能说什么?没什么可说的吧?你别挡我的话——宓宓,你现在听我说——我说什么你要听进去!——什么?不给你自由?你说这个话我不要听。你还不自由啊,我说你自由得可以了,还想自由到哪里去?凭良心讲,我们已经给了你人家没有的那些自由了。给你自由啊,自由,连你想出去留洋我们也依了你,是你自己后来改变主意了。你啊,一会儿西的,一会儿东的,现在又不想出去了。人家魏可欣怎么不像你啊?人家说留洋就留洋了,果断得很。你呢,一天一个主意。说去,哭着喊着要去;说不去,全是你的理由,说‘吃不惯外国的东西,还是苏州好,家里好。我要待在家里孝敬父母。’天地良心,就说这个事情,我跟你爸爸说什么了?一句屁话也没说你,全依着你宝贝女儿。你还一天到晚有闲话,面孔一板说我们大人脑子封建,不给你民主自由。亏你在教会学校读过书,受过洋人的什么教育,在家里头耍性子欺苦人。你怎么不出去欺苦那些神气活现的洋人呢?闷在家里气娘倒有本事!——不要跟我顶嘴,我烦你顶嘴……我跟你爸爸,我们大人现在已经够时髦了,时髦得要命!我们现在对小辈民主得一塌糊涂!你不相信出去问问,从苏州跑到上海去,去问问看?我们在苏州怎么啦,给女儿读教会学校;给你出去玩,到什么地方去度什么假;给你想什么要什么,还不好?还要怎么样?没个知足。我们年纪轻的时候,做小姑娘的时候,有你这样的日子吗?想都不要想。没良心的女儿,不听话,气死我……
“……宓宓,你现在假装写字不理我好了。我就是要说!我还是先前说过的那句话,我们就你这么个独养女儿,你的婚姻大事由不得你,就这个不能依。其他事情还好说。我今天跟你说到底,说到天边去也不过分。——你又来了,又在跟我顶嘴,不要跟我顶嘴!就你晓得现在是民国,我不晓得吗?我们苏州城里又不是乡下,我们早就民国了。有什么稀奇?你不要一天到晚民国民国的挂在嘴巴上。——是啊,我没说不是啊?民国,是应该比封建朝代好,好的地方多了。但也不能够民啊民的民得没有栏规,忘了我们的国度。我们不是洋人,我们不跟洋人学那一套没规矩。一个姑娘家自己自说自话出去找一个男人回来,还要教父母民主啊自由的把他给认了,管他叫姑爷,哪里可以?我说宓宓,你将来结婚也要生孩子的,我等着看哦。你妈吃得好,睡得香,寿命长,我看得见你。我就不相信到时候你也乱来,由着你的下一辈跟着外面乱来……”
唐太太说到后来,坐下来沮丧得唉声叹气,一肚皮的话好比吃了什么不消化的东西堵在胃里,手捂着嘴巴打恶心,心里想着就地吐出来舒服;一会儿那眼膛里汪了一泡眼泪,顷刻间掉下来。用手绢擦了,一边说道:“我没有福气养个儿子,你也没有福气有个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的,就你一个女儿,还叫我不顺心,难过,我恨死了。——宓宓你说什么?你声音大一点!你,你说话声音响好了,要不要我把窗户打开来?叫人家听见你讲,也不怕难为情!人家隔壁邻居都说:‘宓宓这个女儿,生得漂亮,孝顺哦。’外头人家看你蛮好,却不晓得你在家里一天到晚跟娘怄气!你,哪里配得上一个孝字?女儿什么叫孝顺,啊?女儿孝顺,就是要听妈妈的话,妈叫做啥就做啥!”
唐宓宓被她母亲没完没了地说了一大通,头涨得老大!火气上来,一扫平日斯文模样,“唰”立起来将桌上的笔墨、纸张、书籍东西一股脑儿撸到地上,恨恨地说道:“烦死了!要是再说下去,我就从这个窗口跳下去,跌到地上死了拉倒!省得你烦心!”说着,人已经走过去开窗。唐太太一怔,脸色煞白,赶紧上去把女儿拉过来摁在身边坐,拽住女儿的手不放,长长吁一口气,说道:“我现在不跟你烦;你狠!见你怕还不好么?”
唐宓宓气得撅嘴儿不理睬母亲;一会儿听见周妈上楼,她想立起来收拾地上的东西,转脸说道:“妈,放手啊,你拉住我做什么?”
“我又没拉住你。”唐太太手一放,说道,“哼,人家都说养女儿好,说女儿贴心——屁喏,叫人伤心!还是你爸爸待我好。我在家里享福。我总算嫁了个好男人。养个女儿不听话,叫我伤心!”说着,唐太太拿小镜子照,抚摸了一下眼圈,接着说道:“我不好伤心的。人家邻居叫我‘开心女人’。女人开心,人就好看,年纪看轻。我说宓宓,你怎么不哄我开心啊?”
“你现在不是开心了么?”看母亲喜怒无常,唐宓宓觉着又好气又好笑;这会儿抿嘴儿不想笑出来,眼波一闪说道,“妈,你还是开心点好。你自己生气不开心,我有什么办法?”
“你气我!”唐太太瞟一眼书桌,指着说道,“你看你桌子上乱七八糟的,跟我的心一样现在乱七八糟的……气我,我真的被你气死了。”
唐宓宓听了不接嘴,整理桌上的书籍、纸张,把吴天玉的信收起来夹到书里——唐太太眼睛一瞟,问道:“谁给你来信了?”
“同学。”
“是魏可欣?”
“啊?——嗯。”
“哎,她在美国好吗?信里跟你说了些什么?给我看看呢。”
“嗯。”唐宓宓假装要拿信,说道,“妈,可欣是用英文写的,你看不懂。算了,不要看了。”
“哼,”唐太太脸一沉,“我说宓宓,你晓得什么叫欺苦人?像你这样的腔调就是欺苦人,欺苦你妈妈。不看就不看。我是看不懂。我没你有福气接受民国什么新教育。不过你也别忘了你妈妈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也识文断字,只是我们读老法书,不跟洋人有往来罢了。我要是生在民国,赶上你们这一代新生活,我也学你们的一套了。有什么稀奇?魏小姐在外国给你写信,别说用洋人的文字,就是用我们汉字写,我也不看。还不够尊重你吗?你爸爸说,现在我们做长辈的要时髦,老话讲‘老要时髦,少要乖’——听妈的话,考虑一下楚家那门亲事,我就开心得不得了了!”
“妈妈开心了,我就开心了。”唐宓宓一笑,随即拉住母亲的手,显得快活的样子,说道,“妈,告诉一件事情,跟你到楼下去说——”
唐宓宓拉着母亲走出房间,一边说道:“好笑得很,魏可欣来信说,现在有一个大胡子追求她,要跟她好,要娶她做太太……”
“哦?魏小姐怎么说?你说呀,把我拉到楼下来,怎么不说下去了?”
“她来信说她不想……”一看周妈走过来,唐宓宓凑近母亲耳朵说——那声音还是让周妈听见了——“她要自己看,自己中意。哦,对了,她说她不想在外面跟人家……她说她还是要回来的——跟,跟自己中意的人。”
“宓宓,你跟我说了半天,什么意思,啊?”
“我不是说了吗?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楚家二少爷不好?”
“我没说人家不好。我说他——他个子矮了点——我看不中。”
“宓,”唐太太支开周妈,回头说道,“楚家二少爷有什么不好?那天他跟他父亲楚通里到唐楼来吃茶,我们不是看过了么,人不算忒矮。哎,宓儿,我想起来了,前几年有个什么长官到苏州来,到唐楼吃茶,他叫什么来着?这个人的名字就在嘴边上,怎么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哦,想起来了,那个长官叫陈诚,是陈长官。他来的时候我们大家都看见了是吧。人家陈长官个子也不高吧,穿一身军装,戴着军帽,人笔挺,神气哦。跟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人高吧,身坯大吧,可是我怎么看,都觉着那一拨人里头,就人家陈长官看上去最大,最起眼!哎,对了,现在外面男人戴礼帽,往后你跟他出去,就让他戴个礼帽,不就显得高一点了么?”
“妈,你在说什么呀你!”唐宓宓说罢,立起来就往楼上去;走到楼梯半道上,突然听见母亲说:“这个事情就这么说了。回头我叫你爸爸给人家回话。”唐宓宓一听,随即转身“蹬蹬蹬”下楼;到了平地上,她突然以一种奇怪的走路样子走到母亲跟前。唐太太眉头一皱道:“你怎么了?哎,我说你脚有毛病啊,走的步子什么样子!”
“哦,不是我有毛病,”唐宓宓指指自己左脚,微笑道,“是他。”接着学那个样子继续绕着走,一边说道:“妈,你看人怎么不看下面的脚?”
“哎,宓儿,”唐太太怔了一下,“你的脚刚才不是好好的么,怎么了?上楼梯扭了?给我看看——”
“那次碰头你没有看出来?”唐宓宓走到母亲面前,双手搭住母亲肩膀,小声说道,“楚家二少爷左脚有点毛病。你没看见他走路就是这个样子?人一歪一正,一歪一正的——他走路像十二点半。”
“什么?”唐太太“扑哧”一声笑出来,“没看出来。这个不算毛病。”
“啊?这个样子还不算毛病啊?妈,你什么眼睛?!”
“我没看出来,也看不出来。宓儿,你学得夸张了。男人走路,稍微有点摇来摇去,左右,左右有点晃,不算毛病。只要走路不是前后,前后摇晃——那个晃法完了,吃不消,肯定不像话。现在你说的这个样子不是毛病。再说了,楚家二少爷哪里有毛病?要么你现在有毛病。”
“我不高兴。我不要。”唐小姐嘴巴一撅道。
“这个事情今天就这么说定了。”说罢,唐太太一转脸叫周妈,说今天早点烧中饭,吃了饭要出去打牌……
唐宓宓回到楼上,一个人坐在房间里心神不定;翻了些书籍报纸出来,一时半会儿看不进去。她怔了半天,开始摆弄纸张、笔墨,想给吴天玉回信;一会儿又想先给魏可欣写回信。先后收到的两封来信,她已经读了好几遍了,内容可以背出来;现在又拿出来看,还是那些内容。
一转眼看窗外,春天的景色新人耳目。近处树枝上躲着一只鸟儿,鸣叫着朝窗口看,机灵地瞅着上下左右。一会儿树下有一只猫“唿”地一下,从树根石头上蹿到粉墙上头,那鸟儿受惊飞去;到外面去兜了一个圈子,转眼间又飞回来栖息在原来的树枝上。
唐宓宓拿定主意先给魏可欣写回信。那信远涉重洋,要走好长时间。她想象魏可欣坐邮轮到美国去的海上情景……
魏可欣走的时候她到上海十六铺码头送行。魏可欣说:“我写信来,你回信要快!”魏可欣性子急。她猜想魏可欣现在也许正伸长脖子盼着她回信。
唐宓宓拿出信封,用蘸水笔,用英文把信封先开好;铺开信纸,刚落笔写了DearMissWei,就停了下来。想了一会儿,把信纸团起来扔一边去。随后取了宣纸,裁一张做折子,用毛笔写道:
可欣,如见面:
来信收阅。即复,生怕迟复一天,你等急了要骂我。
来信问我怎么样?我还是老样子。就是有一个改变:今天用毛笔给你写信。跟你这么说吧,我闷在家里无所事事,想练毛笔字;写得很丑,叫你看了好笑。不过,我想在你面前出丑不怕丑,且说那毛笔字天天写,写多了,觉着心里舒服。这一点是我现在看重的,别的就不睬醒了。
想起来说,有一天去天赐庄博习医院,碰见你大哥魏金晨,他问我是否仍有打算赴美留学?我对他说,这个念头已经彻底打消了。跟你说心里话,我现在不想出国了,也不想到北平、南京、上海去念什么大学。就想着以后嫁人,在家里做太太,生几个孩子热闹;我家里现在冷清得很。
上个礼拜,玛格丽小姐约我喝过一次咖啡,问我想不想到母校去做教务助理。这是她的建议。我想询问你怎么看?我想去,又不想去;一时拿不定主意。你说去我就去。你说不去我就不去了。
玛格丽小姐在我面前说你好,她说你漂亮、聪明。我母亲也经常说你好,说你比我有主见、能干。我也说你好,现在除了一个“好”字,还是可欣,你好!
最近我特别留意沪上报纸,若有蒋夫人的消息,便剪报收集起来寄给你。你来信说崇拜蒋夫人宋美龄,我也是的。不过我没出息。我不出国深造,不像你有野心,
唐宓宓写到这里停顿下来,嘴里轻轻地念出一个英文单词ambition,沉吟觉着用“野心”二字不妥,想着中文字眼,便涂改了,接着写下去:
你有抱负、理想,还是你可欣将来可行。你留美之后回来可以嫁给别的委员长。“想嫁给蒋委员长”肯定是不行的。国家已经有了第一夫人,总不见得还要个第二夫人?跟你开个玩笑。你可以学蒋夫人,出来为国为民做事情……
顺便说一下,最近我母亲要我相亲,对象姓楚,是楚家二少爷。我回绝了,跟我母亲说我不做人家二奶奶,要做就做大奶奶!还记得那个吴天玉吗?
今天我收到她的来信。她,还有她哥哥吴天泽,叫我代他们向你问好!
唐宓宓写完,从头看一遍,看到最后念出声音来;想了一会儿,用墨涂去结尾处提到的吴天玉还有她哥哥一句,随后誊清,将底稿收藏起来。
周妈敲门,唐宓宓开门;看周妈端来一碗热乎乎的豆浆,还有点心,唐宓宓微笑道:“早上没吃,现在有点饿了,想吃。”
周妈看着她吃豆浆,说道:“小姐好像当年太太的样子。太太年纪轻的时候也欢喜吃豆浆……日子快哦,眼睛一晃十八年就这么过去了。”
周妈是唐太太怀孕那年来到唐家做用人的。那个时候她二十岁,唐太太十八岁。唐宓宓头一抬,见周妈眼圈有点红,问道:“周妈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不开心?”
“不是的。”周妈用手抹了一下眼睛,说道,“小姐,趁热吃了,我来把碗拿下去——”
“周妈,你先下去吧。”唐宓宓吃一口点心,说道,“待会儿我自己把碗拿下去。”“还是我来拿,小姐。”周妈叹一口气,说道,“我,有点舍不得你。小姐是我从小带大的。听说你快要出嫁了,我心里突然间有点难过。”说着,周妈眼泪落下来。唐宓宓一怔:“谁说我快要出嫁了?”
“太太说的。那天晚上,太太跟先生说起……”
“我说周妈,你不要听我爸爸妈妈说。他们说他们的,我才不想呢。我说不定一辈子不嫁人,就待在家里——”这话一出口,唐宓宓头一低吃一口豆浆掩饰自己失言,心里想周妈年轻的时候没嫁过人,一个人过到现在;这会儿自己说话豁边了,便放下碗,搂住周妈,含笑说道:“我不会急着出嫁。我要在家里待得时间长一点,陪着我爸爸妈妈,陪着从小把我带大的周妈……周妈好的哦,欢喜我的哦;我也欢喜周妈的,一天也离不开周妈……哦,吃了周妈烧的小菜,我外头什么东西都不要吃了。周妈,今天晚上睡觉我过来陪你,跟你睡在一个床上陪你说话……”唐宓宓嘴上像涂了蜜似的,把周妈说得笑起来。
“哎,小姐。”周妈说,“……小姐以后要是结婚生小孩,我来服侍你。叫人家来,我是不放心的。”
“周妈!”唐宓宓脸一红,拱一下周妈肩膀,撅嘴儿说道,“难为情死了。不跟你说话了。”看周妈还想说话,便捂住她嘴巴,随即哄她往房间外面去——走到楼梯口,又听周妈叽叽咕咕道:“小姐,太太说的是为你好。我也是跟着这么说的——我说,小姐还是早点找个好人家,结婚生孩子好;晚了,对小孩子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