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太太一声“天泽……”已是满脸泪痕。
眼瞅着儿子又黑又瘦,走到自己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吴太太用手捂住嘴巴哭泣,一开始“嗬、嗬、嗬、嗬”,接下来便是“呜……呜……呜……”她的哭声像憋了很久的气流,就等着这个时辰全部释放出来。想起这个儿子失踪一个多月来自己的伤心、焦虑、惶惶不可终日的担忧,她愈加哭得抽心挞肺。吴天泽眼瞅着母亲憔悴得很,好像一下子见老十岁模样,心里边一阵酸楚。这时候明香立在一边流眼泪,嘴巴翕动半天,啜泣道:“少爷,你出去,跟家里说也不说一声。这么多天连一点音讯也没有,把老爷太太急死了。”吴天泽听了,不禁悚然而悟,浑身一个颤抖,长长吐出一口气,仿佛要泄尽胸中所有的愧疚,随即把头低到胸口,默然无语任凭母亲发话……
吴天泽长跪在母亲脚下;这会儿抬头,他眼圈红红的,鼻子嘴巴翕动了几下愣瞅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母亲,他突然“哈”一声,“呜嗬、呜嗬……”哭起来,一边磕头说道:“是儿子不孝啊……儿子不孝啊,……全是我不好啊,是我昏了头了,叫母亲操心我哦……叫母亲急哦,叫母亲伤心哦。我现在回来了……呜嗬呜嗬……我回来了。我现在晓得错了……呜嗬呜嗬……我向母亲认错,我向父亲认错……嗬嗬嗬……呜嗬呜嗬呜嗬……”
阿仲在园子里摆弄盆景,这会儿走进客厅,劝说道:“少爷,起来吧,不要跪在那里了。刚回来,人也累的,要么先去洗洗弄弄?吃点东西。”说着,俯身把吴天泽从地上拉起来,一边给明香使了个眼神。明香随即上前一步,扶住吴太太肩膀,说道:“太太,不要哭了。这么哭伤精神伤身体。少爷回来了应该开心才是。”
“太太,”阿仲搓了搓手,咧开嘴巴一笑说道,“少爷刚才进园子的时候还开开心心的呢。今天园子门开着运些泥土进来,我刚才在园子里给那棵石榴翻盆换土加点肥料。那老树桩那盆子大,这个活要有人帮手;去年翻的时候是叫阿延帮手的。这一回明香过来搭把手。明香不行。哎,巧了,要人帮的时候,少爷回来了。少爷从门口进来的时候我正在翻盆,没看见;明香也没看见吧?我那会儿蹲在地上跟明香说,少爷这几天要回来了。明香不相信,说我自说自话。这话还没说到一半,就听见身后边‘哈’的一声,回头一看,哎,少爷回来了。明香嘴巴一张,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只见少爷他就把肩上的包‘啪’一下扔到一边地上,袖子卷起来就帮我翻盆。嘿,我啊赶紧挡住少爷的手,叫明香赶紧进去喊一声,少爷回来了!跟太太说一声。这不,嘿,今天少爷真的回来了。我说的吧,明香是不是?这不是自说自话。这是我的感觉。我觉着这两天有感觉。明香不相信我说的话。嘿,嘿嘿。”
“就你有感觉,人家没感觉。”明香瞟了阿仲一眼;一转脸,见吴太太自个儿捏肩膀,便上去帮吴太太捏。明香还想说话,阿仲使了个眼神;只见吴太太看着坐在一边的儿子,长长叹出一口气,说道:“天泽,你啊,你叫我怎么说你好哦。回来了就好。我和你爹这一个多月也不晓得是怎么过的。真是饭也吃不下去,觉也睡不好,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生怕你在外头出事情。儿子你自己看,唉,明香你过来帮我看看,我头上怕是有白头发了——‘父行千里儿不愁,儿行千里母担忧’——何止是担忧哦,那是把心急得像荡秋千一样荡出来了。”
“嘿,太太说错了。”明香抿嘴儿一笑,“是‘母行千里儿不愁,儿行千里母担忧’——太太没有白头发;好像里边有几根,我来拔掉。”
“不要拔,”吴太太嗔道,“留着给儿子看!——就你个丫头多嘴,我哪里说错了?我哪里行过千里要儿子担忧的?家里只有老爷出去行过千里万里,几时见过做儿子的为父亲担忧的?我说天泽,你这回躲也躲不了,回来一定要向你爹认错!要不,我死也不会放过你,哪怕是你跑到天边去,你终究要回来是啵?”
“嗯。”吴天泽头一点,瞟一眼墙上日历。
阿仲一转脸对明香说:“你陪太太说说话。我先去准备热水给少爷洗澡。待会儿你给少爷拿换身衣服。哦,还有,把少爷的房间收拾一下……”
“就你现在会关照。”明香说着,瞥了阿仲一眼;吴太太示意肩膀捏得可以了,明香转到吴太太面前接着说道:“太太,阿仲现在也啰嗦了是啵?太太关照我天天收拾少爷房间。——少爷,你房间现在干净得很。这会儿要你阿仲来关照了。哼,当着少爷回来的时候当面讨少爷的好,把太太和我撇一边去,以为家里就你阿仲好,好到天上去,地上没有。回头老爷知道了,又要跟我寻开心说‘阿仲好的哦’——说得我没话讲了,也只好跟着老爷说‘阿仲好的哦’。”吴太太听了“扑哧”一笑;一想,这会儿不跟丫头多说什么,一转脸问儿子:“这一个多月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出去的时候身上又没带钱,怎么过的日子?”
吴天泽看了一下明香阿仲,略微迟疑了一下,说道:“现在,我不想说这个事儿。哎,天玉呢?”
“小姐今天上午到城里去了。”明香回道,“小姐出去的时候跟我说,她去看唐小姐。”吴天泽“哦”了一声,又问:“阿延呢?”
“阿延在楼上——”
“哎,天泽,”吴太太打断明香,说道,“你一回来就问你妹妹,问阿延,怎么不问问你爹?”“老爷在,”阿仲脱口而出,“这会儿在明阁,阿延也在。”吴天泽立起来说道:“那我先到楼上去看看爹,看看阿延。”
吴太太一口气松了下来,说道:“这会儿你到楼上去,什么也别说,先跟你爹认个错,马上就下来洗澡换衣服。”
“晓得了。”
“你不晓得。”吴太太嘴角抽搐了一下,说道,“还是你爹出面帮你把外面的屁股擦了。唉,不说了。这事情也过去了,现在跟你也没什么好说的。”
“老爷真的气哦。”
“就你多嘴!”阿仲斜了明香一眼,嘴巴一努,说道,“跟我一道去,帮我弄水。”阿仲说罢,转身走开客厅。明香跟着阿仲后头出去。
两个人走到通向厨房间的过道里,明香顺手在墙根边上拿起一根竹竿子捅一下阿仲腰背,接着连续捅,一边说道:“你不是个东西,刚才在里边说,叫我陪太太说说话,你给少爷准备洗澡水,怎么一会儿又派到我头上来了?哦,面上你讨了太太少爷的好,这下来就喊我做了。你倒是好,蛮会人前人后的么。怪不得都说你阿仲好,‘阿仲好的哦!’我说你好个屁!我就晓得你蛮刁的,人样子看上去蛮老实,好的哦,其实坏得很。”
“你好,”阿仲一个憨笑应对过去,“太太向着你好。那天在园子里头,太太问我:‘哎,你说明香长得好看啵?’我一愣,回太太话,说:‘明香好看哦。她某些地方比小姐还好看。’你晓得接下来太太怎么说的?我不告诉你——”
“阿仲你不要坏,想说就说,不说拉倒!我不要听——”
“你不要听,我就偏要说给你听。”眼瞅着明香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阿仲嘴巴一牵似笑非笑说道,“太太问我:‘阿仲你说,明香要是跟阿延好不好?’我一听,立马道喜,立马说:‘那感情好哦。’我当时跟太太说,‘太太对明香真的是好哦。叫明香以后啊有福气做潘夫人、潘太太——’”
阿仲话还没说完,明香手里的竹竿子已经朝阿仲劈头打上去,板脸说道:“叫你说,叫你说,打你个头,打你个脸,打你个嘴……”阿仲认打,也不逃离,只是用手稍微挡挡;一会儿一把抓住明香的手,小声说道:“打够了没有?要是还没打够,晚上吃了晚饭过来接着打。”说罢,便往园子里去。
“阿仲,你回来!”明香扔下竹竿子,快步跟上去,一边说道,“你现在到园子里去做什么?还不快来帮我一道去弄水,叫我一个人怎么弄?”
“我才不帮你弄呢。”阿仲头也不回说道。
“你——”明香嘴一撅,眼瞅着阿仲走到园子里蹲下来弄盆景,便跟过去帮他一道换土,装盆子;两人手脚忙着,也不说话。一会儿工夫,阿仲把那棵半人高的石榴老树桩种植妥当,拿水桶准备浇稳根水,这时候明香开口说道:“我来浇水。你累了,歇一会儿。”
“还是我来吧,你去洗洗手。”阿仲说罢,抢了水桶走到池塘边打水;只见他蹲下来,不知怎么的身子往前一冲,“扑通”一声一头栽进池塘里。
吴天泽到楼上,轻轻地推开明阁门,立在门口头一探,见父亲正在里头跟潘道延看画说画。吴天泽眼睛里一回闪,便是自个儿小时候在这里头听父亲说道那些名家字画。那个时候他从不懂开始到似懂非懂;接下来看多了听多了好像懂了一点;到后来父亲教他再来一个巡回看,又听父亲层层深入讲解……家里藏的历代名家字画,特别是收藏比较多的“元四家”和“明四家”的作品,一幅一幅过眼;那个时候父亲就是像眼前这样子对潘道延娓娓道来……说得很细,说得很耐心,说得旁若无人似的,这个情景恍若昨天。这时候潘道延一转眼,惊讶地叫了声:“天泽!”吴天泽立马做了一个手势“嘘”,只见父亲一转脸凝视自己,面孔温和,头一点轻声说道:“唔,天泽来得正好,一道过来看看……”
吴元厚打开柜子,又拿出来不少收藏的字画,一边说道:“今天我让你们多看一些东西……”吴天泽一怔;他晓得那柜子里头藏的字画,以前父亲好像从来没有拿出来给他看过;他那会儿就晓得那些藏品是家里的好东西,全是很有名头很有价钱的字画。他记得自己十二岁那年,有一天跟父亲到明阁里,问父亲,家里收藏的所有的名家字画都是真的吗?父亲当时说‘有真的也有假的’。这会儿他一下子弄不懂父亲是什么意思?心里想以前没看过的东西既然有的看,那就看。“阿延,”吴天泽双手接过父亲递上来的一幅旧画,下巴一抬说道,“我拿着轴头,你小心帮着打开来,慢一点,这幅东西好得很。”吴天泽说着,看了一眼刚打开来的画,脱口而出:“是沈周的东西……”
“等等,”吴元厚一转眼,说道,“天泽,这回教你看东西,一幅、一幅地给我看。完了,就说两个字:真的、假的。别的话不用说。”
“嗯。”
“好,”吴元厚手一抬,说道,“阿延,再拿一幅过来;帮着打开来,让天泽看。这幅是唐寅的——”
吴天泽一看,抬头说道:“真的。”接下来吴天泽再看一幅,说:“真的。”
接下来再看一幅,说:“假的。”接下去再看,说:“真的。”“再来一本沈石田的山水册页——”吴元厚说。吴天泽看了一眼,便抬头说道:“假的。”
“天泽,要不要再看一眼?”吴元厚看着儿子的眼睛问道。
“爹,不用再看。”吴天泽眉头一跳,看着父亲的眼睛,说道,“这本沈石田的山水册页假的。”眼瞅着父亲沉吟不语,吴天泽“哈”一声道:“这件东西我刚才一看,第一眼感觉不对。”
“嗯,”吴元厚点点头,一转脸对潘道延说道,“这个看字画,最要紧的是开门的第一感觉;那第一眼感觉不对,十有八九有问题……刚才天泽看的那些字画说了真,说了假,前面的说对了,最后一件说得不对——”
“啊?!”
“啊什么?——用不着大惊小怪。”眼瞅着儿子吃惊疑惑的神情,吴元厚满不在乎地接着说道,“看漏了一件,有什么奇怪?这叫看走眼了。如果你觉着奇怪,那就是奇怪你还用功得不够。”这话不全是说给吴天泽听的;吴元厚眼光炯炯扫了一眼儿子和弟子潘道延,一会儿语气平和说道:“阿延啊,你今天在边上也看见了。我跟你讲,天泽现在看到这个程度,已经不错了。他有自信,看东西不拖泥带水;说话果断,不含糊,不受人家干扰。看来啊,天泽小时候还是用功的,用心的。他那个眼睛,是看了不少东西,有很好的基础和底子。现在,你们俩总算是看了一些前人留下来的好东西。”吴元厚顿了一下,接着说道:“看了以后怎么想啊?——其实不用多想,就想一个事儿,你们俩有这个条件,也就更应该追比前贤,好好学,好好练,好好画,将来拿本事出来超过前人。”
“要的。”潘道延点头道。
“爹,”吴天泽几次要张口说话,被他父亲的手势压住。吴元厚一通谆谆教诲之后,才转了话头说道:“当然啦,一个画家要画得好,也不能光在家里头看前人的东西;有机会有空的时候是要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外面的山水。哎,对了,天泽这次出去一个多月,你都去了哪些地方?”
“哦,”吴天泽一边想着,回道,“……去了趟雁荡山、严子陵、富春江;还有,去了浙西,到了那边才知道那一带是浙江、安徽、福建三省交界的地方,四处看了,都是山。”
“蛮好。”吴元厚接口说道,“这个阿延你听听,是要出去看的,要的。还有啊,刚才你们俩都看了唐寅的画。说到唐寅,他就曾经遍览名山大川。你们要晓得,明四家唐寅与一般吴门画家的不同,他笔下经常画胸中山水。唐寅画得最多也最有成就的是山水画。他的足迹遍及山山水水,胸中充满了千山万壑,这使他的诗画具有吴中书画家所没有的雄浑之气,并化浑厚为潇洒。这里有几幅唐寅的山水画,再拿出来看看,——你们看,多半是表现雄伟险峻的重山复岭,楼阁溪桥,四时朝暮的江山胜景。还有的呢,比如说这一幅,描写的是亭榭园林,文人雅士优闲的生活。看唐寅的山水人物画,大幅的,气势磅礴;小幅的,清隽潇洒得很,这个题材面貌丰富。唐伯虎名堂多,他是多样多变的——”
说到这里,吴元厚突然话锋一转,说道:“天泽这次出去一趟回来,依我看,是可以画一些胸中的山水了。咹?”
“不。”吴天泽一听父亲把话绕到这个事上,仰起脸说道,“爹,我这一次出去错了一半,对了一半——”
“这话怎么讲?”
“爹,”吴天泽舔了舔嘴唇,牙齿咬住下嘴唇,瞟了潘道延一眼;一转眼正视父亲,毫无畏惧说道:“我刚才说我这一次出去错了一半,对了一半。这前面的错,我先跟爹认个错。这后头一半,我这次出去,开头不是有意要游览什么名山大川,而是心情不好,一路乱跑,跑到哪里算哪里。到了一些地方,才知道什么山啊什么川的。后来听人家说哪个方向哪个地方,觉得好玩就去了。”吴天泽顿了一下,轻咳一声,眼睛一眨似乎想了一下,接着说道:“我这次回来,爹要我待在家里画什么胸中的山水,我现在还不想画。”
“那你想做什么?”吴元厚一怔,问道。
“这个,我还没想好。”吴天泽咬住嘴唇,似乎不想说下去了;随即眼睛眨发眨发一想,还是把心里话说出来,接着说道:“爹,我坦白地讲,我想做我想做的事情,而不是爹这会儿要我做的事情。”
“你说了半天,还没有说清楚你想做什么。”吴元厚脸色突然一沉,只觉着一股冷意侵入心肺,眉头一皱,冷冷说道,“你现在,你今后想做什么?说出来给我听听看,说——”
“爹要我说,我就说,本来这次回来,想待在家里冷静几天想想,等到想好了以后再说。这会儿,我——”
“我了我的,我了半天,我什么?”吴元厚面色发青,怒视儿子,突然提高嗓门说道,“有话快说!我没工夫听你唔哩嘛哩的,说!”
“爹不要逼我说话,逼我画画。”
“哦?”吴元厚不禁一怔,一时无话可说。这时候“啪啦”一声,桌上的一枝毛笔滚到地上。
明阁里安静得有点可怕;潘道延坐在桌子一边沉默不语,心里突突跳;那枝毛笔一直横在桌上,他不知怎么用手碰了一下,手缩回来,那枝毛笔似乎存心教他难堪,一霎滚了下去。潘道延瞟了一眼地上的那枝毛笔;这当口,又不好去捡,一转脸嗫嚅道:“天泽,画还是要画的,要的。”
“要你个屁!”吴天泽猛一声吼道,“你说要的,我就是不要!要画,你阿延去画,不要来跟我说要的。”
“那你到底要什么?”吴元厚勃然大怒道,“你说!你到底想做什么?!我现在问你,你现在到底要什么?你今后到、到底想做什么,啊?!”
“好,”吴天泽怔了一下,随即正色直言道,“我说,我现在,我今后,我将来,我不想被人逼着去写什么字,画什么画。我要去上海,我要去谋生;我想走我想走的道,是我的道!不是潘道延的道!”这个声音从楼上传到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