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幅山水人物画,是唐寅山水画苍秀一路的代表作。只见画面上高岭耸峙,几株茂密的柳树掩映着水阁台榭,下临大江。阁中一人独坐眺望,有一个童子侍立。远处落霞孤骛,烟水微茫,景物十分辽阔。
画法工整,山石轮廓用较干笔皴擦点染,线条变幻流畅,风格潇洒苍秀,构图不落俗套。画上有唐寅自题诗:“画栋珠帘烟水中,落霞孤骛渺无踪。千年想见王南海,曾借龙王一阵风。”这幅画近于南宋院体,和唐寅以往借鉴北宋、元代的作品风格不同,是唐寅盛年时的得意之作。潘道延听吴元厚说过唐寅除绘画外,兼长诗文、书法,堪称“二绝”。吴元厚把家里收藏的精品拿出来给潘道延学习借鉴,真的把潘道延当作儿子看待了。
三天之后,朱红叫庚子把潘道延约到城里吃饭。
潘道延见了朱红,二话不说,把临摹好的唐寅名作给了朱红。朱红把画心打开来一看,眼睛一亮,随即收起画,从皮包里拿出钱塞到潘道延手上。潘道延不禁浑身一颤,神色变得有点不安,嘴巴张了张,憋了一会儿,嗫嚅道:“上次我已经拿过你的钱了。这个钱,我不好拿了。”朱红见他没有推让的动作,眉头一跳,欠身说道:“你画得好,这个钱是你应该拿的——”
“我已经拿过钱了。”潘道延看了一眼手上的钱,头一抬说道。
“嗳,上次给的不算。”朱红手一摆。
“我……”
“哎呀,这个有什么不好意思?”朱红手一抬,“我们现在吃饭——把钱收起来——这钱你用得着。今后你还要成家立业,要用钱地方多了。”说着,朱红给潘道延夹菜,两个人边吃边聊……
潘道延这一次跟朱红吃饭,似乎比上一次跟朱红吃饭显得放松多了。他自以为使出了浑身的本事,忙了整整一个月,总算临摹完成了一幅画,给了朱红一个交代,也算是还了朱红的一个人情。他舒了一口气,胃口奇好,便将桌上的菜吃了个精光。
吃了午饭后,朱红带潘道延到观前街买东西。
朱红买了桂圆、白木耳、天麻、红枣送给潘道延,哼哈着说道:“把这些补品带给你母亲吃!”潘道延听了,一怔,说:“我娘已经去世了。”
“喔唷,你看我记性!”朱红拍了一下脑门,眼睛一转,一个欠身说,“那就带给你父亲吃,让他补补身子。”
离开观前街,朱红把潘道延带到豆粉园。
朱红开门,让潘道延看一下房子,把钥匙塞到潘道延手上,说:“这房子带个小院子,现在归你用……以后讨女人结婚要用钱,到时候另外给。”
“啊?——啊。”潘道延听傻了,瞪大眼睛嘴巴张了张,说不出话来。朱红拍拍他肩膀,说:“不过有一个条件——”朱红顿了一下,眼瞅着潘道延竖起耳朵在听,不禁暗喜,接下来漫不经心说道:“这个,也说不上什么条件,就是你住在这里闭门画画,画好了给我……日常生活你不用管,有人伺候。”
潘道延一时没有回话,把手上拎的东西放在桌上,一屁股坐下来,低头喘了一口气,然后抬起头来,眼睛直直地盯着朱红看。
朱红坐下来补了一句:“自己开始谋生了。”
潘道延呆坐着不言语;沉默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那,……那吴先生那里……”
“吴先生那里好办,”朱红嘴角吊起来微微一笑,“我想,你回去跟吴先生这么说,——唔,先说你到乡下去看父亲……哎,对了,我算了一下日子,你不是要到乡下去给你母亲过‘五七’吗?正好,就跟吴先生这么说,你要到乡下去住一段日子。至于回来以后怎么讲?到时候你再说,你已经在城里找了份工作,在外头租了房子,自己写字画画养活自己——自己谋生,怎么样?”
潘道延一听“谋生”二字,不禁怦然心动,手心里沁出汗来,下意识地往衣服上擦,一时紧张得脸色煞白,嘴巴翕动了半天,呆滞地点了点头。
朱红含笑不语;沉吟一歇眼睛一闪,说道:“哎,我说唐伯虎那幅《落霞孤鹜图》你拿过来让我看一眼,饱饱眼福好不好?你晓得我是欢喜字画的人,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话一出口朱红就后悔,心里想他妈的急了点!
朱红以为这个要求会遭到潘道延拒绝,没想到潘道延脱口而出:“我画的跟唐伯虎一模一样,你要是不相信,我拿给你看!”
朱红心里一阵狂喜,脸上却毫无表情,偏着头说道:“那就让我看一眼唐伯虎原作——比比看?”
“比。”
“几时?”
“你讲——”
“好,”朱红头一点,似笑非笑说道,“明天怎么样?明天这个时间你到这里来,我等你——哎,你的东西别忘了。”眼瞅着潘道延点头“嗯”了一声就往外头走,朱红赶紧把搁在桌上的补品拎给他。
送走潘道延,朱红兴冲冲地回到家里,把潘道延临摹的唐寅名作《落霞孤鹜图》拿给老头子看。朱子藏一看,倒吸一口气,怔了半天没有说一句话;忽然听见朱红在边上轻轻地咳了一声,朱子藏这才回过神来,浑身一颤,略一倾身又扫了一眼这幅画,慢悠悠地将右手伸出来,翘起大拇指,随即用力连续抖动翘着大拇指的右手,还是默然无语。朱红会心一笑,深深舒了一口气。
这天下午晚些时候,潘道延乘马车回到惟亭。
吴太太和吴元厚正在客厅里说儿子的事情;吴天玉坐在一边听,一看潘道延回来,手上拎着东西,问道:“阿延,你出去买了什么东西?”
“是补品,”潘道延脸颊一牵,说,“买给先生的,买给师母的。”说着趋步上前,略一躬身送上补品,嘴巴翕动,似乎有点紧张,突然间他结结巴巴轻声说道:“先、先生,师——师母,补——补补身体。”说罢便离开客厅。
吴元厚一转脸对夫人说:“我们养的儿子要是像阿延这样懂事就好了。”吴太太一听,脸沉下来,说道:“总算还有半个儿子。”吴太太本来也想说几句潘道延好,这会儿想起自己儿子,心里边有说不出的窝塞。
吴天泽到上海去了一个多月,今天总算来了一封信,一看只有三句话:
第一句说他在傅先生家里住了三天,自己租了房子搬出去住了。第二句说上海生活费用大,这是之前没有想到的。最后一句说工资拿到了,恐怕不够用,最好快一点汇点钱。这封信除了抬头“父母大人”和落款“天泽”及日期,连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吴太太抱怨儿子既不问家里情况,也不说一下他在上海工作和生活的情况,就知道问家里要钱——
“这三句话合在一道,不就是一个意思么?”吴太太气恼恼地说,“他走的时候我给他带了半年的钱,这会儿已经用光了。不晓得他是怎么花的。这封信不写也罢,索性快一点打个电报要钱就是了。”吴元厚见夫人还在生气,便开玩笑说:“嗳,这叫惜墨如金!”“屁话,”吴太太冷笑一声,“在外头给家里写信,又不是写文章,要惜墨如金做什么?”吴元厚沉吟了片刻,思量着说道:“刚才我说了阿延好。天泽也有他好的地方,比如说——”吴元厚把桌上那张宣纸又抖开来,接着说道:“你要留意——这封信,天泽是写在宣纸上的,不是写在一般的信笺上——这说明什么?”
“这有什么稀奇,说明什么啊?”
“嗳,夫人有所不知,——其实你也知道,”吴元厚低头一想,不紧不慢说道,“这说明,——我第一眼看这封信的时候我就想说,天泽总算还好,没有把笔墨丢掉,他不像现在有些年轻人拉起来就用钢笔写字——”
“你这不是没话找话说么?”吴太太神色黯然,苦笑一声,说道,“现在有很多人写字,不都是用毛笔写么?这有什么与众不同?”
“唔,”吴元厚头一摇,手指头指到那张宣纸,说道,“你没有留意天泽写的这封信是一幅字。我告诉你,我现在发现天泽随意写的字好得很。”一转脸对女儿说:“天玉,上次天泽写的那幅字你去拿过来——”
吴天玉先前一直坐着不言语,听父母说话,一边在想自己心事,这会儿听见父亲叫她,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说道:“那幅字我已经送给唐小姐了。”
“是吗,”吴太太一转脸,看着女儿说道,“蛮好!——哎,天玉,唐小姐收了那幅字怎么说?”
“她当然开心了。”吴天玉头一歪,微笑道,“爹刚才说天泽写得好,我也觉着好。那幅字裱好了我给阿延看过,阿延也说好。——爹,你说天泽写的这封信——哦,是一幅字,好在哪里?为什么说好?”吴元厚抚摸着下巴,略一沉吟说道:“天泽的笔墨功夫先不说,有笔墨功夫的人也不少;他的好,这一笔行草细看笔意,毫无矫饰,好在有感而发……这封信跟上次写的‘求索独立人之道’那幅字有一个共同感觉,性情所致,随意写来自然得很,似有浑然天成之趣。”
吴太太听了,只一味摇头;舒了一口气,心情似乎好了些,问女儿:“你有没有跟唐小姐说,请她到我们家来一趟?”
“请过了。”吴天玉似乎因这一问才想起来说道,“唐小姐说她要到上海去一趟,回来以后再说。——妈,我想去一趟上海,跟唐小姐一道去。”
“你去做什么?”
“去看看,玩玩——”
“哎,你去一趟蛮好。”吴元厚跟女儿对视了一眼,一转脸对夫人说,“这样一来,钱不用汇了,叫天玉带给他。天玉这一趟去,见了天泽,问问情况。顺便去看看傅先生……”
“唔……”吴太太目光流动,略一想,点头说道,“去就去。到了上海,叫天泽请唐小姐吃个饭,陪唐小姐逛逛街……”
“这个还要关照?”吴天玉不觉一笑,说,“我晓得。我已经跟唐小姐说好了。我们这次去上海,看看玩玩不是要紧的,主要是看看吴天泽——这是唐小姐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哦,嘿。”
“几时去?”吴太太轻咳了一声,问道。
吴天玉瞟了一眼墙上日历,说:“哪天去,还没有跟唐小姐说好。我想这个礼拜天去。”
寻访笔记34
直到今天,我才看到王坤元的两份手稿:《国宝整理之检讨》、《金陵补白》。
这两份手稿是用毛笔写的。王坤元是顾大献的学生,他学的是字画鉴定。王坤元不是以书法留名,不过他的一笔钟王小楷写得实在好。
有一点很遗憾,《国宝整理之检讨》不全,页码显示全文九页,每页大约三百字;这篇东西有头有尾,中间缺几页。《金陵补白》一文同样也不完整,有不少缺页。收藏者张开祺说1966年“文革”那个时候“斯文扫地”,他孩子用那些写了毛笔字的“废纸头”擦屁股,要不是他发现了抢下来,那些发黄的纸头恐怕早就没了。
现在看来,王坤元写的《国宝整理之检讨》不像是为了公开发表的“论文”,应该是一份内部的“备忘录”。《金陵补白》是随笔,写了当时几位字画鉴定名家应邀到南京来鉴定整理国宝的事。文中特别提到吴元厚,说吴先生这次对金陵博物院有很大贡献。当时的金陵博物院字画藏品有不少是赝品,参与鉴定的诸位名家看法有分歧。顾大献最后以他的眼力和吴元厚的眼力为准,确定真假。这次顾大献和吴元厚,除了对几件东西有各自不同的看法,其他的看法完全一致。对此,顾大献颇感欣慰。
吴元厚在南京待了一个多月,天天忙得很,协助顾大献把金陵博物院所有的国宝级字画藏品过了一遍;期间查阅文献资料,对照研究,核实认定有疑的东西。
王坤元说有一天吴元厚耳鸣头昏得厉害,顾大献亲自陪他去医院。医生检查下来,说他患有高血压。吴元厚原来不知道自己有高血压。吴元厚不肯吃西药,说自己不要紧,回去吃中药调理。关于顾大献和吴元厚“对几件东西有各自不同的看法”,有一件是金陵博物院收藏的唐寅名作《落霞孤鹜图》,吴元厚说:“这张是假的。真的,在我家里。”顾大献以前听说过吴元厚的父亲吴绍庭收藏这幅画。顾大献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允之,你家里的那件,纸本,假的。”
我现在想这个事:不久前,江南拍卖行有人私底下收了一幅唐寅作品;消息传出来,说是唐寅的《落霞孤鹜图》,要公开拍卖。
今查阅:“唐寅的《落霞孤鹜图》现藏于上海博物馆,绢本,水墨,设色,长189.1厘米,宽105.4厘米。来源:私人收藏。”
谁收藏的?哪张是真的?哪张是假的?天晓得——
寻访笔记33
吴天泽早期的字画,现在我看到的有十几件,包括书信。
我比较重视吴天泽早期的书画作品,是因为每一件有故事;这些作品对他来说,还不算是所谓的“专业创作”。
潘道延早期的字画我也看到了几幅。比较下来,——这里先说书法,吴天泽、潘道延的书法功力好像不分上下,但是有一点区别:吴天泽的书法学赵孟頫,学他父亲吴元厚,而后自成一家。潘道延的书法开头学赵孟頫,学他老师吴元厚,后来专攻唐寅,临摹得跟唐寅一模一样。从我个人偏爱来说,我比较喜欢吴天泽的书法。理由是,在吴天泽的书法作品里可见他的性情。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到吴天泽的书法大作《吴天泽日记》。
吴有箴先生说《吴天泽日记》是吴天泽早期最好的书法作品。
想象一下,大约有三万字的日记,字量大是一个方面;从形式上说,有小楷、行书、行草;更重要的是里边的内容。我的评价是,《吴天泽日记》应该是吴天泽早期最有价值的书法作品。吴有箴先生听了,自然明白我说的意思。
能够阅读《吴天泽日记》原件对我来说,是一个奢望,或者说是一个幻想。对此,今天我已经不抱希望了。或许,今后仍有希望?
吴有箴先生说吴天泽年轻的时候在日记里记得比较详细的,除了董碧韵、唐小姐,还有他在上海那段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