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元厚离开南京那天下雨。
顾大献劝他在南京多住两天,等天好了走。吴元厚不肯,说事情办好了,回去。吴元厚有点不放心家里。前些日子他埋头于鉴定整理国宝字画,忙的时候没有分心。这会儿手头上的事忙完了,他在南京一天也不想多待,心里想着赶紧回家。顾大献和王坤元送他到火车站。
顾大献说:“这回有劳允之了,我们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感激得很。”吴元厚听了,平静地摆摆手,说:“说到这个事情,还是你顾院长功劳最大。如果没有你身体力行带头认真做,这个事情恐怕是很难做得起来的,也很难做好。你是当之无愧的主角;我们几个是配角,跟着你打打边鼓罢了。”眼瞅着吴元厚有点疲倦、苍白的脸,王坤元感叹道:“吴先生这次辛苦了,帮国家,帮我们金陵博物院作了很大的贡献。”吴元厚淡然一笑说道:“谈不上很大贡献,我只是用心看了点东西而已。再说了,这次来,我也开了眼界。这要感谢顾院长给了我一次难得的机会,让我看了那么多好东西,学了不少东西——这种机会哪里来?我说坤元,你年纪轻,在顾院长身边是福气,学得到东西哦。”王坤元听了点点头。
这时候顾大献神情烁然,朗声说道:“哎,不管怎么讲,我还是要谢谢你允之的。这会儿没有外人,我说句老实话,现在全国看字画让我佩服的人,没有几个。允之你,我还是佩服的。苏州的朱子藏,说起来也是可以的。不过,我觉得他还是不够,没有你允之学问好,眼力好——”“其实,他的学问、眼力还是好的。”吴元厚一想,接着说道,“这次如果请他也一起过来,就好了。”
吴元厚好像一直想找个机会调解顾大献跟朱子藏的关系。这个事顾大献心里有数,因此说道:“允之,你这次回去要是碰到朱子藏,跟他这么说,民国十六年那次在唐楼看画,我不是有意跟他过不去。现在看来,我那个时候也是有点过分。你也晓得,那个时候我是有点看不起他。我这个人,怎么说呢,脾气也有点问题,场面上讲话不给人家面子。有意思吗?如今,我也有反省,有时候上半天想想人家的不是,下半天想想自己的不是。就这个意思。”吴元厚一听,连连点头道:“顾院长这么说,我觉着蛮好。过去的事情我们不提了。过些日子等你空下来,你到苏州来,到时候我来约朱子藏——我们三个人坐下来吃杯茶,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说话间,听说火车晚点,三人接着闲聊……
王坤元转了一个话题说道:“顾院长、吴先生,这一回有一个事儿我印象很深——你们二位在一起看字画,有一次我在边上,你们把各自的看法分别写在纸头上,结果拿出来一对,看法一致。难得也有看法不一致的——有点意思;我这么想,要是当面谁先开口说了一个看法,那接下来要说话的人,是不是会受到前面一个人说的影响?”
“哎,这么一说,是会有一点影响。”吴元厚颔首道,“比如说吧,那幅画顾院长说了‘假的’,我看了,一般就不会说相反的看法了。顾院长一言九鼎。”说罢,吴元厚嘴角上带着微笑,面色似乎比先前好多了。
“那你这回怎么跟我有几个相反看法呢?”顾大献微笑道,“有好几件东西我说‘真的’,你说‘假的’——这个怎么说?”
“这回不同嘛,”吴元厚对顾大献略一个欠身道,“我们这是帮国家看,不是帮私人看。再说,这一回我跟你顾院长多半是单独交换我们之间的看法,除了坤元在边上,没有其他人。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你顾院长说了你的看法,我肯定把嘴巴闭起来,什么话也不会说,也不敢说,闷在肚皮里拉倒。什么是权威?这就是权威。哎,我是从心里边佩服你顾大仙的。”
“这个我相信。”顾大献点头道,“这一回跟你合作,我很有收获。别的不去说了,就说这一回交心,你我坦诚相见,我心满意足了。”
“其实,这一回心满意足的是我。”吴元厚略一沉吟,说道,“这个话我主要想说给坤元听——坤元你想啊,就拿我来说,虽说我从小到大跟我父亲看了不少历代名家字画,现在家里收藏的字画也有不少,但毕竟有限得很。金陵博物院是国家博物院,里边有这么多藏品,才是真正的收藏。先头我讲了,顾院长给我们这个难得的机会,真是大开眼界。这是我们一辈子要感谢顾院长的。坤元,你说是不是?”
“是。”王坤元略一躬身,应了一声。
“所以我说,要不是我们跟顾院长有这层关系,想都别想。”吴元厚一转脸看着顾大献,接着说道,“刚才,在来的路上我在想一个事儿,现在随便跟你说说——我在想,顾院长你现在身体好,精力充沛,不妨趁早多培养几个学生,让他们跟着你好好地学点东西,将来国家用得着哦。”
“哎,”顾大献眼睛一亮,说,“你怎么不多培养几个学生?”
“嗳,我跟你顾院长不好比。”吴元厚手一摆,说道,“你是国眼,是中国字画大鉴赏家,你顾大献不培养学生,谁来培养?昨天我还在跟坤元说,顾院长只带你一个学生,怎么可以?他为什么不多带几个学生?”
“我带一个学生够了。”顾大献恬然一笑,说,“带多了,恐怕没这个时间和精力。依我看,还是你吴元厚要多带几个学生。你是吴门画派大家,你既可以教学生写字画画,又可以带他们学习字画鉴赏,这样多好!”
“我?”吴元厚摇摇头,说,“我现在的身体和精力好像不如以前。我有一个学生,这个你知道;还有一个学生,是我儿子,够了。”这会儿一想到自己儿子在上海,吴元厚还是有点担心,也不知道吴天泽现在怎么样?吴元厚一走神便沉默不语了。
跟顾大献、王坤元道别后,吴元厚上了火车寻到座位,感觉一身轻松,好像卸下一副重担似的。他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手翻阅一份报纸,心里想回去好好休息几天。因隔夜没睡好,这会儿觉着有点困懒,火车一动他便眯上眼睛养神;后来迷迷糊糊睡着了。一忽醒来,火车已经过了无锡。他望了望窗外田野碧绿生青,顿时眼目清亮,精神好起来。
他想自己身体没有什么问题。这趟到南京出差,被顾大献硬紧逼着去了一趟医院,这会儿他觉着好笑得很。他想自己以前从来没有到医院去看过病检查过身体。“我哪里有什么毛病?”他喉咙里咕噜道,“平时胃口蛮好,吃得下;就是前一阵子有点吃力,欠睏;最近睡觉好像差了一点。”
他想“最近睡觉好像差了一点”,是因为自己心思重,想得忒多。这个不要紧。这次回去调整一下,晚上吃点老酒,早些睡觉,脑子里头不去多想那些烦心的事情。一想,自己烦心的事情,说到根上,无非就是儿子怎么办?还有那个“过去的事情”老是被夫人拿来戳心境……
吴元厚这会儿想二十年前他爱上的那个楚天娇虽说还活在自己心里边,但是那个女人毕竟在他现在的生活中已经不存在了。儿子吴天泽的问题,现在不必多想——吴天泽目前在上海,不管他现在做什么,只要小赤佬他不丢掉笔墨,以后重新回到吴门道上来,也未必不可能。学生潘道延是不用担心的;阿延他好好地写字作画,将来肯定有成就。只是有一点这次回去要提醒他,他自己要有意识开始创作。女儿天玉没有问题。她聪明、漂亮、可爱,人乖乖巧巧的。她就是有点任性,有点小孩子脾气。把她许配给阿延,一个内向一个外向般配得很。夫人身体状况看来有点问题。其实她也没有什么病,主要是因为儿子让她一天到晚瞎操心。要是儿子好了,她也就好了。眼下恐怕最让人担心的还是吴天泽。他是个问题,是一个主要问题。如果把他的问题处理好了,家里一切太平。吴天泽现在最主要的问题是什么?说穿了,就四个字:“成家立业”……教他在外头不要多花头,赶快找个好一点的女人结婚成家。他要是听话,走正道,将来成为一代很有名的画家,有什么问题?只要他用功、努力,没有问题。
想到这里,吴元厚心情开始舒畅起来。他直了直身子,轻咳一声,拉开车窗呼吸新鲜空气。
外面雨停了。苏州虎丘塔——宋代留下来的斜塔,即在眼前。
远望这水墨一般的苏州郊外画面,吴元厚不禁一叹,颔首沉吟道:“唔,还是我们苏州好,外头总归不及家里。”这时候吴元厚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家里情况糟糕得很,夫人心情差到极点。
这天下午,吴太太又叫阿仲去把曹中医请到家里来。
儿子吴天泽的事情先丢在一边不说,反正等吴元厚回来再说;女儿吴天玉的事情倒是摆在眼面前。吴太太这会儿心里难过,说不出来。想起来,起因还是要怪到潘道延头上——
潘道延到乡下去了一个多月,到今天还没有回来。
前几天,吴天玉觉着身体不大舒服,叫阿仲到乡下去把潘道延叫回来。阿仲去了,回来说:“阿延人不在。碰到他家里人。他家里人说阿延回来过一天,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就走了。”吴天玉一听,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还以为阿仲开玩笑,寻开心,一笑问道:“真的假的?”明香当时在边上劈头骂道:“死你个阿仲!吃饱了,回来有真没假的,跟小姐开这种玩笑!”
“开什么玩笑,”阿仲顿时面孔一板,冲明香道,“开玩笑要看事情的。这个事情我怎么可以随便开玩笑?你以为我真的吃饱了没事做,从惟亭奔到东山一个来回,跑回来跟小姐瞎说八说?要是让太太知道了,骂死我!”
“那么阿延他人呢?”吴天玉这才意识到这一说不是寻开心,是真的,突然一阵头晕,急着问道,“他现在人在哪里?”阿仲眼睛眨发眨发,摇头道:“这个我不晓得。”
“阿仲,你有没有问一声阿延到哪边去了?”明香跟着吴天玉着急,眼瞅着吴天玉脸色煞白,赶紧倒了一杯水端给她,一边问阿仲,“你有没有问清爽阿延他到底回来了没有?”“你这不是废话么,”阿仲瞟了明香一眼,说,“他要是回来了,还用得着我活吃力冲那么远的路过去问?反而是他们要问我,问阿延到哪里去了?我说我不晓得,反正他没有回来,人不在惟亭。”
……
这会儿曹兴仁看了吴天玉,接着又开三帖中药,完了小声对吴太太说:“叫小姐再服三天中药试试看,我看不碍事的。前几天我就跟你说过了,你家小姐腹部痛,她不是肚子里边有什么毛病,是有点痛经,当然不舒服……那个东西憋在里边,一下子下不来,吃点药调理一下……还有,这个事儿跟体质、情绪有点关系;情绪蛮要紧的。不要吃冷的东西。休息要好,睡觉要好。叫她开心一点,情绪好一点,没事的。”说罢便告辞。
吴元厚坐马车到家门口,看见阿仲送曹兴仁出来。
吴元厚下了马车,问道:“哎,阿仲,曹先生怎么来了?怎么了?家里边谁身体不好,谁生病了?”
“哦,老爷回来了。”阿仲上前接了吴元厚拎的皮箱,一边说道,“是小姐身体不舒服——”
“小姐怎么了?”吴元厚看着阿仲眼睛,问道。
阿仲略一迟疑,回道:“小姐怎么了,我也不晓得。这个事情是这样的,阿延他,他到乡下去了一趟……没有回来,人不见了。小姐急死了,连着几天饭吃不下,晚上觉也睡不好,这几天生病了,躺在床上。”
“什么?阿延他没有回来?人不见了?”
“是。”
“哎,怎么不去找?你们找过了没有?”
“到哪边去找?”
“这——”吴元厚进门,耳朵“嗡”的一下,头一昏差点儿跌倒。阿仲赶紧扶住他,慌着说道:“老爷,你怎么了?不要紧吧?我……”
“别说了,”吴元厚不耐烦地打断道,“去把曹先生叫过来!”
说话间,明香已经迎了出来,眼瞅着吴元厚脸色难看,猜想肯定是阿仲嘀嘀咕咕跟老爷说了家里不顺心的事。明香道了一声:“老爷,你回来了。”随即一转脸朝阿仲眼睛一瞪,说:“你还愣在这里做什么!”阿仲“啊”了一声,把皮箱传给明香,转身跑出去叫曹先生。
曹兴仁走到半路上被阿仲远远地喊住,曹兴仁一怔,一个急转身赶紧回过来问道:“怎么了?看你急急腔腔的样子!”阿仲急着喘气,一边说道:“请曹先生回过去,看一下老爷!”曹兴仁一听,跟着阿仲快步往吴家去。
吴太太看着曹兴仁给吴元厚诊了脉,完了,听曹兴仁笃悠悠说道:“……吴先生,你有点耳鸣,头昏,按照西医说起来,可能是血压高引起的。哦,他们说是‘高血压’——中医没这个说法。照我看,你这个症状不用吃什么西药。这样吧,我来跟吴太太说——吃点黑木耳,用清水将黑木耳浸泡一个夜里,第二天放到蒸笼里蒸一两个钟头,稍微加点冰糖,每天吃一小碗。还有弄点海蜇头,把盐分洗掉,和荸荠放在一道煮汤,每天吃个两三次。平常吃得清淡一点,多吃点鱼虾、蔬菜。绿豆、芹菜多吃一点;用芹菜根煎汤吃,蛮好。要是不怕麻烦,把鲜葫芦捣烂了取汁,用一点蜂蜜调了吃,每天吃个两次;每次吃半杯,吃一小杯也可以。老酒戒掉,最好不要吃了。”说罢,又关照了几句不要急躁发火,生活要有规律,不要熬夜之类的话,便告辞。
吴元厚一回到家里,就觉着不开心。当天晚上吃饭,他想吃酒,叫阿仲把老酒拿出来。吴太太阻止道:“我说老爷你也真是的,不要身体了?说好了从现在开始不好吃酒了,你还要吃?人家曹先生今天是怎么跟你说的?说你血压高,最好把老酒戒掉。”吴元厚听了脸一沉,闷声说道:“我晚上吃饭吃点老酒,对睡眠是有好处的。”说罢,叫阿仲倒酒。阿仲看了吴太太一眼,不敢倒。吴元厚眉头一皱,说:“倒!——我吃点老酒活活血,对身体只有好!什么都听医生的,你日子就不好过了。我在南京,医生叫我吃西药;回到家里请教中医,叫我不要吃老酒——中啊西的,弄不清爽,我听谁的好?”
这会儿吴天玉眼瞅着父亲非要吃老酒,嘴巴撅起来说道:“爹,白酒你还是不要吃了。你实在要吃,你就稍微吃一点黄酒。你现在要是吃白酒,我就不吃饭了,不跟你说话了。”说罢,立起来想走。——吴天玉本来待在自己房间里不想出来吃饭,因为今天父亲回来了,先头听父亲过来问询,安慰了几句,她心里边稍微舒服了一些,便出来陪她父亲吃饭,说说话。——吴元厚一听女儿说她不吃饭了,一怔,随即手一摆,说:“好好好,我今天不吃酒了,吃饭!”说着,吴元厚面带微笑拿起筷子指指桌面,对女儿说:“天玉,你今天要多吃一点。这些菜比较清淡,全是配你胃口的,是你欢喜吃的。你妈妈今天特为烧给你吃的。”吴天玉听了,怅然说道:“这些菜全是妈妈为了你烧的;你问明香阿仲,你去南京出差到现在,我们在家里几时吃过这么好的菜?要是现在天泽在家里,阿延也在他们肯定要馋死掉了。”吴天玉说到这里,瞥了母亲一眼,眼圈一红,把话题绕到潘道延身上……
吴太太忍不住开口说道:“老爷,阿延的事情你也晓得了,这会儿先不去说他——他不声不响走也好,什么时候回来也好,随便他,我管不了。这会儿先跟你说说儿子……阿仲,你到楼上画室把傅先生写给老爷的一封信拿下来。那封信到现在还没拆开来,不晓得里边写的什么,让老爷拆了看。哦,还有少爷写的那封信,在我房间里,明香你去拿。”说罢,吴太太转脸看着吴元厚,眼睛里流出如泣如诉的怨恨,一时无语,似乎一肚子要说的话不知从何说起。刚才开头说潘道延,好像引子;其实吴太太眼下最关心的还是自己儿子吴天泽,心里边想说这个儿子,恨不得这会儿立马把儿子从上海拽回来,当着他老子吴元厚的面把他骂个狗血喷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