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晓得头脑发炸,要命的是,一人投三百票不是个例,来信人说,这家公司职工只有几百人,投出的票达到几万张,就像股市里的操盘手,把选票拉了无数个涨停板。卜晓得依稀记起,这家公司的老板,就是在开渠集团上市酒会上声言发动全体职工投票的矮胖子。真他妈的,热情过度,帮了倒忙。这家小报把这样的东西登出来,是存心出他的丑,跟他过不去。这事肯定有幕后主使,他这一阵风头出足,红得发紫,嫉恨他的人不会少的,他第一个想到张扬帆,这家伙刚刚来电祝贺,态度变化之快让人生疑,谁知道真心还是假意。
卜晓得脑子全乱了,韦民生让他迅速应对,对,要找律师,朝报道听途说,造谣生事,诬陷大师赛,对和谐稳定和当事人的名誉造成严重损害,要告上法庭,判决朝报赔偿当事人精神和经济损失。
丁零零、丁零零,齐智人、张门生,告急的电话一个接一个,还有几天就开发奖大会了,大家最最焦心的是,郑书记出席会不会受影响?
“我想不会。你们用大师赛办公室名义,即刻给朝报打电话提出强烈抗议。”卜晓得硬着头皮回答,心里还是打鼓,这又得求范开渠。他拿起话筒,接通范开渠手机。
“范老板,准备中的颁奖大会,受到点干扰。”
“怎么回事?”公司上市后股票行情一直看涨,范开渠东请西宴,心情舒畅,忙得不亦乐乎,哪有时间翻报纸。
“有家小报发了条蛊惑人心的来信,称我的大师冠军得票数有水分,有投票者一人投了三百票。这个报道破坏了一直良好的大师赛氛围,我担心影响郑书记出席颁奖大会。”
范开渠忙问:“捣蛋的是哪家小报?”
“朝报。”
范开渠责备道:“你们信息工作没做好,早告诉我,这个来信就不会登了,我们集团是这家小报的广告大户,我从中说一声,这事就过去了。”
“范董,我打算起诉这家小报。”
范开渠不以为然:“你这不是给这家小报做广告,让它赚人眼球吗?我看还是让他们派个记者过来采访一下,赶在颁奖大会前再给你发一篇报道,正面说说大师赛,消除影响。我帮你打这个电话,我跟他们的头头一个桌子吃过饭,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还有,你们颁奖大会的准备工作要不受干扰,每个环节都不能出错。”
卜晓得最大心事还没放下:“郑书记出席会不会受影响?”
范开渠安慰说:“这种小报,郑书记是不看的。即使看到了,又怎么样,郑书记处理问题是考虑全局的,事关文化事业的品牌建设,能因为几个人的恶搞就毁掉一个好不容易树起来的品牌?”
卜晓得愁容顿消,语调恢复了生气:“老同学,你是解民于倒悬啊。”
范开渠说:“有个女作家给我写传记,也用了这句话,大概是孟老夫子说过的话吧。书稿出来,你帮我把把关,来篇序。”
卜晓得抬高声调:“一定效劳。”
范开渠说话果然有效,第二天上午,大师赛办公室接到朝报一位女记者联系采访的电话,张门生感到突然,急忙电卜晓得请示,卜晓得没料到朝报记者来得这么快,还没给张门生从容交待呢,他告诉张门生,我知道了,这记者是奉领导之命来的,这家报纸昨天发的读者来信是错误的,要再写一篇消除影响的正确报道。你要热情接待,把广大读者观众踊跃投票参赛的盛况详细说给记者听。
被派来采访的尤良怡,是个年轻记者,部主任告诉她,老总交下的任务,你下午八时前交稿。这是个敏感题材。昨天我们发了一人投票三百张的读者来信,大师赛办公室提出抗议,广告大客户开渠集团的大老板也给老总来电话,希望我们发一篇消除负面影响的报道,你去找到这个来信人,问清楚是怎么回事,最好能让这个人写封更正信。小尤啃了只面包,早早出门,第一个站头不是大师赛办公室,是那家投票数超过职工数几十倍的公司,她要找那位自称一人投了三百票的来信者。到了公司办公室,向主任说明来意,主任说,你要找老灵通啊,老林今天在家轮休。小尤毫不犹豫,问明老灵通住址,立马出门叫辆出租车朝离公司甚远的老灵通家赶去。
小尤一路想象着老灵通何等模样,胖还是瘦,高还是矮,一人投票三百张,却又把这事捅给媒体曝光,把个大师赛吹起的美丽泡沫,戳了几个大窟窿,这事做得真有点儿缺德。老灵通、老灵通,书该读得不少,电脑可能玩得很溜,看起来三百票是为卜晓得抬轿,实际上是为了一松手让卜大师摔个头破血流,真是不可思议。
出租车在弄堂口停下,无法朝里开,里弄在拆迁,尘土飞扬,小尤拿手捂住鼻孔,多数门牌号码已经不见,按照写下门牌号的纸条挨家问姓林的住户,一连问了三四家,终于,一个拎着菜篮子的中年人在门口停步掉头:“你找老林啥事?”
小尤面露微笑,你是?
中年人点头,我就是林东,啥事快说。
小尤说,我是朝报记者,要耽搁你一点时间,能不能进屋里说。
“可以。”林东变得热情,引小尤进屋,屋里家什杂乱不堪,不远处推倒房屋扬起的灰尘从门外进入,满空飞舞,林东倒了杯茶,小尤接在手里,又放回堆着杂物的方桌边角上:“林先生,这个时候来打扰你,真不好意思。”
林东找了张凳子对面坐下。“尤记者,你来得巧,明天就拆到我家了。”
“林先生,你的来信我们报纸发表了,引起人们对大师赛的公正性产生怀疑,我想请你谈谈,你是不是知道,选票一人一票才有效,你一人投给卜晓得三百张票,不符合规则吧?”
“嗨,这不是我一个,我们公司的许多同事都差不多,经理在会上说了,选文化大师,我们也要扮一个举足轻重的角色。”
“那也不至于一人投票三百张吧,如果是为了吸引读者眼球,故意夸张,你不妨更正一下,因为你这封来信,负面影响不小,人家都怀疑大师赛选票数的真实性了?”
林东摇头:“报纸发表我的信,我高兴,我在公司也成了名人,我写的是实情。不能出尔反尔,这样投票的又不是我一个,无非是找个乐子,你可以再找别人问问。我的信只写我自己的事。别人不说,我说,我不该再糊弄人,我写这封读者来信,也是为我自己认个错,我不该一人投三百票。”
小尤引导不成,只得回过头来:“那你总是卜晓得的粉丝喽。卜先生的书想必读过不少,能说说你最喜欢卜先生哪部作品?”
“尤记者,你让我说真话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话。”
“卜先生的书,我一本也没有读过。”
“不对吧,”小尤笑问,“那你怎么会投他的票?”
林东说:“卜先生常上电视,我听过两次,这个人挺能说的。”
小尤呵了一声,竞逐大师冠军的人们,听听吧,不在电视上混个脸熟,没门哪。
小尤采访完毕,又回到这家公司找了几个投票者,情况大同小异。她还找到公司经理,经理承认在会上发过号召,说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管它什么赛,不吆喝行吗?
小尤最后来到大赛办公室,张门生早等着了,他满怀期待,拿出一沓数据图表,强调这些数据都是过硬的,经过公证的,无可挑剔。那封一人投了三百票的来信,完全是胡说八道。你前来调查了解,我们欢迎,希望你写一篇客观报道,把这事澄清,还卜大师一个公正。
小尤一张张翻看着这些数据图表,制作精良,图表上票数攀升的曲线,一峰高过一峰,下面标注的地区分布却极不均衡。小尤感到这里面隐藏着看不见的东西,如果是白纸黑字的选票,笔迹可以看出一人划了一张还是几十张几百张,电子刷票不同,一人刷了一票还是几十票几百票,又没有人站在后边,怎么识别出来,自然还是投票人自己提供的情况最真实。
小尤犯愁,这篇报道该怎么写?还卜大师一个公正,她无能为力了。这种电子刷票选出来的大师冠军是当不得真的,采访前,她特意致电请教一位学术界前辈对大师赛的看法,前辈回答两个字:闹剧。这大半天的采访,证实前辈的话没错。不管头头是怎么交待的,她脑袋长在自己的脖子上,记者的良知告诉她,只能如实地写。
顾不得吃晚饭,赶在八点前,她把写好的报道交到部主任手里,部主任让她慢走,看完稿子。“小尤,你这报道不是消除负面影响,是火上加油呀。”
小尤坦然:“真实情况就是这样。”
部主任默然不语,总不能让小尤写假报道吧。“好,你跟我一起,到老总办公室去一趟。”
小尤受宠若惊,去见总编,这还是第一次呢,会挨批吗,还是打回票让她重写?她多少有点儿忐忑不安。
总编见他们进来,放下手里一沓新华社电讯稿,看小尤写的报道,记者写出跟他意图明显不符的稿子,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通常他都能尊重事实,修正自己的意图,不让记者违心、造假,今天的情况不同,范开渠是大师赛组委会名誉主任、本报广告大客户,能不给一点面子?不去澄清也就罢了,哪能火上浇油?一抬眼,小尤和部主任都期盼地看着他,报社的大小会上,他不止一次强调,在真相和权贵之间,记者该义无反顾地选择真相拒绝权贵。此刻,他能自己扇自己一个耳光?
他有办法,一个电话叫来广告部钱主任:“老钱,这个季度的广告还有多大缺口?”
钱主任回答:“亏得跟开渠集团签了一个大单,把缺口补了,今年赢利目标能够实现。”
总编把小尤写的稿子递给他:“你看看这篇报道。”
钱主任看了稿子,脸色变了:“老总,范开渠是大师赛组委会名誉主任,这不是给他脸上抹黑吗?”
“你不赞成发这篇报道?”
“失去这个客户,我们大家的年终奖都得受影响。这篇报道不能发。”
钱主任决绝的言词,老总感到刺耳,这报纸是你钱主任当家还是总编当家,为拉住一个广告客户,就把平日口口声声捍卫的原则卖了。“老钱啊,你话不能这么说,我们不能为权贵折腰,如果发这么一篇报道,范开渠就把以后的广告撤了,那他就不是一个有风范的令人尊敬的大企业家,广大读者会尊敬我们信赖我们,也会有更多的广告客户拥向我们,我们是饿不了饭的。”
钱主任口气软下来:“老总,大师赛明天就开颁奖大会,这篇报道明天见报,不是存心与大师赛过不去?”
总编微微点头:“你这个意见可以考虑。范董让我们明天发一篇澄清报道,我们不可能发澄清报道,这篇报道明天也不见报。也算给范董一个面子。你们看如何?”
部主任说这个办法好。小尤不吭声,她一天的辛劳成了无效劳动。钱主任是聪明人,报道怎么定,当然是老总说了算。大家年终拿不了奖金,怪不上他。
第二天一早,卜晓得到报摊买朝报,摊开一看,哪来什么更正报道,他问摊主,是不是漏了一张?摊主说,32版都在里头他买了一份,回到家,从头一张张翻过去,有关大师赛的信息竟无片言只语,他气呼呼抓起话筒,想了想又把话筒放下,此时不宜责怪张门生,要忘了这事,就当这张报纸已经死掉或者世上就没有过这么一份报纸,可怎么忘得了呢?一抬头,对面书橱槅板上还放着那张刊登恶心来信的报纸,他起身走上前,伸手拿下这张报纸,嚓嚓撕了个粉身碎骨,手里攥着这团碎纸,到卫生间扔进抽水马桶,一阵哗哗声,冲了个一干二净。幼儿园那回吃忆苦饭,对付那份他难以下咽的野菜馅,他用的就是这个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