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现这些日子翠枝都见不到了。翠枝给锦现纳了鞋,翠枝去找锦现,锦现在清沟,锦现慌忙站直身子毕恭毕敬地叫“大小姐”。翠枝原本心里高兴着想与锦现打笑,看看自己一身绫罗绸缎锦现却粗衫上又泥又水,便笑不起来。她递给锦现鞋,说给你做的,锦现不敢接,翠枝说特地做给你穿,锦现便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接过来,用指尖捏着,从父亲龙头到他这一辈子都没有穿过这么好的鞋。锦现忘了说谢谢,翠枝走了。锦现这一个晚上睡不着觉,他把那双鞋子一会儿放在胸口一会儿垫着当枕头。这些日子锦现是有意躲着翠枝,锦现现在的生活没了味,他挑水砍柴舂米少了激情,不嫌他锦现长相的女子只有翠枝一个,翠枝成了小姐,会想事的锦现知道小姐和长工是两条道上的人,走不到一起了。握着这双绵软的鞋,锦现真想不明白,他和翠枝相当相配的两个人,怎么一夜间就断了缘份。翠枝也想不明白,但翠枝后来不想了。有一天赵善人说现在这些丫头越来越懒了,大厝到处肮脏。翠枝便说我去管管,当过下人的翠枝管起丫环便很有招数,她把大厝划成几个区,一人负责一个区,她每天检查一遍,用指头往高处抹往不易察觉处抹,她现在手指嫩白了,一抹就能知道干净不干净。丫环被她管得偷闲不得,大厝干净了,丫环们表面上对翠枝毕恭毕敬,背地里骂她是大脚狗。翠枝听到这话,便想把大脚缠小,缠了两天却痛得泪水涟涟,便罢了手,不过大脚的翠枝终究越来越像一个大小姐了。翠枝渐渐忽略了锦现,锦现便只能躲在远远的角落默默地吸竹管烟,看翠枝的那两片挪动的大屁股。翠枝和锦现都想不到两年后他们的身份又一次发生了彻底的调转。
时间很快到了1949年。一天,一群箍着红袖章背着枪的人涌进了大厝,他们捆绑了赵仕达赵善人还有翠枝。所有的家什、粮食被贴上封条,所有的金银细软被集中到一起,有人开始登记造册。随后赵仕达、赵善人还有翠枝都被挂上地主的牌子游街、批斗。几天后赵仕达被枪决,赵善人瘫痪在床,不久也死了。大厝里活着的地主只有翠枝一个了,翠枝便天天被挂上地主的牌批斗,锦现却是翻身得解放成了主人,分到二亩好地一头牛还有大厝的东厢房。那时锦现的父亲龙头和母亲都已经过世,从来只知道埋头为仕达干活从来不懂外头事的锦现又一次糊涂了,他几年辛苦买不到一亩薄地,却一夜间拥有了二亩穆水溪畔的好地,翠枝却又没有了那10亩地,还要被管制劳动,要干最重最累的活。工作组叫长工锦现负责监管地主翠枝,要锦现看住翠枝不许她乱说乱动,还要每天向工作组汇报。看着翠枝那两片挪动的大屁股,有一天锦现向工作组汇报说他要娶翠枝当老婆。工作组长气得把桌子拍得砰砰响,告诉他如果娶了翠枝,他也成了地主,分给他的土地、牛、房子都要收回来,还要被批斗。锦现去找翠枝,翠枝想起被枪毙的赵仕达,摇着头说你不敢娶我,翠枝用拇指和食指做了一个开枪的动作。翠枝这个动作做得很用力,还点到锦现胸口,锦现吓了一跳。锦现确实怕了,在工作组教育下,他与翠枝划清了阶级界线,从此守着二亩地一头小水牛,监管翠枝,天天看着翠枝,却不敢和她随便说话,锦现心疼翠枝,没人时便会偷着给翠枝挑水送柴。
翠枝被批斗,很多人说她被斗得冤屈,翠枝却不这样认为,赵善人赐给她这两年的生活,让她体会到了活着的滋味和色彩,她感激赵善人。在赵善人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是她日夜守看护理。赵善人临死的那一天,拉着她的手对她说了个故事,她说以前有个富人家盖厝,天天给师傅吃烂鱼,师傅很生气,大厝盖好后师傅收拾行担走人。从此这户人家就一天天败落下来,10年后这个师傅又来这座大厝,主人热情地迎接,却拿不出面蛋煮点心。主人说,师傅你10年前来盖房子,我弹涂鱼去骨给你当菜下饭,现在别说面蛋,连油罐都刮不出一滴油。师傅一听这话变了脸色,弹涂鱼去骨是我们这一带的一道名菜,看上去又黑又烂碎却是礼意厚重。师傅连忙接话说,我是路过这儿,今天要忙着赶路,蛋面就不必了,10年后我再来你家吃弹涂鱼去骨的名菜。师傅说完话就往楼上走,他飞身上梁,把安放在檐角的一条小木船的船头拨了进来,从此这个家又一天天兴旺起来。赵善人说完这些话握紧翠枝的手,她说这大厝盖完赵家就开始死人衰败,一定是哪里得罪了大师傅,大师傅安了厝匣子,她要翠枝找到那条船,把船头拨进来。翠枝点着头口气坚定地答应一定要找到那条船,赵善人终于闭上了眼,眼角挂着两粒泪珠。赵善人那只手翠枝花了很大力气才掰开。
翠枝把对赵善人的感恩和忠诚化作兑现找到那条船的承诺。翠枝是地主,解放后被赶出大厝,住在大厝西向的柴草房,但是她天天守候着,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像猫一样潜伏进大厝,目光在每一根椽梁檩栋间搜寻,她是一定要找到那条船拨进船头,告慰赵善人的在天之灵。有一天翠枝又潜进大厝,差一点被工作组队员发现,她吓得躲进楼上的暗仓里,直到天黑了才溜出来,从此她再也不敢随意往大厝去。这天她居然又遇到一个机会,这天阳光很明亮,大厝坪静悄悄的,她看到老渔头扛着一支桨,打开了大厝的铜钉铁板门走进大厝。她便偷偷地贴着墙根跟上老渔头,跟到大门口,闪身溜进了大厝,踮着脚尖偷偷往楼上去。
老渔头
老渔头其实不算是葫芦村人,老渔头其实也不老,才39岁。
老渔头是穆水溪水上人家的领袖,渔人的头领。穆水溪上漂泊着几十条溪溜船,溪溜船长二丈八,宽四尺,两头尖尖翘翘,像一个剖成半的橄榄核,行走在小溪上进退自如。穆水溪的渔人世世代代以溪溜船为家,岸上没有一寸土地,捕鱼运货,人随船走,由于撑篙划桨,两脚须弓步站成八字型保持身子稳定,一年又一年,两膝弯曲,两脚外离,因此岸上人都称他们“曲离哥”。水岸相依,我们这一带岸上和水上人家世代相亲,来往密切。老渔头的溪溜船经常驻扎在葫芦村码头,他捕上好鱼就会往村里送,让葫芦村人尝个鲜,村里人有好酒也会留着等老渔头喝,大家亲如一家。那时交通不便,葫芦村人遇有急事便朝老渔头的船叫,老渔头不管刮风下雨黑天烈日划上船就走。为了方便村人,老渔头在葫芦村码头的榕树枝挂上了一个螺号,螺号是老渔头托人从遥远的大海上带回来的,吹起来呜呜响过五里远。这螺号也藏着老渔头的心结,他从螺号闻到海的气息,老渔头没见过海,却一辈子做着闯大海的梦。每有急事村人便吹响螺号,听到螺号老渔头不管在多远处都会急急往码头赶,曾经有一个孕妇难产,螺号声唤来老渔头,连夜送到镇上,救活了母子俩。
葫芦村人念情,土改时赵仕达的大厝也分给了老渔头两间,让老渔头在岸上有了家,成了葫芦村村民。但是老渔头没有入住,老渔头倒不是像葫芦村人怕“鬼厝”,老渔头是住不习惯,离了溪老渔头就什么都不是了,他像鱼离不开水。老渔头还有一个没有圆的梦——闯海。老渔头听父亲和上辈人说过大海,说大海宽阔得无边无际,海里有成群的黄瓜鱼,他渴望到大海去捕一船黄瓜鱼回来,水上渔人和葫芦村人都没尝过黄瓜鱼的鲜。但是在那无边无际的大海里,溪溜船就像一个蛋壳,随时会被大海捣碎,小溪上的渔人惧怕大海,老渔头没有伴,梦一直圆不起来。
分到葫芦村的厝,老渔头就是葫芦村人,这山里长的土里冒的,他老渔头就都有了份。分到厝的第二天,老渔头便腰扎一把大柴刀进山去,他要进山去砍一棵椿树,制作椿木桨,椿木桨接受了天地灵气后,插进水中能听到鱼的叫声,知道鱼的走向,捕鱼不空网。老渔头走到了后门山,后门山树繁藤密,老渔头费了很大劲往里钻,他终于看到了一棵大椿树,这棵椿树已经老得皮质发暗,老渔头高兴地举刀朝树头上砍,忽然树根周围腾起了一绺绺雾,那雾居然是暗红色的,老渔头想起血的颜色,老渔头歇了刀十分奇怪,再看那密匝匝的乱草老树,老渔头明白了这是葫芦村人的风水林,这些树都是神树,动不得。他退出林子,往更高更深的山里走,他终于又遇到了一棵大椿树。老渔头向天叩拜后,便举刀砍树,老渔头砍倒了树,截下两丈长的一段,扛回了码头。老渔头请来师傅,制作了一把椿木桨,他把桨架在岸边的榕树枝上,要放七七四十九天,受天地灵气滋养。
到了第四十九天,正好是月圆十五。水上人家每月十五都要祭月,月是他们的神。在那茫茫的长夜,月亮带给水上人家光明和欢乐,有月光的夜他们可以捕鱼,煮了鱼可以喝酒,快活的说话,有月亮的夜晚是渔人的节日。这天,天上的月亮圆得像一个盘子,照得水面亮晃晃的,老渔头准备了五果摆到榕树下,点起香烛,烧上元宝纸,祭月亮也答谢天地滋养了椿木桨。其他溪溜船也靠过来了,他们捕到鱼,靠到一起煮鱼喝酒。老渔头舱里2岁大的女儿哭了,两年前老渔头的女人生下女儿便得伤风死了,小猫大的女儿在水上女人怀里轮着喂奶,老渔头又当爹又当娘。老渔头这时一手摇着女儿一手举酒碗,水上渔人没有不喝酒的,酒是他们的血液是他们的药,流动着酒的血管不怕风寒水凉,冬天也可以光着身子下到溪里去。喝着酒的老渔头又说起了海,他说没有闯过海的渔人不算真正的渔人,大家便嗫嚅,大家都没见过那遥远的海,只知道海像天一样大,看不到岸,浪像厝一样高,这无岸的海上遇到厝高的浪小小的溪溜船怎么办?曾经有先人出过海,葬身海底连骨头也找不回来,他们胆怯。老渔头借酒劲骂他们没有出息,老渔头伸出老椿树一样的手臂,扭出力,连胸脯上的肌肉也像钢球在滚动,老渔头说我就不信斗不过海。老渔头大口的喝酒,老渔头说这把椿木桨他明天请下来,要寄到大厝的横梁上,等到出海那天探进大海去寻找成群的黄瓜鱼,捕上满满一船大黄瓜鱼回来,让大家尝鲜知道大海。
第二天一早,老渔头从榕树上取下椿木桨,扛上肩往大厝去。他推开了大厝的铜钉铁板门,自己的家,老渔头不知道这时地主婆翠枝像一只猫尾随他进了大厝悄悄爬到楼上,去寻找赵善人说的那条船。翠枝已经有几十天没进大厝了,大厝的铜钉铁板门总是挂着大铁锁,由于没人进住,大门长锁不开。锦现有锁匙,但翠枝不敢找锦现开门,也不敢对锦现说这事,她不是不相信锦现,她是担心锦现心好人直,告诉他会弄出麻烦。翠枝到了楼上,目光便像鹰一样在椽梁檩栋间搜寻,突然她发现在那边的梁角有一块瓦片高起来许多,瓦片下好像放着什么,但看不真切,于是她趴到一个倒伏的大木桶上,大木桶积满了灰尘,翠枝顾不上脏,趴伏着伸长脖子往前探看,她感觉好像是压着一块木,这木伸出的一小段尽管变黑了,但仍然看得清楚,莫非这就是干妈说得小木船,她兴奋极了。
老渔头没发现翠枝,他只忙自己的事,他用一根麻绳的两头绑住椿木桨,然后爬上横梁拉上桨,用绳子固定住,又在桨上绑结一条红布带。老渔头忙完了,十分高兴,坐在横梁上歇气,他又想到海,他抬起藏梦的眼睛……他藏梦的眼睛却看到一个人,准确的说是一个女人的屁股。他看到一个女人趴伏在一个倒伏的木桶上,仰着头往厝顶的瓦檐那边看着什么,簸箕一样肥大的屁股朝向他翘着,这女人穿着缎料旧裤,柔软的布料让她浑圆的大屁股分成两片,凹是凹,凸是凸。两年没碰过女人的老渔头血液沸腾,全身膨胀起来,他像一只豹子从横梁往楼板上跳,扑过去便剥下翠枝的裤子。那时的人都穿腰头裤,腰头裤腰阔三尺,在前面对折起来扎上一条布腰带穿着,男女都不穿内裤。翠枝被剥下裤子时还在俯身仰头的用目光寻找那条船,老渔头看到那个白白大大肥肥嫩嫩的屁股,他不顾一切地压上去……老渔头听到哭声,声音很小,像水里用椿木桨听到的鱼叫声。老渔头这时是什么都不顾了,还顾得上哭声,即便有枪抵到脑袋他也不会放弃。到老渔头完事拉起自己的腰头裤塞进裤腰带时,翠枝依然那样趴着也不去拉起裤子,依然坦露着白白大大的屁股,还是哭着,只是声音大了一些,很伤心。从前在我们这一带偏远的山里这事随便着,有“典妻”,就是把老婆出租给他人生孩子,生了孩子再接回老婆;也有几个兄弟共一个女人。老渔头说这有什么好哭,竹篙插水水无痕,站起来就没事了。说着话老渔头看到翠枝白白的屁股上沾着几丝鲜艳的血,老渔头紧张了,急忙帮助翠枝拉起裤,问你还没有男人。翠枝哭得更伤心,但不敢大声,她被批斗游街怕了。老渔头有些乱,扶起翠枝,转过她身子,让她脸朝向自己,这是一张耐看的脸,脸不是很白,没有屁股白,嘴唇很厚,鼻子端端正正,眼睛不大,睫毛却很长,眉毛是淡淡的,合到一起看眼睛便显大了,很好看,不过这时糊满了泪水。老渔头感觉自己见过这女人,便说你怎么会没给男人碰过。翠枝想到自己长到27岁只给锦现拉过手,糊满泪的眼睛一夹便流出泪,说你欺负人。老渔头想起来了,这是葫芦村那个天天挨批斗的从丫头变成地主的老姑娘翠枝,葫芦村人都说她冤屈可怜。老渔头看到她哭也确实显得可怜,觉得自己这做法有些像趁火打劫,便把她拉到自己宽阔的胸前,用手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说别哭别哭,我娶你,你到咱溪溜船上过,就没人批斗你了。翠枝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被男人宠爱过,被宽阔的老渔头抱着又拍又哄,便有了些撒娇样哭得更伤心了。老渔头更紧地抱住翠枝,让翠枝两个大奶紧贴着自己宽阔的胸,说我曲离汉说话无悔,一定娶你,这时翠枝却挣出老渔头的怀抱,用拇指和食指朝老渔头做了一个开枪的动作。
看到翠枝做出一个这样的动作,老渔头吓了一跳,又觉得好笑,他知道葫芦村大地主赵仕达藏有枪,枪毙仕达那天老渔头也来看了。老渔头问翠枝你刚才是翘着屁股在找枪,要找到枪打死我。
翠枝摇着头,她不敢说出找船的事,翠枝还记得工作组对锦现说的话,便说你娶了我就成了地主,会被枪毙。
老渔头哈哈大笑起来,老渔头说我们曲离哥岸上无一寸地,家无隔夜粮,工作组说是无产者,你嫁给我也成了无产者,不用挨批斗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