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越来越暗,星星却亮起来,寒颤颤的。锦现蹲在大厝坪上一口一口猛吸着旱烟,他在等雅兰和翠枝,带她们去接受批斗,这事是党支书裕富通知的,他要听。翠枝从柴草房那边出来,翠枝挨批斗已经平常得像下菜园,衣服也不换,头也不梳,脏着更好。她看到一闪一闪的烟斗火,知道锦现在等,就走进大厝去叫雅兰。丁洁吃完晚饭早就跑到下村去玩了,雅兰独自呆呆地站在床边,好像刚洗过澡,穿着白色衬衣,头发也乱着。翠枝发现她身子在发抖,翠枝拿起床上那件暗红色的毛线外套给雅兰穿上,又拿起梳子踮起脚尖给雅兰梳顺头发,她觉得雅兰和她不一样,要收拾得清楚一些,忙完便拉上雅兰往外去。翠枝见雅兰还是发抖,就说妹子,不用怕,有锦现在长条他们不敢打你。他们吆喝你低头你就低头,吆喝你跪你就跪,顺着他们就没事。还要跪?雅兰惊讶地问。翠枝说当然要跪,他们说这是向人民认罪。我不跪,我没罪,雅兰头一抬忧伤的眼神显出倔强。雅兰在女子学校念书时,反复地背诵过一首诗,这首诗沉淀进她的生命,凝铸了她的个性和气质,“我的头是高贵的/我的腰是高贵的/我的膝是高贵的/永不折腰永不曲节/挺起我的高贵我的尊严!”翠枝当然不会理解雅兰,她说妹子,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到台上可别和那些人作硬。
锦现见她们出来,敲了烟灰,亮起手电筒在前面引路。翠枝的脚今夜居然不怎么痛了,她扶上发抖的雅兰跟着手电光走,一边向雅兰介绍挨批斗的经验,她教雅兰到了台上,不要往台下看,台下都是人头,看了会心慌,眼睛只看自己的脚尖,心里想着其他东西,就不怕了。锦现接上话说妹子你就放心,谁敢动你一个指头,我就砸烂他。
榕树坪这时慢慢聚了许多人,男人在默默吸烟,女人三五成堆唧唧喳喳说话,孩子在大人的缝隙间奔跑嬉戏。台上是长条和几个年轻,长条见雅兰和翠枝来了,就举起右手高呼“打倒特务反革命老婆柯雅兰”,没有麦克风,他尖细的呼叫淹没在台下的闹声里,只有台上几个和长条一样穿黄衣服戴红袖章的年轻举手呼应。翠枝领着雅兰走上土墩,台下顿时安静了,葫芦村人发现这个陌生的城里女人是那么的漂亮,白衬衣外套着暗红色的毛线衣,丰满的身子,齐耳的短发,黑黑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像牛乳一样白皙细润的脸,台下有人说她真像庙里陈靖姑奶娘的塑像,也有人说就像电影里穿红衣服上刑场的江姐。当台下所有的目光聚集到雅兰身上时,她没有听翠枝教的俯下头看脚尖,而是昂起头,看向远远的天空,那里有星星在闪烁,她在心中念着“我的头是高贵的,我的腰是高贵的,我的膝是高贵的”,她像一只高傲的天鹅在仰望长空。
口号呼不成,长条就叫那几个年轻拿纸牌给翠枝和雅兰挂到脖子上,翠枝很快挂上了“地主婆”的牌,雅兰却不配合,依然昂着头,雅兰身材高,他们够不着就着急地看长条。长条气急败坏地跳了过来,用尖细的声音吼叫,你这特务反革命,不低头,还敢穿红衣服,脱下来!几个年轻得令围上去,雅兰愤怒地捏住拳头,眼里射出冷飕飕的光,这光凌厉而尊严,几个年轻胆怯了。长条跳起来像一只做把戏的猴子,他冲到雅兰面前,尖声吆喝喊叫,跪下!雅兰依然高昂着头,台下大家笑了起来,大家又想到上刑场的江姐和那个杀害江姐的小丑。长条气得咆哮着,他跳到雅兰身后,用左手拎住雅兰的衣领,抬起右脚往雅兰膝弯踢去,雅兰身子失去平衡往前倾斜,衣领却仍然提在长条手上,于是那件紧身白衬衣的纽扣爆脱开,由于刚洗了澡没穿上亵衣,两个乳房弹跳出来……台下刹时静得只有呼吸声,连空气都凝固住了。这是怎样的乳房啊,白润饱满的像是新熬的脂膏堆成,翘翘的乳头晕晕的红,这是两朵绽放的白莲花,这是两只引颈翘望的白鸽。村里的女人都是随便拉起衣服喂孩子,那乳房垂得像装着米的布袋,乳头又大又黑,多少年后葫芦村人还在回忆雅兰的乳房,说只有天上才有,雅兰是仙女下凡。这种回忆没有任何亵渎,是神圣的,也许就像我们仰望那敦煌莫高窟的飞天。
在全场的静止里,锦现发出一声狮子的吼叫,扑上土墩,一拳打在长条的脸上,鲜血迸飞,长条倒了下去。一个血点飞溅到雅兰白净的乳房上,雅兰打了个激灵,她没有本能地掩上衣服,却用指头使劲抠着那暗色的血粒,她美丽的脸痛苦得像受伤的天鹅,仿佛有箭穿过她的胸口。快嘴婶和美珠急急地往台上跑,给雅兰拉上衣服,她们听到雅兰痛苦的呻吟,我脏了,我脏了,我要死了。当大家知道雅兰就是丁书记的老婆时,大骂长条猪狗不如,是丁书记让葫芦村几十亩望天田成了旱涝保收,是丁书记让葫芦村人喝上自来水。长条已让那几个年轻背走了,锦现这一拳让长条脸上开了花,牙齿也丢了两颗。
葫芦村的女人围簇到雅兰的身边,她们自发地护送雅兰回到上村,回到大厝。
丁洁没有参加批斗会,葫芦村给了她太多稀奇。吃完晚饭她就往下村去,走到码头她看到一条溪溜船在如缎的水面轻轻地摇,她兴奋地沿着大溪石垒成的阶梯蹦跳下去,往溪溜船上爬,船却一歪晃荡起来,她差一点丢到水里。几个10来岁的孩子从那边涉水过来,扶住了船,她爬上去,咯咯的笑。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孩子问你是来走亲戚的,丁洁后来知道他叫水生,丁洁说我住在那边大厝,不是走亲戚。这几个孩子腰间都扎着一只小篾篓,有一个孩子从篾篓里抓出一只小螃蟹,放到船板上给丁洁看,丁洁看到螃蟹慌张地横着爬行,又咯咯笑起来,溪溜船在她的笑声里晃荡。水生见丁洁稀奇着这船这螃蟹,就说要不要跟我们去网鱼,丁洁兴奋地说要。孩子们便爬上了船划起桨,船向溪的中间摇去,水生张开了那个三根竹竿撑着的小网,伸进水里,几个孩子齐划桨,船飞快地逆着溪水走。丁洁站立不稳了,水生就叫她坐到船板上,水生妹扶住她。天很远高高的,星星却很近低低的,溪水拍打着船舷,船轻轻摇。水生妹指着星星教她唱:天上一个星,地上一个人,最亮的那一颗,就是我的星。丁洁一边唱一边在繁星里寻找最亮的那一颗,找着找着天上的星星全部动荡起来,像一条闪烁的河在流动。在星星的眨动里,月亮出来了,明晃晃的亮,水生妹便教丁洁看月亮里的岩石和树,她说嫦娥住在岩石的后面,夜深人静时就会出来。水生妹说女人人好心好,死了就会飞到这月宫里,和嫦娥一起住。
丁洁和水生妹正看得高兴,岸上却传来呼叫声,去参加批斗会的渔人回来了。孩子们却还没捕到鱼,水生说平时批斗会都要到半夜,今天怎么就这么早。水生很遗憾,便划动桨让船往岸上靠。丁洁听到大人在说话,这丁书记的女人就是月宫里来的,是嫦娥下凡。丁洁听了奇怪就说那是我妈妈呀,大人都惊讶起来,急忙伸手牵丁洁上了岸,让水生和水生妹送丁洁回去。丁洁奇怪着渔人的话,一上岸就往上村跑,水生在后面追,锦现打着手电在半路接到丁洁。
丁洁蹦跳着回到大厝,她要告诉妈妈那渔人的话,告诉妈妈好女人死了就住到那美丽的月宫里。房间点着一盏煤油灯,光线昏暗,雅兰坐在床沿,脸上很痛苦;翠枝站着,却茫然无措,都没说话,气氛显得忧郁沉闷。翠枝见丁洁回来,吁了口气,拉过丁洁说孩子你可回来了,真让人担心,翠枝把桌上的茶碗端起给丁洁,丁洁真渴了,咕噜咕噜大口喝。翠枝叹了口气,交代丁洁照顾好妈妈,就准备回去,又对雅兰说妹子你放宽心,睡一觉就没事了。翠枝要走,丁洁说奶奶我送你,雅兰却还是一动不动,失神的眼睛一片茫然。丁洁和翠枝走出房间,锦现正牵着水牛走到天井,他拍拍水牛的背,牛卧了下来,锦现扔下肩上的一小捆草,对水牛说你晚上就住这儿,陪丁书记的亲人,丁书记你认识,水牛似乎听懂了,抬抬头发出一声哞叫。在牛的哞声里,空旷的大厝有了生气。丁洁又高兴地咯咯笑起来,锦现和翠枝交代她闩好门,其实这一夜锦现就靠在铜钉铁板门上过夜。
关好门,丁洁摸了摸水牛的头,走进房间。雅兰还坐在床沿,她抬头对丁洁说,洁,给妈妈烧上一锅热水。丁洁知道妈妈爱干净,但是妈妈从来不叫她做事呀,她觉得妈妈今晚有些不对,便听话地走向厨房,往锅里舀进水,塞进柴草,烧起火,架上干柴片,干柴片却把火压灭了,丁洁又塞进些柴草,忙得咯咯笑。雅兰还是静静坐着,脸上漠漠的。水沸腾了,丁洁走进房间,丁洁觉得妈妈今天真奇怪,她问妈妈怎么了,雅兰似乎从遥远的梦境里醒来,她对女儿说妈妈脏了,她指着胸口说这里痛得厉害。雅兰站起来牵着丁洁走向厨房,她把热水舀进木盆,厨房就弥漫开蒙蒙的水汽。雅兰一件一件脱着衣服,也脱下了内衣内裤,没有羞涩,没有犹豫,今天她似乎要让女儿丁洁看到真实的母亲。丁洁惊呆了,妈妈的身子像是奶油堆塑的,闪动着温润柔和的光泽,宽盈的臀部丰满的大腿圆润的腰腹浑圆的乳房构成的丰腴,像一泓流动的清泉,丁洁没有看过安格尔的那幅《泉》,她感觉不到雅兰就像从这副画中走出来,但是丁洁真的听到泉水的流动,一个个音符从妈妈的身子流淌出来,在迷濛的水汽里摇荡……13岁的丁洁还没有开始发育,平平的胸,小小的屁股,瘦瘦的腿,像一个小男孩,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女人,她还不能欣赏裸体母亲的典雅高贵,她只能说,妈妈你真好看,他们说你是月宫来的,是嫦娥下凡。
雅兰痛苦地摇了摇头,指着乳房对女儿说妈妈这里像锥子在钻,痛得厉害。丁洁说妈妈我去拿药,雅兰说药治不好妈妈的痛,她坐进了大木盆,捧起水,往乳房上泼,搓着擦着,打上肥皂,一次又一次泼水一次又一次搓擦,似乎要搓脱那层皮。水渐渐凉了,她又叫丁洁去烧水,她让丁洁舀起热水,朝着她丰满的胸脯往下倒,一遍又一遍,她搓着,一遍又一遍,乳白的皮肤红赤了,热辣辣的像火在灼,但被溅上污血的地方还是痛,这是说不出来的痛感,既像是锥子在钻,又像是从心里头痛出来;仿佛痛在一个点,又仿佛目光看到胸脯哪里,哪里都痛。这或许不是痛,是一种痛苦,她呼唤解文,想要解文拿一把刀把这块肉剜去。不知过了多久,她似乎累了,疲累里痛疼似乎减轻了,她想也许洗去了污秽,还她一个干净了。她叫丁洁拿来毛巾,擦干了身子,裸着走进房间。她从箱里拿出一件对襟的白绸衣服,抖了抖穿上,她对丁洁说这是妈妈结婚那夜穿的,然后又从箱子里翻出一条白色的床单,叫丁洁帮忙铺到自己的床上,把边角拉得平平整整。活泼蹦跳的丁洁看着妈妈洗澡帮助妈妈铺床突然萌生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沉重,像突然电灯黑了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恐惧,她又一次问妈妈你怎么了。雅兰又一次摇着头,这时她从带来的旧皮箱里拿出一个小相框,这是一张全家照,雅兰在右解文在左丁洁坐在中间,那时丁洁7岁,雅兰静静地看着照片。没停歇地疯了一天,丁洁困了,想睡,房间里两铺床,摆成曲尺形,丁洁躺到自己床上,雅兰问,洁儿想爸爸吗?丁洁说当然想了,我要去看爸爸。雅兰又问你知道爸爸关在哪里吗?丁洁说不知道,雅兰说爸爸关在城里,咱们一定要去找爸爸,告诉他妈妈和你天天在等着他回来。丁洁确实累了,说着话便迷糊过去,她梦到了爸爸,爸爸把她举到肩膀上,一跳一跳让她坐飞机,她咯咯笑起来,笑醒了。丁洁醒了,居然睡不过去,丁洁还从来没有过睡不着,她想叫妈妈,妈妈那边安安静静的,丁洁想妈妈也累了,便听着天井里的水牛在慢条斯理地嚼着草,听着听着丁洁又睡了过去。
啊嗷,啊嗷……猫头鹰叫得比昨天更惨烈。翠枝醒了,翠枝今天的腰腿居然不怎么痛,但是听着猫头鹰像狼嚎又像小孩哭的叫声,她心里慌得厉害,葫芦村肯定要死人了,翠枝知道自己死不了,那么死的会是谁呢?她躺不住了,利索地爬起来,没有点灯,摸索到厨房,往灶口塞进柴草,烧起火,舀水洗了手脸,就打开厨房的门,初春的寒气迎面逼来,她打了个寒噤。天已经发白,她走到大厝坪,看到锦现靠在大厝的铜钉铁板门上,屁股下垫着一大捆柴草,打着鼾声。翠枝想他是守了一夜,累了,就轻手轻脚地在锦现身边坐下。
听着锦现的鼾声,翠枝有些失落,这个憨厚的男人一直不娶,在等着她,她却始终没答应,她不能害了他。这时她想,如果那年不要惦着要有一块地,嫁给他,结了婚,孩子都比丁洁大了,她也不会成为地主婆,天天挨批斗。锦现张开了眼,看到翠枝,翠枝便对他说今天的猫头鹰叫得让人心慌,村里要死人。锦现说你这是迷信,不会都准的,说着话转身把耳朵贴到门上,大厝里静悄悄的。翠枝说城里人不会像我们早起,锦现说,我那边还有米,你去煮两碗白米饭给她们母女吃,我在这儿再等一会儿。翠枝站起来,往锦现屋里去,锦现就掏出旱烟管抽烟。
太阳升起来了,斜照在大厝坪上,温暖暖的,翠枝煮好了饭,走出来,锦现还是坐在大门前抽烟。翠枝说,少抽一点烟,抽烟不好。锦现说习惯了。翠枝问厝里还是没有动静,锦现点了点头。翠枝又说不会有事吧,锦现站起来,用手拍打门,又大声呼叫,可是大厝里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锦现想这铁板门厚,又是青砖高墙,传不进声音,就退到坪上,与翠枝合起声音叫着妹子,妹子,大厝里没有应答却传来老水牛“哞哞”的应声,锦现很高兴,对翠枝说这牛多懂事。可是等了很久,还是没人来开门,锦现和翠枝就有些慌了,又退到大坪上齐声呼叫着洁儿,洁儿,还是只有老水牛的哞声,锦现感觉到老水牛的哞声里也有着急。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人来开门,翠枝想起猫头鹰的惨烈的叫声,又想起昨晚雅兰的神态,就对锦现说得进去看看。这时快嘴婶也来了,快嘴婶昨夜也不放心着,早上吃了饭就往上村走,见到锦现翠枝在急,就说得找个地方爬进去看看。这高墙大厝怎么进得去?锦现忽然想起后门那边围墙有缺了个口,只剩下丈余高,就到牛栏那边搬来一根杉木斜搭上去,人便缘着杉木爬上墙头,伸长脖子叫着妹子,丁洁,没有应答,倒是那只水牛仰起头,着急地朝着锦现哞叫,锦现急了,转过身便顺墙往下跳,跳下后便先跑去打开大门,让翠枝和快嘴婶进来。她们进了门就急急往房间去,房间里安静静的,雅兰穿着一身白衣裤静静地躺在床上,丁洁拉着妈妈的手,一动不动的坐在床边。大家见状,十分惊奇,屏息走过去。翠枝拥住丁洁说怎么不应奶奶喊话,丁洁没有抬头,目光却是呆呆的,只看着妈妈,躺在床上的雅兰也依然一动不动紧闭着眼睛。大家有些慌神了,快嘴婶拉上锦现到房间外,说别是中邪了,你快去叫易生,锦现拔腿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