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生走出门，脱去法衣，叫大家帮助收拾器什，他叮嘱大家千万别外传，他怕挨长条批斗。他一辈子不求事成，不求名就，只求一杯清茶两杯红酒几口水烟，自自由由潇潇洒洒像神仙一样过日子。当大家围簇着他咄咄称赞，他说那全靠的是祥瑞的汤药，但大家不信药，却更信他的法术。易生说这抓一次鬼他违犯了一次天条地律，得折5年寿，今后万万使不得。这时翠枝出来了，说丁洁清醒了，叫肚子饿，她得去熬稀饭，美珠正闲着，说你照顾孩子，我去熬。翠枝转头见到易生，便问易生洁儿没事了吧，易生说没事了，翠枝又把易生拉到一旁，小了声问你说这大厝有碍吗？易生摇着头说天机不可泄，翠枝说你上通天下通地，都说你是“半仙”，你就帮帮我吧，我承诺人了，要让大厝兴旺起来。翠枝没对易生说找船的事，她对谁都不说。易生听了翠枝的话生气了，易生说我捉鬼已折了5年寿，你要我再泄露天机，折上10年寿，成个短命鬼呀。翠枝便说，你可以通鬼神，就求鬼神让我的寿命给你15年，你就再帮我一次。易生听了这话，长嘘一口气，捻着山羊须说，如此诚信连命也可抛弃之人，怎会落难至此。易生摇着头走出了柴草房。
天渐渐暗了下来，大家见丁洁能吃饭了，我们这一带说千病万病能进米汤就没病，便都慢慢散了。祥瑞看丁洁吃了稀饭，守着丁洁又等了一个时辰，便喂丁洁吃余下的一半中药，丁洁却拿过来一口便喝下，还叫着哥。丁洁仿佛做了一场梦，只记得插秧提秧其他事一点都不知道。翠枝和快嘴婶便对她说了病了的事，告诉她三天内不能出这房子，更不能回大厝，她们在房间里又铺了一张床，给翠枝睡。快嘴婶便叫祥瑞一起回去，祥瑞却显出恋恋不舍，快嘴婶催了他好几遍。
吃过晚饭，天上的云淡了，有朦胧的月色。锦现炒了一袋稻谷糠，喷喷的香，收拾好钓竿便往溪边去，他要到回水湾给丁洁钓上一头鲈鱼补身子。锦现现在不用石子击鸟击水鸭了，易生对他说人世间万物共存，飞禽走兽皆为生命，人不可随意妄杀生灵，他不太懂，但知道意思，便不再击石杀生。渔人捕鱼易生却说可以，易生说那是渔人为了谋生，像农人种田，锦现去钓鱼易生也说可以，说是愿者上钩，反正易生说话锦现听了都在理。锦现拿着钓竿踩着朦胧的月色，今天是农历十四，我们这一带说“十五没月也可摸”，路还是辨得出来的，很快便到了回水湾，锦现在个土墩站下来，抓上两把谷糠洒到水面上，然后在鱼钩套上蚯蚓抛出线，把钓竿插到土墩上，掏出旱烟吸，一只手把着竿。回水湾水很平静，但钓线还是慢慢漂远了，锦现又洒下几把谷糠，提起线再次抛出去，锦现精神越来越专注了，旱烟熄了也没察觉，依然一口一口吸着，忽然他感觉钓竿一颤，急忙放下旱烟管，两手扶竿迅捷一提，很沉，提不上来，他知道来大鱼了，便放松了滑轮，鱼在挣扎，锦现拉拉放放，见鱼乏力了，猛力提起来，果然是一条大鲈鱼。锦现高兴极了，便收竿回家，准备连夜炖了给丁洁吃。
这时祥瑞正抱着一床棉被往上村来。祥瑞回到药店后，打发秀月回了家，坐着想看一会儿药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他想翠枝那边的棉被都又硬又重，自己那床是蚕丝被，又轻又软，应当给妹妹盖了暖和，便抱上蚕丝被到上村，敲开翠枝的门。丁洁睡着了，他摸了摸丁洁的额头，感觉已经不烧，便放了心，对翠枝说晚上一定要给妹妹盖好被子，不受凉。翠枝说我晚上就守着你妹，你放心吧。祥瑞点了点头便往回走。
祥瑞走到大厝坪和锦现碰了头，正准备说话，却看到搭在大厝高墙豁口那根杉木下隐约站着一个人影子，难道这大厝真的有鬼？他们大吃一惊。再细看，那人高高瘦瘦，像根竹竿，好像是长条。这影子确实是长条不是鬼。锦现的一拳让长条脸上开了花，住了三天院却是缺了两个门牙，牙医说得过上一阵来镶金牙。出了院他越想越生气，便和几个造反派喝了碗酒。酒桌上造反派说雅兰乳房美若天仙，长条便懊恼，当时自己就站在批斗台上，怎么就不去看雅兰的奶，他这一辈子就好看女人的身子。他喝完酒摇摇晃晃回葫芦村，走到上村，看到大厝高墙豁口居然搭着一根杉木，便想雅兰这时候说不定就在洗澡，长条还不知道雅兰死了，于是兴奋地抱着杉木像一只青蛙四肢并用往上爬。
锦现终于看清了那是长条，不是鬼，便蹲下来摸上一块石头，拉开马步，使出青年时的功夫扬手掷出，一道弧线划过，粗大的杉木瞬间倾斜倒下，随即传来杀猪似的嚎叫声。嚎叫声穿透夜空，传遍葫芦村，夜里的人们真以为是闹鬼了，翠枝也听到了，吓得俯下身子用手轻轻拍着丁洁，担心惊醒了孩子。锦现这时便拉着祥瑞躲进了牛栏的暗角，他对祥瑞说你对谁都别说这事，等一会儿如果这畜生找你看伤，你躲在药店别出来，他害死了丁书记老婆，要有报应。祥瑞坚定地点着头，匆匆回下村去。
祥瑞回到药店便不敢点灯，和衣躺到床上，床上只剩下一床夹被，蚕丝被已经抱给丁洁了。初春山里的夜还十分寒冷，裹着夹被显然暖和不起来，回到家里拿被也不敢了，怕遇上长条推不脱，医生得治病救人，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今天有进了一批鱼腥草和夏枯草，还没铡了，祥瑞突发奇想，起身把这些干草往夹被里塞，塞成一床鼓鼓的干草被，人再钻了进去果然暖和了许多，而且那种饱含阳光的青草味，令祥瑞十分的陶醉。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声音很嘈杂，呼叫着快救人，祥瑞便屏息不敢出声，偷偷爬起来贴着门缝看，果然是长条，几个年轻背的背，托的托，长条哼哼呀呀的叫。原来那根杉木被锦现投石击倒，长条摔下来，杉木正好砸到他的右小腿上，他发出一声惨叫后，便不敢再出声了，怕锦现出来解释不清，只能自己一寸一寸移开杉木，痛得全身汗湿，几乎昏厥过去。移开杉木，右腿不能动了，一动就撕心的痛，他知道可能是小腿骨断裂了，便手脚并用爬回下村，敲开跟着他混的年轻的门。几个年轻背上长条来找祥瑞，却敲不开祥瑞药店的门，几个人便拿来一张竹床，抬上长条连夜往镇上去。
祥瑞见他们去了，又钻进了干草被，裹着饱含太阳气的药草香很快入睡了。黎明醒来，又觉冷，他看到那薄板门，又突发奇想，起身脱下门板，压到草被上，又钻了进去，多了门板的重量蓬松的干草贴近身子，果然也暖和许多，他又沉沉的睡过去。
祥瑞忙累了一天，这一觉一直到天大亮了还睡着。这天天气晴好，春耕季节，葫芦村人很早就起床了，快嘴婶早早就煮好饭，吩咐秀月去叫祥瑞回来吃饭。秀月到祥瑞药店，门却关得紧紧的，平时祥瑞都是早早就起床打扫店里店外，秀月举手敲门，却不见回应，便转到后门，用锁匙打开，走进去，见床上压着一块门板，门板下却伸出一个脑袋，她吓得大叫起来，急忙打开大门呼救。秀月这一叫，祥瑞醒了，急忙掀开门板爬出来，搓着惺忪的眼睛，街坊都围聚来了，只见祥瑞身上头上沾满鱼腥草、夏枯草叶片，大家十分惊讶，惊奇里便有人说是神农下凡教授祥瑞去治疗丁洁。于是越传越神，说是祥瑞能与神农来往，求药治病，药到病除，祥瑞又一次声名鹊起。
祥瑞可不理大家的惊异，拍了身上药草叶，便往上村跑。丁洁已经能起床了，叫着哥，翠枝正往桌上端稀饭，桌上还放着锦现熬的鲈鱼汤，祥瑞叫丁洁坐到桌前，诊了脉，又看了舌苔，点着头十分高兴，说再服两帖药，就痊愈了。那我还能下田插秧，丁洁说，丁洁声音不大，丁洁像铃铛一样蹦跳的眼睛这时蒙着淡淡的忧伤。下水田是万万不可了，祥瑞着急地说，这两天你还要注意保暖避风防水。正说着快嘴婶带着14岁的外甥女娟花来了，快嘴婶见丁洁能起床了，高兴地抱着丁洁拍着她的背说，我带娟花来陪你玩，大人这好天气都忙着，顾不上你了。快嘴婶犹豫了一下又说，你们只能在屋里玩，别出了这大门。
叫上工的锣声又响了，翠枝是地主，不敢怠慢，几口拨扒完地瓜米饭，交待丁洁千万别走出屋门，便匆匆上工去。两个孩子都还生疏着，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娟花说你会玩什么，丁洁摇着头，娟花便起身到门外挖来一大团泥土，教丁洁玩“掼钵”。她把泥土分一半给丁洁，教丁洁捏成钵状，然后用手托起，反向掼下，便会“哔剥”一声响，钵底的泥土飞起，形成一个窟窿，然后各自掰下自己手上的土补给对方。丁洁玩得很惊奇很兴奋很投入，身上冒出了汗，但她手上的土却越来越少了，因为她掼出的窟窿总是那么的小。娟花对丁洁说我爷爷说金木水火土，土排在最后，土是五行的根本，没有土生不成金，没有土长不成木，没有土留不住水，没有土长不出草，烧不出火。土也是农人的命根子，人住的厝墙是土筑的，瓦片是土烧的，梁柱是土里长出来的；我们吃的东西也是土里生长的，土翻过来吃一年，翻过去又吃一年，人死了也回到土里去。丁洁突然便想起妈妈，说我妈妈也是回到土里去？娟花说村里人都说你妈妈是天上下凡的仙女，她是回到天上去。娟花懂事，知道丁洁想妈妈，便避开了话题，教丁洁逗蚂蚁。她用麦杆扇拍上几只苍蝇，放到地面上，教丁洁唱“蚁公蚁婆婆，上厝宰鸡母，下厝老猪嚎，猪嚎猪不剌，鹅嘈鹅不动，三头鸡母拍三行，排到哪，排到本家大祠堂，早点来，肉给你剁，晚点来，骨都没”。唱着唱着，便有几只蚂蚁小心翼翼地来探路，嗅了嗅苍蝇又匆匆往回走，娟花便告诉丁洁，这些蚂蚁是回去报告蚁王，等一会就会有很多蚂蚁来。果然成群结队的蚂蚁来了，它们围着苍蝇拖的拖推的推，搬着苍蝇往门口去。娟花对丁洁说人不能踩死了蚂蚁，她告诉丁洁一个故事，说是从前一个书生去考状元，答卷时写“馬”字，漏了“馬”脚的一个点，写成三个点，到评卷时一只蚂蚁爬到了试卷上，缩成“馬”字的一个点，结果这书生得了满分，成了新科状元。娟花说赶考路上这个书生看到一群蚂蚁过不了沟，便把雨伞放到沟面上当桥让蚂蚁经过，蚂蚁报答了他。丁洁听得入神，更专注的盯着蚂蚁看，这时蚂蚁推着几只苍蝇已经移到了门口外，她们都忘了大人不能走出门的嘱咐，边唱边跟了蚂蚁出门去，跟到了大厝坪。坪上阳光灿烂蜂飞蝶舞，这时丁洁看到一排野草莓，长在大坪边的草丛里，像一排小红灯笼，丁洁跑了过去，娟花也跑过去，娟花采了一个塞进嘴里，又采一个塞进丁洁嘴里，那酸酸甜甜的味道好极了，她们一边采一边吃一边走，走到了后门山的风水林边。
林子里鸟声嘈杂，水汽氤氲，丁洁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娟花说这是树的呼息，有松树有杉树有樟树；树的叶片垂挂着晶莹的露珠，在太阳漫射的光线里变幻着七彩的亮丽，娟花说这是树的眼睛。这时丁洁看到树根的落叶中长着一个又一个蘑菇，有红色有白色有紫色，粉嫩嫩的，像婴儿的小指头伸展颤动着，丁洁蹲了下去，她感觉自己也像一个小蘑菇，生长颤动在这片原始森林的晨光里……
多年后丁洁回忆起葫芦村的这个清晨，她说娟花引领她感悟土地、自然、生命，这份感悟像甜香的乳汁，像醇醇的米酒，喂哺了她此后生命的颜色和厚重。
这时风水林有雾一缕一缕袅袅娜娜的升起，但不是紫色，像洁白的纱巾。在雾的飘动里，祥瑞正在翠枝的柴草房给妹妹丁洁煎中药，淡淡的水汽和草药香弥满静静的小屋，也像是雾……
寻找父亲的城里女孩
农历五月初五是端午节，葫芦村的端午节忙碌而又热闹。
我们这一带没人说端午节是纪念屈原的，葫芦村人大概都不知道屈原是怎么回事。大家只是说，农历五月是毒月，五日是毒日，五日午时是毒时，此时虫蚁蛇蝎开始活动，妖魔鬼怪也开始猖獗，因此端午节许多习俗均与驱虫祛妖有关。端午节里家家户户都要准备菖蒲、艾草、椿树枝，扎成一束，悬挂在门框边。菖蒲叶片呈剑形，称蒲剑，据说可以斩千邪，有记载云：裁蒲为剑，割蓬为鞭，辅以桃梗蒜头，悬于床户，皆以却鬼。艾草代表百福，是一种可以治病的药草，插在门口，可以去邪健体，也有对联云：手执艾旗招百福，门悬蒲剑斩千邪。香椿树我们这带村头巷尾都长，它有一种奇特的气味，可以避瘟疫，遇有鸡瘟，村人就会折一把椿树枝扔进鸡窝。端午节还要用雄黄泡当地的红酒，喷洒到门后沟前，防止虫蚁进入家门，这与古老的“白蛇精”传说有关，孩子们都知道法海和尚教许仙用雄黄酒喷白娘子，好看的白娘子便现出蛇身原形，那时村里小孩都站在法海和尚一边，还说漂亮的女人都是妖精。端午节包粽子则是要抛进水里祭水神，让水神保护下水游泳的孩子免遭水鬼伤害；赛龙舟却又是另一番意义，要以人类的阳刚之气镇住水鬼的嚣张，让它们不敢逞凶，孩子们便可以放心地凫水嬉戏。
多少年了，地主婆翠枝没有端午节，像所有的节日一样她没有期盼和等待。今年端午节有了丁洁，她便有了牵挂和念想，翠枝早早就开始准备，她的行动像装了弹簧，她目光像裹着棉花。丁洁病好后便同她一起住，成了她心尖上一块肉。有一次丁洁洗完脚要去倒水，翠枝说别倒了，奶奶还没洗呢，丁洁说那有多脏，翠枝说洁儿的脚香喷喷的，奶奶的脚才脏。翠枝是珍惜那水，这几年东风渠崩塌了，没了自来水，都是锦现偷着帮助挑水，一担一担挑得多辛苦。翠枝脱掉鞋袜，她那双脚粗糙得像松树皮，放进木盆，丁洁却蹲下身子，要帮她洗，她急忙打开丁洁的手，这孩子固执着，搓洗得她满脸泪水横流。自从有了丁洁奶奶的呼唤，除了小孩偶然的叫闹，没人再叫她地主婆，丁洁让她重新感受到人格的尊严，人间的温暖。那天翠枝从樟木箱里摸出一块白缎布，这块布是赵善人给她做衣裳的，她藏了20多年想给自己作寿衣，现在她掏出来要给丁洁裁剪一件夏衣，端午节穿。我们这一带端午节大人小孩都要穿上新衣裳到穆水溪边看赛龙舟，就像大年初一换上崭新的冬装一样，农村里家家户户都借这两个节庆置换冬夏装。翠枝到绣花组叫丁洁，丁洁病好后支书裕富把她安排到了绣花组，不再下地劳动，翠枝走进门，那些姑娘也都跟着丁洁叫奶奶，她心中甜得流着蜜。她牵上丁洁往下村去找裁缝夏师傅，店铺的人争着给她让座，她又一次感动得泪花在眼眶里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