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渔头遥远的故事里,黑头和土旦抓着两条鱼回来了,鱼在高举的手上拨剌,他们扶着船帮往船板上一摔,鱼便不动了。水生妹见抓到鱼便去烧火,准备煮鱼,丁洁想着老渔头的故事,居然小便急了起来,她对水生妹说。水生妹递给她一个竹筒,丁洁接过竹筒一脸茫然,水生妹便笑。原来溪溜船上的女人都是站着拉小便,她们都穿大裤管的裤,把竹筒从裤管伸进去,对准了把小便拉进竹筒里,然后掏出竹筒放进水里洗涮干净,不然船靠一次岸是很费时间的。水生妹见丁洁不懂,便跨开脚,站成八字,从短裤裤管伸进竹筒,拉了尿。丁洁惊讶得瞪直了眼,又像孩子一样笑出银铃的声音,她丢失笑声很多日子了。丁洁开心笑后也学水生妹跨开脚,却站不稳,水生妹扶住她,丁洁接过竹筒从短裤裤管伸进去,当尿水的叮咚声响进竹筒时,风徐徐吹来,吹动她的衣衫,远处的溪石上站着两只白鹭,船轻轻的摇,丁洁后来回忆说她当时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童年,仿佛走进原始的蛮荒……
船这时摇到了一个村庄,过午的太阳斜照在岸边几个洗衣的女人身上,女人便挥舞衣服,叫着曲离哥,叫他们过来歇一脚。黑头便叫水生唱一首行船歌,水生咳了咳嗓子唱了起来:
一条竹篙丈二长,
阿哥摇橹像拜堂,
船头会摇白鼻浪,
船尾橹柄碰颌堂。
水生用假嗓唱得很嘹亮,唱得很好听,黑头土旦水生妹接上尾音喊“嘿哟嘿哟”,丁洁兴奋地跟着喊。想不到这洗衣女也会唱船歌,她们齐声唱道:
一粒橄榄两边梭,
没情没义曲离哥,
船行千里妹千个,
等苦了家中俏老婆。
水生又唱:
橄榄一粒一粒核,
阿哥一个一个心,
哥是竹篙妹是船,
竹篙木船不分离。
大家又齐声喊嘿哟嘿哟,在欢乐的嘿哟声里,船顺流而下,把洗衣女慢慢抛在了后头,成了远处的一道风景。鱼熟了,水生妹用竹筒碗给丁洁盛了满满一碗,鱼香在飘荡着,丁洁又想起老渔头的故事,又一次放声笑。这崭新的水上生活使丁洁稀奇、陶醉、快乐,丁洁说你们真快活。水生妹说那你就搬来和我们一起住,这时对面驶来一条船,由于是逆水,船上的前桨和后桨都在使劲地划动。水生便叫阿康伯好,阿康伯说怎么不看赛龙舟,水生说丁书记女儿要到城里看父亲,我们送她。两只船相对一晃便对驶过去,阿康看到一个陌生的圆脸女孩,便招了招手。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船到了屏城。停好船,几个孩子便上了岸,正是单位下班时间,几个水上的孩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的楼房,这么宽的路,路上这么多匆匆走路的人,还有墙上红色的大字,每个人胸前红色金色的像章,好奇地东张西望,走不开脚,水生说大家别看了,先忙正事。丁洁便领水生他们往县委大院去,她想先回家看看,然后问问邻居的叔叔阿姨爸爸关在哪里。
晕红的太阳余辉给那一排低矮的县委干部宿舍镀上一片暖色,房舍前面是一排樟树,昔日的家似乎还是那么宁静平和。这时丁洁见到胡叔叔从那边走来,便热情地迎上去,可是胡叔叔却扭头拐弯走了;胡阿姨正打开门,丁洁想叫,胡阿姨也急忙关上了门。仿佛一把刀割开了丁洁的心,丁洁明白了,在葫芦村日子里已经长大的丁洁没有让泪水流出来,她咽下去滋润那开裂的心。水生他们都奇怪,看着丁洁,丁洁拉上他们往自己家去,他们看到丁洁家门上贴着两条交叉的白纸条,纸条已经发黄,只有那两个革委会的大公章依然鲜红红的。丁洁对水生他们说,这就是我的家,但不能进去了,我没家了。水生问为什么,丁洁不知道怎么回答。水生妹说你城里没了家,就到我们溪溜船来住,黑头土旦也说到水上住,我们一起去架竹簾拦鱼卖钱。听着话,丁洁沾着泪水的心温暖了,她拉上他们往县委大院外跑,一直跑到大街上,可是丁洁却不知道去哪里看父亲,她从黄挎包里掏出两个用红头绳连接的粽子。忽然胡叔叔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拉住丁洁,他对丁洁说,起先叔叔避开你,不敢认你,大院里到处都有人监视,大家都不敢随便说话的。你回来有事吗?老胡是原县委副书记,现在还是靠边站,丁洁看到胡叔叔,真想扑到他怀里大哭一场,小时候她就常在胡叔叔跟前撒娇,现在她知道了,那两张交叉的封条割断了她与城市的关系,割裂了她与邻居叔叔阿姨的亲密,但她有葫芦村,她平静地对胡叔叔说,我想给爸爸送粽子过端午节。老胡说,孩子,你爸爸关在公安局看守所,谁都不让见,我曾经托人去看你爸,人不让见东西也不让送进去。丁洁说,我知道了,胡叔叔,你回去吧,我们就去看守所,一定要见到爸爸。
看守所在县城西向的高地上,高高的青砖围墙,墙上还架着铁丝网,门是铁板门,铁板门外还有一道铁管焊成的栅栏门。站在高墙和紧闭的铁门前,丁洁突然觉得这看守所就像葫芦村的大厝,她病好后翠枝是不让她进大厝了,她偷着进去了一次,那种初来的宫殿般感觉没有了,有的只是空漠阴森。在这高高的青砖高墙里,爸爸会怎么样呢?丁洁走到门前,使劲拍着铁门,门却冷默得毫无动静。黑头土旦见没动静便一起拼命摇铁管栅栏门,忽然听到一阵枪栓响,铁门中的一扇二尺宽的小门打开了,一个穿军装戴五星帽的年轻战士持枪笔直地站在门口,大概见是他们几个孩子便喝道,小鬼走开,这里不许胡闹。黑头土旦除了在电影里从来没见过拿枪的战士,便显出胆怯。丁洁不怕,她说解放军叔叔,我爸爸叫丁解文,关在里面,你让我们见见他。年轻战士不说话,转身砰的关上门,任丁洁他们再怎么敲打,门再也没有打开。丁洁无助地朝水生看,不知道怎么办,水生这时便显出男孩的果断勇敢,他说咱们就守在门口,守它一夜,墙里的人总要出门,一打开门咱们就往里冲,去见你爸爸。黑头说他们有枪,水生说解放军不会开枪打小孩,不用怕。丁洁高兴了,几个男孩搬来石头,在铁栅栏门外排成一排,人也坐成一排,丁洁把两个粽子抱在怀里。
天渐渐黑了,只吃了几块鱼肉的孩子肚子饿得咕咕叫,但没有一个人说饿,说后悔。丁洁拿着粽子看了一阵子说,留一个给爸爸,另一个剥了大家咬一口,水生说这不行。水生妹说数着天上的星星,就会忘了肚子饿,就会睡过去,睡过去肚子就不饿了。夜渐渐黑了,星星慢慢亮了,撒满了瓦蓝瓦蓝的天空,孩子们唱着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最亮的那一个,就是我的星,慢慢都睡了过去。丁洁做了一个梦,梦里妈妈从月宫飘下来,妈妈穿着白色的衣服,妈妈对她说你一定要告诉爸爸,妈妈和你在等着他回来,妈妈说完话抚摸着她的头发就要飞走,她拉住妈妈叫着妈妈便醒了过来。水生他们都还靠在铁栅栏门上沉沉的睡着,土旦头还靠在她肩膀上,她便不敢动,摸摸粽子,数着星星又睡了过去。
东方吐白了,看守所的炊事员老颜提着一个篾篮打开铁门的小门,又打开铁管栅栏的小门,他要到市场上买豆浆、馒头和菜。他走出来却一脚踩到了土旦脚掌上,土旦大叫起来,老颜吓了一跳。孩子们全醒了,迷糊中大家下意识地往门里冲,可是两道门都已经关上,大家便七手八脚拉住老颜,丁洁说解放军伯伯,我爸叫丁解文,关在里面,我们从很远的葫芦村来,在这里等了一夜,你让我们进去看看我爸爸吧。老颜知道丁解文,抗战时他们同在一个大部队,他知道老丁刺死日军少尉,是英雄,平时他常暗暗给些照顾,这时他摸着丁洁的头说孩子,你们回去吧,别受凉病了,这里面任何外人都不能进去。你爸爸在里面还好,我会告诉他你们来看他了。老颜说完话便提着篮子大踏步走了。孩子们又没了主意,丁洁想起刚才的梦,想起妈妈交代的话,她一定得告诉爸爸,妈妈和自己在等着他回来。于是丁洁在坪上找到一张被风吹过来的大字报,撕下一块边角的白纸,对水生说不让进去见爸爸就写个话让那位伯伯带进去给爸爸,可是找不到笔写字,还是水生聪明,他见到坪边的茅草被火烧过,便过去折下炭枝,对丁洁说用这个写字。丁洁高兴地把纸张开在青砖墙上,水生黑头按住,丁洁捏着炭梗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地写,丁洁写道:“爸爸,我和妈妈在葫芦村等着你回来”,又写上“丁洁1968年端午节”,水生说他也要写上名字,水生写上了,水生妹、黑头、土旦也都要写,他们不认字,丁洁便把着他们的手,一笔一笔划,于是那张巴掌大的白纸的边角填满了童稚的炭画字。童贞的孩子用最原始的书写工具给高墙里的丁解文书写心声。
天这时大亮了,老颜提着一篮东西回来,丁洁他们迎上去,叫着解放军伯伯,说我们不能进去看爸爸,你把我这粽子和信带给爸爸吧。老颜为难了,丁解文是政治犯,任何东西都不能带进去,水生这时想起电影看到的喊冤场面,便拉上黑头他们,向老颜跪了下来。跪成一排的孩子让这个老解放军战士潮湿了眼眶,他想到那遥远的战争年代,想到老百姓感谢解放军的场面,他急忙放下篮子扶起孩子,看着那童稚的炭画字,看着这几个守了一夜的孩子,他决心冒一次险。于是他又转身到市场上买了几十个粽子,回来后他把纸条塞进丁洁扎着红头绳的粽叶里,然后藏进几十个粽子中,老颜对丁洁说伯伯一定把纸条给你爸爸,老颜说着话又给了孩子每人一个馒头,叫他们藏起来赶快走。这天中午,牢房给犯人发粽子,补过端午节,犯人齐声称好,老颜把红头绳扎的粽子给丁解文,悄悄告诉他粽子里有纸条,孩子很好。这张纸条打开了丁解文牢房的一个窗口,丁解文看到高墙外灿烂的天空,看到期望,它支撑着丁解文把牢底坐穿。10年里许多牢友先后死去,或自杀或病逝,丁解文是怀揣着这张发黄的炭画字纸终于在1979年走出牢房,走到葫芦村。
孩子们向老颜磕了头,便往回跑,到了角落,急不可待地摸出热乎乎的馒头吃,水生他们还从来没吃过馒头,饿极的孩子们,吃完馒头还没感觉出什么味。丁洁只吃了一半,留下一半又分给他们,水生不要,水生妹也不要,黑头和土旦便各要了一小块,然后掰一点一点品味着。丁洁现在轻松了,便带他们去逛街,水生他们都没进过城,他们现在可以稀奇地看那高高的楼房,那红红的标语字,还有商店里许多的商品,丁洁带他们走进百货公司,丁洁口袋里有一元钱,她买了两个红发卡,一个给水生妹,一个带回去给娟花;买了三把小刀,给水生黑头土旦;又买了一把梳子给奶奶翠枝。孩子们拿到稀罕的礼物高兴极了,丁洁还剩两角钱,便带他们去买馒头。忽然有人叫丁洁,回过头,居然是同住在大院的一中同学陈楠,她们高兴地拥抱在一起,自从丁洁到葫芦村后她们就没见过面。陈楠读高二,丁洁读初一,虽然一个高中一个初中,但是同住在一个大院她们也经常一起上学放学,很友好。陈楠比丁洁大五岁,便大姐一样把丁洁推远细细端详着说你长高了,丁洁安静地抿嘴笑了笑,陈楠很惊讶,以前丁洁都是蹦蹦跳跳,像一只快乐的小山羊,只几个月没见竟稳重得像一个大姑娘,陈楠说你变了,丁洁说是吗,我现在是一个自食其力的葫芦村农民了。
你是葫芦村的?陈楠旁边站着一个高个子的男孩,男孩标准的国字脸,上唇特意留着一排细密的胡须,他站得挺直,一双眼睛静静地看人,目光敏锐,丁洁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却显出紧张。丁洁认识他,有一次学校演话剧,他演一个知识分子,戴一副眼镜,围一条蓝围巾,站在舞台上英俊而潇洒,从此他出了名,成了一中女生的白马王子,好几次懵懂的小女孩丁洁也偷偷站在路边看他走路的样子,男孩当然不知道还有一个13岁的小女孩在关注着他。高个男孩对上丁洁的目光时却显出惊讶,这个个子瘦小身材单薄的小女孩,弯弯的眼睛里居然有着淡淡的忧郁,仿佛藏着无限的伤情,就像乌云里露出的月牙,晨亮想说什么,丁洁却避开他的目光。陈楠说我们过不久也要到葫芦村劳动,当农民。真的?丁洁很惊讶。是真的,陈楠指着晨亮说,我们几个人跟他一起到葫芦村插队落户。丁洁拉着陈楠的手,她已经粗糙的手感觉到陈楠手的细润,丁洁用忧郁的眼睛看着陈楠说你会吃不消的。我们就是到农村去锻炼成长呀,高个的男孩接话说,这时丁洁又看到男孩敏锐的目光静静看着她,不知为什么丁洁又显出紧张,脸也红了,这或许是一个尚未知事的小女孩面对心慕异性的心理反映。
这个男孩叫宋晨亮,是屏城一中高三学生,曾经也是一中学生会副主席,这次到葫芦村插队落户当农民就是他发起的。他没有注意到丁洁的紧张,他问丁洁葫芦村有一座大厝?有一座牌坊?
丁洁说对呀,你知道?
我去过葫芦村,我们下乡后就住在大厝,晨亮说。
丁洁急迫地脱口说,那大厝不能住人!
为什么?晨亮问,晨亮看到丁洁圆圆的脸像清晨的葵花一样清纯,这清纯里隐约着淡淡的忧伤,这时却又有着焦灼,他突然对丁洁产生一种大哥般的怜爱,便抬起手放到丁洁的头发上。黑头对晨亮的举动显出不高兴,他拿开晨亮的手对丁洁说肚子饿了,咱们快去买馒头,土旦也接着说吃了馒头得早一点赶回去,如果老渔头输了,晚上还有喜酒吃。
听到他们说肚子饿,陈楠便说请他们吃扁肉,土旦还从来没吃过扁肉,便大声叫好。陈楠拉上丁洁,晨亮牵上土旦,这几个大小孩子高兴地走进了路边一家扁肉店。
人在山水中
当丁洁坐着水生的溪溜船离开葫芦村渡口的时候,葫芦村的山葫芦村的水葫芦村的人都沉浸在一片亢奋的沸腾里,没有谁注意到这条小小的溪溜船悄悄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