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知道说的是这件事,便软下梗着的脖子,那天菜死了,祥瑞生了自己好几天的气。这时他说我这还不是为了妹妹,翠枝接话说我看对洁儿最有心就是祥瑞了,祥瑞便显出高兴,傻傻地笑了。这时北方婆走进了门,提着两只大溪鱼,北方婆指着鱼又往溪上指,大家知道是说老渔头叫她送的,翠枝脸一红,没看北方婆,易生便叫翠枝快杀鱼,说我和锦现要喝酒了。翠枝接了鱼,便忙开了,她的身子像装了弹簧,她这时想起没有酱油,便叫丁洁去下村买。想不到镇上的顺明也来了,还是拉着那辆送雅兰母女来的板车,车上放着糯米、猪肉、咸鱼,还有一袋加盐煮熟晒干的咸花生。
顺明是稀客,大家急忙搬凳子,男人便围着八仙桌坐下,翠枝去拿灶门口的陶瓶冲茶,俗话说茶哥米弟,我们这一带客来第一道礼是敬茶。翠枝给顺明冲了一盅茶,双手递上,又冲上一大碗放在桌中间让大家随意喝。翠枝又烫下一壶酒,然后收拾了桌子,看到祥瑞放在桌上的出诊箱,问祥瑞可是还要去看病。祥瑞说随身带着方便,祥瑞自从到县上受过乡村医生培训后,便出诊箱不离身,走到哪带到哪。酒热了,茶盅泼去茶渣便成了酒杯,顺明捧出咸花生,男人剥着花生饮着小酒说话,说着说着又说到雅兰,锦现喝了满盅酒对着顺明骂自己对不起丁书记。易生喝口酒晃着大脑袋说,这女人是百合仙子,她是回到天上去的,生死都是定数,不必难过。顺明已经知道雅兰的事,便接话说丁书记是天上星宿下凡的,她女人应是天上仙子,不会错。这时大家便说到大厝,说起那大厝遥远的故事,翠枝便问顺明大厝是镇上的大师傅盖的,当时有没有听说到什么碍事。顺明说我听说丁书记女人雅兰无疾而终女儿又中邪生病,就想这大厝会不会有碍,就去找当年盖大厝的师傅。师傅已过世,据这个师傅徒弟说当年盖大厝,到上梁时,发现有一根梁被徒弟锯短了,当时所有的木料都已取完成材,找不到可以做梁的长杉木。盖厝缺了根梁就像缺了根柱子一样,这可是犯了大忌啊,大家一片慌乱,去找师傅。师傅听到这事脸色变白,稍一沉吟,便叫所有的徒弟都拿上斧头大锯刨刀上屋架,制造忙碌的场面,他夹在徒弟中使出浑身解数亲自给这根梁接上一截。师傅榫卯对接,接得天衣无缝,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只是两木相接,在颜色纹路上有些差异。师傅紧张地忙完下来后却把曲尺忘在屋架上,后来想起去找,却怎么也找不到。大器作木工师傅三件宝:墨斗、曲尺、斧头,这三件宝都是有灵性之物。顺明说这接成的梁这曲尺不见了踪影,不知和大厝有无关系。听到这里,翠枝急迫地说我前不久有发现一条梁两头不同颜色,当时就奇怪,也叫锦现看。易生说这事确是蹊跷,翠枝便说让易生作个卦。易生说道可道,非常道,翠枝听不懂。祥瑞想起那夜寻找丁洁时易生作的卦,就说易生喝了酒,犯糊涂了,起卦也不灵。易生晃动大脑袋,说天在上,地在下,人在中间,世间一切都是天意。
这时门口那边叫翠枝舀热水,几个女人正在门口宰鸡杀鱼,翠枝便去提水。天越来越冷了,雨越来越粗,天空迷迷蒙蒙,快嘴婶说会下雪的。丁洁这时正买了酱油回来,听到说会下雪便放下酱油到门外看天,忽然她看到亦军急匆匆地跑进大厝,身上水湿湿的,头发粘在脸上,像一只落汤鸡,丁洁心里咯噔一下。自从那次受到亦军冷落后,丁洁再也没有去过大厝,而且丁洁远远见到他们就躲开。现在丁洁便奇怪,她早上就看到亦军晨亮他们一群都走了,这时候亦军怎么又独自回来呢?如果刚才是陈楠,她一定会跑过去叫她,亦军她不敢。丁洁心里便拽了一个事,想着亦军怎么一个人跑回来,一个人在大厝怎么过年,她感觉亦军那水淋淋的匆忙样子,好像有什么事似的。
天越来越冷,粗雨点变成了冻雨,打在瓦顶上嗒嗒响,不久又飘起了雪花,一片一片,落在枯了的草叶上,簌簌有声。我们这一带有说无雪不过年,年前总会下一场雪,丁洁站在门口稀奇地看雪。翠枝生起了一盆炭火,放到四方桌下,饭菜也煮好了,北方婆便出来牵丁洁去吃饭。丁洁便对北方婆笑了笑,装上一碗饭,夹上几块鱼,端着站到门口吃,她要看雪。雪越下越大,梨花一样,纷纷扬扬,飘忽交织,那些枯草树叶上便积出了晶莹的白,远山慢慢淡了,朦胧了,像水墨画。阴沉沉的天空越压越低,随着纷扬的雪花动荡起来,天地在旋转,天空突然便渐渐转成紫色,后门山有紫雾升起……
传来老水牛长长的哞叫,叫的很凄切。丁洁的心不禁一颤,她放下碗,跑出了门去,她要到大厝去看看亦军。铜钉铁板门虚掩着,丁洁急急地推进去,大厝静悄悄的,丁洁跑进厨房,满是酒味和药味,却不见人,她便叫着亦军的名字,又跑到厅堂,厢房的一个门虚掩着,丁洁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迎面扑来。你来干什么?传来亦军虚弱的声音。丁洁看到亦军躺在床上,紧紧裹着被子,湿淋淋的头发贴在脸上,脸色苍白得像纸,黑溜溜的眼珠惊悸不安又满是敌意地盯着她。床上有血,白色床单边上洇出鲜红鲜红的血,丁洁发出一声惊叫,扑到亦军床边,喊着你怎么了,怎么了。你走开,我不要你,亦军说完话突然晕厥过去。
祥瑞见丁洁突然跑出去,便跟了出来,听到丁洁惊叫,急忙冲进大厝。他循声跑进亦军房间,见状急急地拿出亦军手摸脉,摸过了脉便用拇指甲使劲掐进亦军人中,亦军醒过来,更紧地裹住被子虚弱地说着我不要你们。忽然亦军似乎看到什么,瞪直眼睛盯着墙角看,目光惊悸,叫着,又一股血水从被子里洇出来,亦军再次晕了过去。祥瑞也紧张了,叫丁洁快去提出诊箱,祥瑞拿起床边桌上的药罐,翻看着药渣,居然是打胎药,他明白了,是打胎血崩。原来亦军回到大厝,没有听老先生的一帖一帖炖,却把两帖药合到一起,加上明全晨亮他们喝的剩下的红酒,炖了一口气服下,她是希望快一点把那孽胎打下来,结果造成了血崩。丁洁飞一样回来了,祥瑞打开药箱,取出一支止血针,叫丁洁翻开被子,满个床褥都是鲜红鲜红的血,亦军浸泡在血里,丁洁几乎吓呆了,祥瑞褪下亦军沾血的裤子,打进止血针。
大家也都跟来了,祥瑞叫大家快准备往公社卫生院送,顺明说用板车拖,祥瑞说不能颠簸,还要快。板车放上床板,再垫上被子,大家抬亦军到车上,又盖上被子,覆上油纸,顺明拉,大家推着上了路。半路上亦军又一次清醒过来,她哭了,泪水从眼角一颗颗丢下来,快嘴婶过去安慰她,丁洁和翠枝不敢过去,亦军哭着说大婶,你别告诉别人。快嘴婶说不会的,村里就我们这几个人知道。一行人快速地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行进,大家都忘了拿斗笠,融化的雪花顺着脸颊流进脖颈,居然都没人感觉冰凉寒冷。祥瑞跑在最前面,他要先赶到公社卫生院,叫医生提前做好抢救准备。
到了卫生院,祥瑞与大家熟着,医生已经穿着白大褂在等候。打了针,挂上瓶,主治医生说再迟一些就保不住性命了。要输血,当时的公社卫生院都没有存血,8只手臂伸到护士面前,有老有少有粗有嫩有白有黑。亦军是B型血,结果只有翠枝的O型血可以配对,于是地主婆翠枝的血一滴一滴流进了红色青年亦军的血管……
在穆水镇祭灶的浓重鞭炮声里,大家都守在亦军的床边度过小年夜。这是1968年农历十二月廿四日。葫芦村上村那座大厝,没有灯光,没有香火,没有鞭炮声,静悄悄的。我们这一带有个说法叫作“鬼打一巴掌”,比喻一个地方凄凉不见生气。葫芦村上村这个小年夜,便是“鬼打一巴掌”的场景。
这夜,美珠和女儿秀月到了上村找快嘴婶和祥瑞,老渔头和月容也到上村找北方婆,翠枝的柴草房满桌狼藉,大厝一股血腥味,他们吓呆了,真以为又是鬼厝出鬼。但是除了当事的几个人,葫芦村再也没有人会知道这一天里大厝发生的故事,只知道亦军病了。这就是咱们的葫芦村。
三天后,亦军出院了,翠枝把她接到柴草房。快嘴婶送来小母鸡,锦现钓到大鲈鱼,丁洁和祥瑞往深山采草药,当翠枝用草药炖出浓浓的鸡汤鱼汤一口一口喂亦军时,亦军哭了,也许是想到自己对扭伤脚的翠枝的冷漠对可怜的丁洁的伤害,她哭得很伤心。当亦军逃过死神,在葫芦村许多人送来线面、鸡蛋、红板糖的温暖中站立起来后,她成熟了,她感知到生命里另外的一层内容。当她重新飒爽英姿地踏在葫芦村的土地上,她的目光变得友善了,她的笑声变得爽朗了,她像一支竹篾火把,哔哔啪啪燃烧里,有大山的浑厚有泥土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