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呢？鸿途说出了一路上的第一句话。我前两天刚到这一带砍柴火，墓还是好好的，锦现说。看这砖石是刚撬开不久，我马上去报案，宜生说。鸿途向宜生摇了摇手，他曲下身子，单脚跪下，他掏出那个随身55年的纸包，打开，把沾着他指尖鲜血的沙土，撒进右边寒梅的墓孔里，他嘴唇在嗫嚅着，只有山里的风知道他在说什么，也许他是在告诉寒梅，这土沾着我青春的血，带着我的幼稚我的鲁莽，要嫂子寒梅原谅他。一点一点撒尽了土，鸿途还是半跪着，一块一块捡起那些被撬开的砖块，往寒梅的墓孔垒叠，他不要大家帮忙，自己一块一块垒着，他垒得很慢很吃力，丰润的手被粗糙的砖块擦破渗出血，大家看着那满头在风中颤动的苍苍白发，都流下了泪，为一个远方归来的老人默默的悲怆而流泪。大头走过去扶起鸿途，锦现蹲在一边抽烟，锦现这时站起来擦了擦烟杆嘴递给他，说抽上一口，就过去了。鸿途平时没抽烟，但他这时却接过竹烟管，猛吸了两口，便有一团浓浓的烟气弥散开，鸿途剧烈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却哈哈大笑，宽阔的笑声穿过烟气，似乎在说往事如烟，人生如梦……
鸿途把旱烟管递还给锦现，站起来望着墓前潺缓的穆水溪，自言自语地说，这墓孔打开是天意啊，也许是寒梅和哥哥知道我要回来了，要看看我，也让我看看他们；也许是寒梅要看看这不舍昼夜的穆水溪，告诉我逝者如斯夫。我活着，寒梅走了，寒梅嘱托我要找到那绿青蛙，找到这个幽灵，让大厝兴旺起来。锦现听到说绿青蛙，便说当年有一个知青叫晨亮，也天天绕着大厝寻找绿青蛙。鸿途急忙问，晨亮现在呢？宜生说他现在在省城大学学建筑，他曾对我说要到学校读许多书，然后再回到葫芦村改造大厝。鸿途兴奋地问能找到他吗？会的，宜生说，我有他省城学校的地址。这就好，鸿途说。
这时有一群麻雀从天空跃动着飞过，唧唧喳喳的叫声跌落在墓地，鸿途突然想起在法国读书时导师说，中国有一句诗“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很有哲理。想到这里鸿途似乎悟出了什么，风吹动着这个老人满头的白发，吹动起满山野草蜿蜒枝叶招摇……
紫倩来到了省城建筑学院，学院坐落在一个美丽的湖畔，绿水盈盈，岸树依依。她找到了晨亮上课的教学楼，是一溜两层砖瓦结构的教室，教室外是宽大的水泥路，路边一排白玉兰树，路下是宽阔的操场。紫倩走到操场上，在白玉兰树荫里漫步，等待着晨亮下课，紫倩是接到爷爷的电话来的。紫倩穿着蓝底白花的上衣，头发没有绾到头顶，披散下来，在脑后绑个蝴蝶结，黑色的直筒裤，紫色的皮鞋，1米7高的身材挺挺的，走在操场上就像一道流动的风景。许多窗口探出脑袋，朝着紫倩看，有留着胡子，有留着长发，紫倩十分稀奇，搞不懂这些脑袋究竟是老师还是学生。从台湾来的紫倩当然不懂当时大陆大学生的年龄结构，有应届高中毕业生年龄才十七八岁，有老三届的知青如晨亮已经30多岁，学校里还有带着孩子来上学，住在亲戚家，上完课赶回去当爹当娘。这些从文化的荒漠中挤进大学校园的莘莘学子，在下课的铃声里夺门而出，站到教室外的水泥路边，白玉兰树下，看着像一道风景的紫倩。紫倩大方地向他们微笑，笑容从那杏形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丰满的双唇向他们流淌，同学们迎接她的微笑，却没有人说话。紫倩问三班的晨亮在吗？于是有同学接过话叫着三班的晨亮，没有应答，又有同学再接过话喊着三班的晨亮。
晨亮的教室在二楼，下课时他还留在座位上整理笔记，他不知道操场上有一道风景。晨亮听到呼叫，走出教室，同学说有人找你，晨亮跑下楼梯，走到同学中，同学指着紫倩，推搡着他到操场。晨亮不认识紫倩，他看到紫倩挺挺地站着朝他微笑，晨亮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子，美丽得令人不敢靠近，只能远望，晨亮感觉这女子像一团冰裹住的火。晨亮在班里算“长者”，他曾经对那些小同学传授女子的标准，一是难看，令人不想看；二是耐看，虽然长不好，但看久了便好看起来；三是漂亮，主要是脸蛋长得好，看了赏心悦目；四是美丽，从长相到举止都令人怦然心跳，不敢靠近。晨亮在紫倩面前怦然心跳，总是洒脱自信的晨亮这时却有些紧张，问，你找我？你是晨亮？是的。你是从葫芦村来的？你怎么知道？紫倩嫣然一笑，这并不重要，我想找你说事，可以吗？你是记者？像吗？我最后一节是自习，我叫同学请个假。不知道你是老师还是学生，紫倩说。晨亮一怔愣，笑了起来，也许都是吧，以后再告诉你。
当上课铃声响起时，他们一起走向湖畔，同学们目送他们，觉得这是很般配的一对。晨亮一米七八的个，魁梧的身材，浓眉大眼，气宇轩昂，他在学校也是女生眼里的一道风景。他们在湖畔的一株柳树下站住，紫倩说我找你是想问你葫芦村的那座大厝，晨亮显出惊奇，你怎么知道大厝？紫倩笑着说，是别人托我问的，听说你在寻找大厝的绿青蛙？晨亮说是的，但没有找到，所以我来学建筑，学成归去再找。紫倩说，有人想请你回葫芦村商讨寻找绿青蛙。真的？晨亮显出兴奋，这些年那只祖父说的绿青蛙成了他的心结，晨亮问是什么人找我。紫倩不想告诉晨亮是她爷爷找他，她俏皮地说一个老人，一个远方来的老人。晨亮突然想到释照和尚，便高兴地回答说，好，后天是星期天，我再请上两天假。一言为定，紫倩伸出手，晨亮看着那双手像一件艺术品，晨亮不敢接住，但还是握住了，晨亮感觉有一种抚摸精致的陶瓷的感觉。这时湖上一艘小游船向他们靠过来，桨手大概认为他们是一对恋人，问要荡湖吗？问得很文雅。晨亮心情很好，对紫倩说坐船吧，很久没有这样悠闲了。紫倩说，我想去看海，你能带我去吗？也行，反正已经请了假，晨亮说。这个湖实际上连着海，水是咸的，海就在不远的那边。他们叫了一辆三轮车，朝着海去，很快便到了港口。港口停着几艘机帆船，他们租了一艘，紫倩急不可待地坐上去，便叫快开。船贴着海面向海的深处驶去，可是才过了10分钟，紫倩便开始晕船呕吐，晨亮紧张了，对开船的中年人说快停下，调头慢慢开回去。想不到吐着的紫倩生气了，说你没征求我的意见，你不尊重我，他对中年人说开，按刚才的速度往前开，我不看港湾，我要看真正的大海，船又奔驶而去，紫倩俯身朝向一个木桶一口连一口地吐，然后像一页白纸在轻轻地煽动着。看海呀，中年人停了机说，紫倩跳了起来，扑到驾驶舱舷。海蓝蓝的，拱成一个圆，天蓝蓝的，也拱成一个圆，海天一色里有轻轻的浪，有潋滟的水波，船像一个蛋壳在海面上荡漾……中年人点起一支烟拉开舷窗，他对晨亮说这女孩不简单，将来会成大事。他说到这海上玩的女孩都是吐两口就大叫停船，没见过吐出命来还要往前开的。晨亮说，看她吐得像一个漏气的气球我都精神崩溃了，紫倩咯咯笑起来。她告诉晨亮，她10岁时父亲带她去看海，可是一坐上船她就吐，父亲把她抱上岸，从此看海成了她的情结，紫倩说感谢你今天帮我解开了这个结，晨亮说，不知道你会不会帮我解开我的情结。你也有情结？紫倩问，告诉我，说不定我也能帮上忙。寻找绿青蛙呀，晨亮说，紫倩开心地大笑起来，说今天我们算都找对了。晨亮看着紫倩无拘无束快乐的笑，说刚见到你时我以为你是一团裹在冰里的火，原来不是呀。这冰被大海融化了，紫倩说。他们快乐地笑起来。
这个海边的中午，这两个来自海峡两岸的陌生年轻人成了朋友。
丁解文出狱了
丁解文可以出狱了。
这是1979年深秋。当老颜走进牢房，告诉丁解文可以出狱的时候，丁解文正盘腿坐在木板床上，含着眼，吞吐着气，在做气功。丁解文听到老颜的通知，均匀了呼吸，张开眼，脸上却不见任何表情。老颜后来回忆说，他本以为丁书记会跳起来，发狂地呼叫，想不到那张苍白瘦削的脸木木得像刻在木板上，淡定得像范仲淹那句话“不为物喜，不为己悲”。老颜的笑也就凝固住了，倒有了担心，牢中就曾有犯人突然听到出狱的消息高兴得傻了，也有疯了，他急忙走过去使力拍着解文的肩头，再次重复说，丁书记您收拾一下可以出狱了。丁解文这次才举起了手拉住老颜，手在颤抖着。
10年了，丁解文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丁解文脸部的表情确实麻木了，10年牢中没有悲欢离合的生活，不曾有痛哭，也不曾有欢笑，不曾有昨天，似乎也没有明天。但是丁解文的心没有麻木，一定要活下去的愿望在他心中顽强地生长着，对面的灰墙上划满了他坚定的拇指甲刻出的竖线，一共有3755条，每天他刻上一条就从头到尾数一遍，最后的一条是他今天早上刻上去的。这时他从衣服的夹缝里摸出那张发黄的纸条，上面写着：爸爸，我和妈妈在葫芦村等着你回来，洁儿。旁边还有许多童稚的字，好像也是名字，他看不真切。有一个老人说，每个人都有一个希望，才能活着。这张小小的纸片就是丁解文的希望，所以他才不会像有的牢友撕下衣服挂梁自尽，他们是绝望了。这张纸条是老颜冒着危险夹在端午粽里传递给丁解文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这时这两个男儿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都流下了泪。老颜说要不要通知妻女来接你，丁解文摇了摇头说，不用了，葫芦村远着，别累她们，我熟悉，其实解文也想给妻子和女儿一个惊喜。老颜说那我给你打热水，洗个澡刮个脸干干净净地出去。
真的可以出狱了？丁解文还恍惚若梦，解文做过好多个出狱的梦，笑里醒来，却铁窗高墙。10年就活在这10平方米的高墙铁窗下。文革开始他被靠边站的那几个月，他倒是天天检讨反省自己，有没有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但是当他被认定为特务反革命投进监狱时，他才震惊了，他责问我们这个国家究竟怎么了。他一辈子对党对人民忠心耿耿，战场上他冲锋陷阵，工作中他废寝忘食，他问心无愧，他怎么会是特务反革命呢？在大学读书时，学校有一个青年组织，口号是团结起来打败日本帝国主义，他报名参加了。后来他的家乡沦陷了，亲人被杀，他怀着仇恨要和同学一起投奔延安，当时一个共产党的地下党员，他还记得姓赵，与他联系做出安排。他动身不久，这位同志被国民党特务逮捕杀害，他一点都不知情。在延安时他就专门作了交代，这怎么会成了他的罪状呢？他被投进监狱，他要申诉，但没人听他申诉，他一次又一次摇动铁门，他呼叫，他绝食。老颜送饭来，悄悄对他说留得青山在，总有草绿时，咱们是同一个部队的，我知道你是英雄，要活下去，总有一天会出去的。他开始吃饭，但是在这不见天日的牢房里，他的精神还是一天天崩溃，不久他的糖尿病发作，口渴肚饿尿频，瘦得皮包骨。正在这死与生徘徊的日子里，老颜给他递来女儿的纸条。这张小小的纸条像一副良药，激活了他抗击病魔的潜能。雅兰是医生，曾经给他说过许多养生的知识，那时工作忙，认真不过来，接到女儿信的那天开始他在妻子女儿遥远目光的注视下开始锻炼养生。他每天绕着牢房走6000步，叩牙200下，吸肛400次，然后便犹如和尚打坐，盘腿而坐在床铺上，缓缓地吸一口气吐一口气，他的肉体精神在与天地的对接中一天天好起来，他等待着走出牢门的一天到来，他相信老颜说的，总有一天会出去。
现在，这一天终于来了。老颜提来了一桶热气腾腾的水，解文接过来兑上凉水从头到脚畅畅快快地冲洗，老颜在外头打笑着说，洗彻底一点，把毛发梢的晦气都冲洗掉。是的，解文从头到脚细细地洗，10年没有这样畅快地洗过身子，他洗出满脸红光满身皂气。老颜已经把他入狱时的一袋衣物提了来，他拿出一套灰色的内衣穿上，又选了一件半新的中山装，穿起来左看右看，却觉得好像不是自己的衣裳，他瘦了，衣服大了。老颜这时扶他坐下，把毛巾拧得热热的，捂到他乱草一样的胡须上，然后拿起剃刀给他左一下右一下细心地刮，刮完须老颜又拿起剪子，老颜说我这手艺不行，给你剪个样子，你到了街上再找家店铺正经地理个发。老颜忙完了，站远了看了看，说还行，又开了个玩笑，只是不像个县委书记。但是这个玩笑两人都笑不起来，丁解文53岁入狱，现在已经64岁了，他昂起头长叹一口气，握住老颜的手，他感谢老颜这么多年暗暗的照顾他保护他鼓励他，冒着天大的风险送给他女儿的信。老颜抱住了他，用手深情地拍着他的背，两个男儿又流出了泪，这是一个太多泪水的年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