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没有深浅地向下按压,手指几乎要穿透腹部,血还是找不到出口。
六岁的时候,我指着卫生间里血污的草纸问母亲。母亲说那是从屁屁里出来的。会死吗?我六岁的时候死过太公、死过一只猫咪,还死过一条金鱼,我已经知道,死就是永远不再见了。流血的妈妈会死吗?妈妈不能像太公、像猫咪、像金鱼一样不回来。
不会死。
疼吗?流血总是疼的吧?
不疼。
记忆中妈妈的回答简短而心不在焉。一直到又一个六年之后,我坐在马桶上放声大哭,不肯起来。我哭了整整一个下午。接下来的两个六年,我一直在寻找伤心的理由。可能,是因为母亲说谎了,整个地说谎了。其实疼,而且每一次的流淌难道不是一步步走向死亡吗?十二岁的时候我当然想不到这些。那么,我为什么号啕大哭?
人常常会犯傻,比如爱恨情仇,可能都不过就是因为那么小小的一个偶然,必然是无数的偶然被注意和放大的结果。可是,偶然的后面是什么?
手机一遍遍响起,但我越来越听不清了,疼痛终于夺去了我的意识。
八
三郎像一个鬼魅一样飘进来的时候,我正盯着阳台下面稍远处一棵从未见过的樱桃树发呆。我记得原来那里是一棵榆树,茂盛的榆树。黄昏的时候,榆树下面总有两个看不大清楚的影子相互纠缠。在长着榆树的地方突然间冒出一株硕果累累的樱桃是有些奇怪的。樱桃树不是一两年就能长成的,更不会在昨天就拔地而起。但的确是樱桃树,树上的果实不仅仅因为美味而闻名,在我浅薄的见闻中,它们被古今中外艺术大师频繁地借用。小说、诗歌、话剧、电影、绘画……可是我确信,昨天樱桃树的地方长着的是一棵榆树,这个和著名没有什么关系。我不能因为眼前的闻名遐迩就否定我经过的一切。我转过身,我想看看我是不是确实站在自己的家里,我常常感觉,有时候《聊斋》离我们并不太遥远。我转过头的时候,三郎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他面无表情,好像站在我后面很久了。
“你为什么不穿衣服?”他问。
我没有穿衣服?我有裸睡的习惯,但我确信我起床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披上睡袍。我对睡袍的挑剔近似病态,因为它们同样私密,代替我的身体跟我谈情说爱。我不相信,我走到镜子前。不幸,在镜子里看到另外一个女人,她抱着三郎,三郎赤身裸体,弧度优美的臀部一收一缩。我曾经对三郎说,我莫名地喜欢它们,远远甚于单调的前面。它们可以带给视觉一些美妙的错觉,错觉对想象力有催化作用。所以,臀部又变成了一个女人的乳峰,它一张一弛,好像两只挂在墙上的灯泡明明灭灭。是胳膊还是蛇?在灯泡上游移。我听到了我自己的尖叫,灯泡灭了。
你干什么?灯又亮起来的时候,三郎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的是我给他的钥匙。他似乎刚刚来到,门在他后面敞开着。
你一直没有回去吗?
我走了一半,接到你的电话。是你叫我来的啊!
他接到我的电话?
我没有给你打电话。
打了,你看。他给我看手机,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灯泡状手机。是你叫我来的。他坚持,可是手机里什么也没有。
你烦不烦?你以为一个灯泡就能让我相信你的话吗?我抢过那只灯泡,灯泡里映出的是我刚才在镜子里看到的女人。
她是谁?我指着灯泡问。
我抬起头来,三郎不见了,女人站在我的面前,手里拿着我给三郎的钥匙。
三郎呢?三郎——
他已经走了。
你怎么会有钥匙?
我怎么没有钥匙?钥匙到处都是。
这是我家的钥匙。
他是我的丈夫。女人指着钥匙,不不,是男性生殖器,垂直地挂下来,呈现钥匙的形状。
三郎像个纸人一般晃荡到我面前,他说是的。
是的,他说,她保管我的钥匙。
不!这是我的钥匙。我冲过去,女人和钥匙一起消失了。我愤怒地转过身,三郎正看着我,他好像完全没有骨头,他像个纸人。我伸手试图抓住他的手,但却什么都没抓住。
你不是三郎,你不是!我向后退。
我退到无处可退的时候,惊觉自己半个身体挂在床边。
九
确切地说,是我的妈妈将我拉回来的。她不停地拨打手机,铃声在梦里变成了背景音乐。我的手机铃声是《Endlesslove》(无尽的爱),一首我相当喜欢的经典音乐,在梦里却鬼哭狼嚎。我惊醒后窗外已经阳光灿烂,但是我的脑子还在日出之前,当我勉强睁开双眼的时候,疼痛已经过去。我不知道自己流了多少血,我身下贵妃椅的乳白色纯棉布套,已经呈暗红色,而且硬挺,贵妃椅下面的靠在一起的一双拖鞋被血粘在了一起。鞋的左边,因为地砖的粗糙而使得原本流动的血聚集成了一个红梅状的图案。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血没有继续流下去,它们在某个点就那么自动地停止了吗?
我使劲地欠起身子,摸索到桌上的巧克力。苦苦的甜味从我的舌尖弥漫开去——当整整一盒巧克力中最后一颗被我送到嘴里的时候,我听到了苍蝇的声音。
苍蝇喜欢血腥!就像三郎喜欢积血成冰的我。
这时候我想念三郎。
我不能老这样躺着,十二颗巧克力的能量托住我摇摇晃晃的身体转向阳台。我拉开窗帘,没错,是一棵榆树。那么,我做了个樱桃梦。
我的手机再次不屈不挠地响起《Endlesslove》。
你在哪里?怎么一直没反应?
我的母亲,她总是将手机当成我,将我当成手机。她甚至指着手机对我说:它比你听话。她说的时候,有些伤感,有些怀旧。她不大喜欢我长大,她说起两年前的我,也还算听话的。她常常觉得她掌握的那些道理是千年不变的,是可以驾驭我的。而我,似乎近两年来执拗地和她以及她的道理背道而行,她有些担心。
我在家,刚醒。我一边接电话一边对着镜子,站起来了好像反不像躺着时那么软弱。我的眼睛有些浮肿,浮肿在我的疼痛消失以后开始,一直到经期结束。我不明白它出现的理由,三郎说是由于肾脏生理性代谢功能减弱,而导致的水钠潴留。随着年龄的增长,这种现象反而会越来越好,因为整个代谢机能本身的减弱。
我痴迷于三郎讲这些我不懂的道理时的神情:客观、专业、不容置疑。和他对情感的拖泥带水判若两人。
电话一直在响你都听不到?你到底在干什么?
我的母亲她总是这样,她想不通的事情或者她认为不合情理的话全都不能容忍。她现在以为我在说谎,她的语气带有明显的愤怒。
妈妈,我睡着了,我做了好多梦,我以为是梦里的铃声。我像小时候一样解释,我已经越来越不想惹她生气,并不是因为她年龄越来越大。对我的母亲来说,年龄算不了什么,年龄只会成为她的资本。
我的母亲,她一直以为她的言行是符合最普遍的道理的,因此不容违抗。我读到过的书上的母亲的描述,对我来说显得陌生。我的母亲她其实不喜欢吃苦耐劳、任劳任怨、苦难重重这样的词。或者说,这些词只是被她当作衣服一样穿在了外面,她可能曾经经历过这些,可是,这些词并不讨她喜欢,她早就当作垃圾一样将它们毫不犹豫地扔了出去。但是偶尔,在必要的时候,她也会重新拾回来一个两个。她并不喜欢它们,拾回来只是因为她正好在某个时候需要某一个证明,这些词天生是属于母亲的。甚至必要的时候,她比书上的母亲更像母亲。如果将母亲这个身份移开,她从小就与众不同,她有主见,聪明、能干,最重要的,她漂亮而且富有远见。我一直想写一本书,关于我的母亲。但可能我写不了,写一个比自己聪明的人,就像用一把钝刀在解牛,技艺再高,你都不可能游刃有余。
你向他道歉了吗?
谁?
你不要装疯卖傻。
妈妈,那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这么说你们早就和解了?
我不作声,她是我的妈妈,尽管我知道她比我坚强,但是,我依然担心她为我担心。
你说话啊,你不会笨到放弃这么好的一个男人吧?
是的,妈妈,我们,很好。我说。如果她一直追问下去,那么她会不假思索地用各种词语加在我的身上。很多时候我怀疑我对词语的敏感来自于她的不完全遗传,她不遣词造句,张口就来但入木三分。我却常常为小说中某句话的修辞而推来敲去。
你像你的爸爸,该用脑子的时候根本没有脑子。她常常当着我父亲的面这样批评我。而我的父亲,不喜不怒,充耳不闻。他有他自己的世界,他早已经习惯了我母亲的指责和叹息,他甚至依赖她的某些所谓的道理。他不喜欢现实中的胜负但却对一切必须分出胜负的棋类兴趣盎然。现实对他来说实在麻烦,不纯粹。他的妻子对他来说是现实的现实,所以他依赖她去对付另外一个现实。他想过了,如果没有他的妻子,他的现实一定比现在更加麻烦。他的妻子说得完全不错,如果他该用脑子的时候动脑子,那么,他现在肯定不是忙着摆无用的棋谱,他应该在某个不平常的办公室里指鹿为马。他当年的同学,最差的也是县级市的市长了。
你已经很久不回来了。妈妈沉默了片刻,说。
是的,妈妈。我有些忙。
我养你这么大——
妈妈,我真的很好。我打断她,可是天知道,我情愿从来没有出生过。我发誓,将来我的孩子,我要告诉他,我生养他是出于我的私心,我爱他是因为我想爱他,跟他没有关系,他的将来是自己的将来,跟我也没有关系。我养你这么大,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让我担心?这一句充满母爱的肺腑之言,太重。有些话,说过了就算了,可能三四分钟就忘了;可是有些话,会成为你一辈子的包袱。不,包袱不要了还可以丢。爱,如果变成负担比任何负担都要沉重。我背了二十五年,我想要卸去,但是我知道,它早就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了。它像一个乌贼,有许多的触手,分别牢牢地吸附在我的每一个器官。
我的妈妈,她爱我,我不能让她担心。
我知道你嫌我麻烦。
没有,妈妈。
可我是为了你好。难道有不想儿女好的父母吗?
我知道的,妈妈。
不,你不知道!没有几个儿女真正了解做父母的心。也许要等你做了母亲之后。
妈妈,我还没有这个打算。
你不小了。
我知道,也许我一辈子都做不了母亲。
你说什么?
我原是想说我连结婚的打算都没有,可是,她的紧张立即带动了我的紧张。
我还没有结婚,怎么会想到那么多。我马上改口。
人生是需要从长计议的。
你看,这就是我的妈妈。她能毫不费力地将生活上升到理论的层面,我的存在马上变得渺小和无知。
好的,我知道了妈妈。我转了个身,我打算挂电话了。
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越来越不听话。你看着吧,你后悔的日子在后面。她说完便先挂了电话。我甚至能听到她扔下话筒的响声。她为什么突然就生气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