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按道理说,上午十点半,谢文婷不应该出现在广场,这个时候她应该在单位,一杯茶已经喝了两开,可能在消消停停地看报聊天,也可能某个女人正在向她倾诉自己的冤屈。谢文婷在市妇联上班,清水衙门的公务员,有些烦,但衣食无忧、旱涝保收。人生也算风和日丽。
可是今天,谢文婷上班没多久想起来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今天她要去市妇产医院,妇产医院十点半有一个关于不孕方面的讲座。她结婚五年多了,还没有怀孕。前几年是不想怀,现在年纪也有些大了,好像应该要个孩子了。但是,乔阳整整努力了一年,谢文婷的肚子却完全不见动静。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谢文婷在床上量了个体温,再掰着指头算了算,这几天,是排卵期了,正好乔阳出差今晚也该回来了。所以,十点钟的时候,她趴在办公室主任王姐的耳朵上嘀咕了一会儿,王姐笑着说,去吧去吧,这事儿可不敢耽误你。
谢文婷拿起假的但假得乱真的LV挎包,出门就是直到妇产科医院的公交站点。谢文婷心不在焉地站在站牌下面,她觉得自己今天应该打的。她原来是个不折不扣的“月光”族,一线化妆品的优惠活动、新款的品牌服装上市消息,她比谁都最先了解。是一个令囊中羞涩的男士闻风而逃的败家MM。如今变得连的士都不大怎么舍得坐,完全是为了还没有影子的宝宝。不化妆,宝宝不是有一个清清爽爽的生长环境?钱嘛,总是那么多,自己用多了,宝宝就会用得少。
可是,今天谢文婷觉得自己应该打的。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她的感觉是对的。她要是打的就什么也不会发生。
谢文婷等了两分钟左右,的士没来,公交车来了。车上没多少人,她就上去了,挑了个靠窗的座位。窗外都是谢文婷熟悉的城市风景,也没什么好看的。谢文婷拿出手机,给乔阳发短信:你现在哪里?乔阳没有回。谢文婷就自己算,这会儿他应该在去机场的路上。
谢文婷将手机放进包里,眼睛又投向窗外。前面就是中心广场。广场上散落着几个促销的厂家、带着孩子玩的老人,逛街累了坐在长椅上的败家美妹——广场的对面就是国际饭店,是这个市唯一的一家四星级酒店,门口常年站着两个穿着火红制服的门童,不停开门关门迎送贵宾。谢文婷的位置恰好正对着国际饭店,透过透明的玻璃门,能够清楚地看到大堂里的富丽堂皇。公交车因为红灯而停下来的时候,谢文婷看到大堂里面有不少客人,这些客人当然跟她没什么关系。她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会盯着看,她就是那么爱看不看地看着窗外,就看到了饭店的大堂里面。大堂里面当然有很多人,很多人本来在谢文婷看来也就是跟街边的风景一样,没什么稀奇的。但这许多人中,有一对情侣,相拥着正向门外走去。谢文婷的眼睛随着他们移动,确切地说,谢文婷的眼睛是随着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移动。她眼睛越睁越大,然后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她往车厢前门走。那对情侣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时候,谢文婷看得非常清楚了,那是乔阳,她的丈夫。乔阳搂着一个小鸟依人的时尚女人,两个人同时坐进了一辆出租车的后排。
谢文婷的公交车这时候也启动了,迎着绿灯晃晃荡荡地向前,很快将国际饭店抛向了身后。谢文婷扭过头去,转过身去,但是,那辆载着乔阳和依人小鸟的出租车已经汇入了车流,再也找不到了。
我要下车!谢文婷对司机说。
哦,就到站了。司机说。
谢文婷的眼泪下来了。
二
谢文婷下了车就是中心广场,谢文婷觉得广场上的人都像木偶一样无声地跳来跳去。伤痛像巨大的浪潮一样淹没了谢文婷,她一屁股坐在花坛的边沿上,走不动了。毕竟是很正常的上午,市民们都在各自的岗位上奉献,广场上有许多空着的长椅。谢文婷却坐在花坛边沿上。她的身后是一簇簇盛开的杜鹃花。
有很长一段时间,谢文婷想不起来她怎么会在广场,她不是在单位的吗?她怎么会好好地跑到广场来的?不是周末,也不是黄昏。有时候,周末或者黄昏这里会出现她和乔阳的身影。他们就是在这里,看到那些跌跌撞撞走不稳的孩子,然后决定要个孩子的。乔阳今晚到家,她正在为今晚做准备,今晚可能就会成为一个特殊的日子。但现在乔阳应该在另一个城市的机场,他怎么会出现在国际饭店?是她看错了?人和人长得相像的不是没有。谢文婷还看到门童将两只大箱子放进了出租车后面的行李箱。也许,那是一对来这个城市旅行的情侣。坐在花坛上的谢文婷渐渐地听到了广场上的人声鼎沸,听到了马路上汽车的噪音。然后,她拿出手机,拨了乔阳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终于接通了。乔阳没等她开口,就说,在车上,去机场的车上。有事吗?谢文婷说,噢……没什么事情回家再说吧,长途漫游。她很想告诉他刚才看到一个人很像他,但是他已经挂了电话。那么没错,是她谢文婷看错了。她抬头望望天,站起来,走到广场的中央。外面阳光很好,她还跟两个孩子逗弄了一会儿,然后她找了张面对着国际饭店的长椅坐下来。谢文婷认真地很认真地看走出来的每一个人和走进去的每一个人,尤其是每一对情侣。她就这样看了一个多小时,中午了,人渐渐地少起来了。两个火红的门童也开始放松了,谢文婷却越来越紧张了。
谢文婷没有再一次看到像乔阳的人,她想要是再看到一个就好了,再看到一个她就去医院听不孕讲座,但是她没有看到。于是,她站起来了。站起来的谢文婷迎着红灯穿过马路,走向国际饭店。
有一辆车在离她一米左右的时候紧急刹车,她浑然不知,从容得好像马路上只有她一个人。
谢文婷原本就是个美女,有着美女们惯有的优越感,还有工作上的习惯性高人一等。于是门童看到一个高雅的女人肩上挂着一个LV的坤包婷婷袅袅地走向了前台。
小姐,对不起,可以用一下你们的内线吗?我找个人。谢文婷带着得体的笑容,很有礼貌地问。
前台小姐指着右边的一部电话说,请!
她拿起电话,想了想,皱着眉头对小姐说,麻烦您帮我看看乔阳先生住几号房?我一时想不起来了。乔装的乔,阳光的阳。
好的,您稍候。
一阵噼噼啪啪的键盘声之后,小姐说,对不起,乔阳先生已经退房了,上午十点半就退房了。
于是,小姐看到眼前的这个客人瞬间脸色雪白,眼神飘忽,她紧紧地握着话筒,一动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个小姐忙碌了一阵子回来的时候,发现这位客人仍然保持着同样的姿势。
您需要什么帮助吗?小姐小心翼翼地问。
脸色雪白的谢文婷身体晃了一下,她对小姐说,麻烦你开间房。
您有预定吗?
哦,帮我看看乔阳先生有没有帮我预定,应该有的。谢文婷现在眉头已经舒展开了,脑子在一片空白以后无比地清楚。
小姐又噼噼啪啪地打了一阵,说,没有,小姐。乔阳先生预定的是昨天,两间房。但是,后来又改成一间了。
是,本来我应该昨天到的。谢文婷说。
那,就算您预订了。
谢文婷又提出了一个要求,小姐,我可以住乔阳先生他们昨天住的房间吗?
您等等,我查查看……哦,可以,已经打扫完了。在一二○四房间。十二楼。这是房间钥匙,请保管好您的押金条。祝您愉快!
谢文婷冷静地将现金卡和押金条仔细地放进了钱包,手拿电子钥匙款款地走向指示的电梯。电梯无声地停下来的时候,谢文婷正对着电梯门中间一块狭长的镜子左顾右盼。门突然间打开的时候,一个正准备跨出电梯的男人被谢文婷吓了一大跳。谢文婷走进电梯转过身的时候,那个男人恰好又回过头来,谢文婷莫名其妙地对他妩媚地笑了一下。门关上了。
一二○四房间,就是这里。谢文婷抚摸着手里的电子钥匙,乔阳,她的丈夫一个多小时之前和一个女人还在这个房间里做爱做的事。她手里握着钥匙,她就要打开这道门了,她要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她将卡片插进了门上的锁缝,绿灯闪烁以后,门被她悄悄地拧开了。跟她想象的一模一样,她看到了两个人,不,是两条蛇,在一张夸张的大床上,纠缠在一起。她叫了一声,蛇不见了。她将钥匙插进取电插座,房间里立即笼罩着无边的温馨。这是一间称得上豪华的大床房。房中央的双人床整齐而温馨地铺着雪白的床褥和粉色的床罩,床头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张后现代的油画,油画上一个棕色皮肤的女人赤裸着上半身,一对乳房被两个尖尖的碗状物覆盖。米色的窗帘和白色的窗幔稳重而柔和地将窗外的阳光隔离在窗外。茶几、沙发、台灯、吧台,吧台上陈列的各种各样的高档消费品。谢文婷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她唯一的行李,那只LV的坤包放在妆台上,像个正常的客人一样,先换了拖鞋,然后去卫生间。卫生间空间宽敞,雪亮的花洒下面一个足够躺着泡澡的翡翠浴缸。同系列的翡翠洗面台上,并排放着两个盛放物:瓷盘里是一般的免费品,精致的藤条盒子里装着需要付费的用品。谢文婷在里面翻了翻,不出意外地翻出了一盒避孕套,她打开盒子,里面有两个包装好的避孕套,从盒子里还掉下一个小香水瓶一样的东西。谢文停站在洗面台边上研究了一会儿,抬起头,正好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她被自己的脸色吓了一大跳,于是,她拿着避孕套和香水瓶出了卫生间。她将自己放倒在床上,太舒服了,舒服得让她想起了某年某月某天,没有月亮,她被一个人放平在广场的草地上。那种感觉真好,一个人被放平的感觉。
她平躺着举起避孕盒,看上面的使用说明,然后撕开包装,拿出避孕套,她用嘴将避孕套吹起来,打了个死结,试了试套子不漏气。她将不漏气的套子扔到一边。接着她翻了个身,两只胳膊撑着身子,开始研究香水瓶,她将香水瓶里的东西倒在了气鼓鼓的避孕套上,然后将避孕套放在手心。她耐心地等待着说明书上说的温度的变化。太有意思了,果然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果然是冰火热情。她笑得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她想,乔阳会像她这样耐心地研究使用方法吗?他好像是个性急的人。
三
谢文婷是被手机的铃声叫醒的,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此刻头痛欲裂。
你在哪里?谢文婷接起电话,听到的是乔阳的声音。
我?谢文婷还没完全醒,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你在哪里?她反问问她的人。
我在家里啊,我不是告诉你今天回来吃晚饭的吗?怎么家里冷锅冰灶的?你在哪里啊?乔阳问。
谢文婷总算醒了,完全醒了。醒了的谢文婷说,我在外面出差。
你怎么不事先告诉我?乔阳有点不大高兴。
谢文婷哧的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乔阳问。
难道你什么事情都告诉我?谢文婷笑出声来。临时决定的。
噢。什么时候回来?乔阳问。
明天或者后天。谢文婷说。
好,那就这样吧。不说了,浪费电话费。乔阳说完就挂了电话。
谢文婷握着手机,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乔阳出差了,她也出差了,他们去的是同一个地方:国际饭店一二○四房间。刚才她明明怒火中烧,却谈笑自如地说了个完美无缺的谎。他相信她了,如同她相信他。他们本来就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是一对结婚五年的恩爱夫妻。如果她今天不去医院,如果她没有坐公交车去医院,如果她坐在公交车的另外一边,如果……那么,他们还会继续恩爱下去,恩爱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