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璐很希望某一天秦淮能够来到医院看望十二床，可是，来探望的从来都是十二床的母亲或者姐姐。她们向秦小璐一一例举秦淮狐狸精般的淫荡和心计。听得多了，有一天，秦小璐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的男人正在跟一个看不见面孔的女人乱搞，不知道怎么被她撞见。她在梦中看得很清楚，两具白花花的身体互相纠缠，秦小璐正气得发抖的时候，男人突然变成了一条蝌蚪一样的东西钻进了女人的体内。男人就这样不见了，秦小璐却看到那个女人的身体内还残留着男人的生殖器。秦小璐吓坏了，一下子惊醒了，男人正在她身边呼呼大睡，而秦小璐却不由自主地伸手到他的下面试探。后来，她总觉得这个梦是个启示，记得那么清楚，不会无缘无故。她开始翻看他的手机，他的通话记录，什么也没有。太干净了，秦小璐反而更加怀疑了。昨天她本来加班，后来请假的人来了，她回来了。因为计划的改变，她天意一样看到了她想要证实的东西。他毫无知觉地从卫生间出来了，看到本应该在医院的老婆却正在转动着鼠标一页一页地看他的聊天记录。他知道出事了，站在房门口不作声。秦小璐回头看到他，随后手边的茶杯就飞出去了，他头一偏，身后油画上的玻璃框粉碎。秦小璐惊出一身冷汗，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原来这么心狠手辣。
秦小璐想，是不是十二床后来欺骗了秦淮？但是，精神失常的是十二床。
十二床的姐姐说，十二床的确非常喜欢秦淮，真正地关心到了无微不至，喜欢到了家人都有些嫉妒：好像上辈子没有过老婆。但是两人又三天两头地吵架，后来发展到动手了。有两次秦淮被打得根本不能见人，十二床放下手边繁忙的工作，天天在床边端茶送水。但不久，战争还会开始。
如果十二床不得病，是不是这样一对夫妻就这样白头偕老呢？
四
秦医生，秦医生。秦小璐正在蒙蒙眬眬，突然听到好像有人叫她。
她睁开眼睛，还是四床。
你怎么又来了？秦小璐皱着眉头问。
我不放心你，你脸色很不好。四床说。
秦小璐没力气跟他说，挥挥手让他出去。秦小璐现在想要睡觉，非常想。很多事情想不清楚，还是睡觉比较好。
你不要这样，你这样子我很伤心的。四床没走，突然说。
秦小璐彻底地醒了，她想起来白医生的话，四床好像又发病了。
来，我们回家。秦小璐站起来，一边哄四床一边摁铃叫值班医工。每次，四床发病的时候，“我们回家”基本上能让他安静下来。
这个快要五十岁终身未婚的男人，作为一个优秀的语文老师，履历表上显示获得过各种荣誉，生活中也是循规蹈矩。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在一个血色黄昏抱住一个刚入校的女生胡言乱语，在那些完全不成句子的言语中，最多频率出现的是“回家”。当时还是在操场上，很多人都看到了，四床的脸上当时流露出了从来没有过的痛苦和欢乐。那天的夕阳非常美丽照在四床的脸上却很恐怖。三天以后，他被送进了医院。
四床呆呆地看着秦小璐，秦小璐也盯着他的眼睛，四床的眼神是迷离的。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秦小璐看到他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人影。好像有许多光影在互相交错。
秦小璐知道，他的永不磨灭的回忆还是开始了。
那天是冬至，很冷。外面西北风跟狼一样吼叫。你不会不记得的。
其实故事还是落进了俗套，听多了假得像编造的一样：一个女人，一个他暗恋了多年的女人，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冰雕一样地美丽和冷漠。黑色的风衣，浅棕色的直发。他颠三倒四地说那天晚上。他说她敲开他门的时候，好像刚刚从一场雨中走出来那样，潮湿而且冰冷。但外面没有下雨，很冷很干燥。要是下雨就不会那么冷了。但他记得她很潮湿。她要他带她回家，回到温暖的地方。她是冰雕啊，温暖不会融化吗？是的，所以那个晚上是四床生命中唯一的春天，因为她化了。他以为在做梦，他说跟梦中一样，他根本看不清楚，所以触不到她。她自己脱了外衣，他看到她脖子后面有一块紫癜。只那么一闪，就被她甩过来的头发遮盖了。后来灯熄灭了，他闻到一股新鲜豆腐的味道，后来是牛奶的味道，黑暗中一片雪白，不断流淌的牛奶。那块紫癜已经被黑夜吞没。他在黑暗中一首接一首地给她背诵唐诗宋词。
四床一生就那么一次。除了枕头上的两根浅棕色头发，那个女人从此失踪了，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但是，你见过一座冰雕的融化吗？你见过漫天漫地的紫色吗？你见过真正的春天吗？这个故事如果不是出自一个精神病人的口中，第一次听起来像台湾言情剧一样地矫情和感人。而一个精神病人的讲述，又让人觉得这个故事也许根本从来没有发生过。
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
秦小璐觉得李商隐也很矫情，但现在，秦小璐觉得，矫情总比无情强。
病历里说此后四床再也没有实质性地接触过任何女人，一直到那次操场事件。而那个女生在束起的棕色的马尾辫下面，有一块天生的紫色的胎记。
值班医工过来带走了四床。秦小璐的睡意已经完全没有了，她托着脑袋胡思乱想：情这东西真害人，四床因为没有得到变成了一生的美梦；十二床倒是得到了，却成了一生的噩梦。她和他呢，还在梦中？天知道是一场美梦还是噩梦。或者美梦之后的噩梦？是不是噩梦才刚刚开始？她想来想去，想得头又开始疼了，才到护士办公室开了张医嘱，给四床两颗安定，给十二床打一针镇静剂。然后回值班房睡觉去了。
五
秦小璐太困了，躺在床上就失去了知觉，但是又睡得不安稳，很多的梦围绕着她。比如一个丰满的女人站在她面前要她交出钥匙，比如秦淮真的来看十二床了，比如四床压在她身上了，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来了，终于，她睁开了眼睛。睁开眼睛以后，她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了，她的手脚被牢牢地绑在了床上。她本能地张口要喊，但却叫不出来，她的嘴被一块宽胶带贴上了。
她使劲地往上看，看到四床站在她的床头。
你不要动，你不要动，我不会伤害你，我怎么会伤害你？我舍不得伤害你。四床的手碰到她的脸上，冰凉。
秦小璐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那天我要是把你捆起来就好了，你就走不掉了。四床的手移到了秦小璐的头发上，秦小璐的头发是细软的，染成了时尚的浅棕色。
秦小璐开始咬牙切齿地恨那个男人，她在心里发誓，要是今天遭遇侮辱，她就找机会把他杀掉，她要杀掉他，是他毁了她，让她失去了一个精神科医生应有的警惕和理性，而落到了一个疯子的手里。
四床在秦小璐的床前坐了下来，他开始诉说，那个鬼哭狼嚎的寒冷的夜里，那天很冷很干，而她很潮湿——他不停地质问秦小璐为什么把他扔在路上？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她不是不让他停下来吗，可是为什么她自己走了，把他一个人扔在路上。
秦小璐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她不可能认真地听，仔细地想，她在心里默默地祈祷，希望这时候病房里有什么事情护士或者医工来叫她。但是，夜是那么安静，除了四床的自言自语。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秦小璐的耳边清静下来了。秦小璐睁开眼睛，四床已经离开了病房。秦小璐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再来，她扭过头看看房门，关得很好，仿佛根本没有人进来过。
天终于渐渐地亮起来了，被绑在床上的秦小璐总算放下了一颗心。就在她以为一切都将过去的时候，走廊上突然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接着，有人尖叫的声音，再接着，有脚步声逼近了值班房。
秦医生，秦医生，不好啦，不好啦。护士一边拍门一边叫她。
她没法答应，也没法开门。
秦医生，快，快，四床、四床死了——护士拍了会儿门，又匆匆忙忙地走了。她以为秦小璐很快就会出来，病区死了人，这不是小事，是事故。
完了！秦小璐躺在床上，在想四床什么时候离开的，但她想不起来。
护士又跑来了，这次她聪明地带了钥匙，于是，她看到了被五花大绑的秦小璐。她撕掉了秦小璐嘴上的胶带，却哆哆嗦嗦地解不开秦小璐身上的绳子。
去拿剪刀来呀！秦小璐声音大得连自己都吓一跳。
四床把自己溺死在了卫生间的水池里，那是个用来洗拖把等卫生用具的稍深的池子，他把池子放满了水，然后以倒立的姿势竖在了池中。
不久，所有的医生都到齐了。这个事故虽然秦小璐也受到了伤害，但显然是有责任的。不过秦小璐好像心思不在自责上，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四床在离开她的时候好像说了什么？他说了什么呢？他到底说了什么呢？秦小璐使劲地想，她肯定他说了很多话，那些话甚至有让她紧张的恐吓，但可惜被她自身的恐惧冲淡了。
护士汇报昨晚的病房情况，说到了十二床，自从打了镇静剂以后一直很安静。他难得这么安静，所以早上量体温的时候没有叫醒他。秦小璐听着听着突然她发疯一样冲了出去，她冲到十二床的病房，十二床还在床上，在被窝里。秦小璐一下子瘫倒了，跟在她后面的其他医生掀开十二床的被子，十二床像睡觉一样，但是再也不会醒来了，他的身体已经发硬。他死在四床之前，是四床亲手掐死了他，然后四床将自己倒挂在水池里。这一切，四床都跟秦小璐描述过，他不能容忍一个可恶的男人不停地骂他的心上人。他要回家，他说不能老是在路上，她把他扔在路上，原来是要他完成一个任务，然后带他回家。他说，他们曾经有过约定，等他杀了那个疯子，然后她就带他回家。他翻来覆去、颠颠倒倒地告诉秦小璐，他要回家了，他不是疯子，他要杀了疯子。
秦小璐在办公室一页一页地翻看四床的病历，四床因为住院时间很长，所以有厚厚的一本病历。这些病历除了医嘱、护理记录、各项检查，还有病人自测。四床的自测不像十二床，十二床的自测上全是大红叉，一层一层地覆盖在“秦淮”两个字的下面。四床是各种各样的字画，他是个语文老师，不但一肚子的古诗词，还能写非常漂亮的字，画美丽的画。这些自测好像都很正常，而且充满想象，秦小璐翻过来倒去过地看，正如她所想到的，她看到了里面藏着的无数的不同形状的两个字：秦淮。但如果不认真地分析，那些不过是花草是太阳是河流甚至是头发。
秦小璐打开了从昨晚开始一直关闭着的手机，片刻之后，无数的短信争先恐后地拥进来，来自同一个号码。
秦小璐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