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乃至世界文坛上,许多杰出的作家都有一个相通之处,就是他们在作品中融进了各种不同的艺术因子,从而形成了一种跨文体的创作风貌,或者称之为艺术的包容性。如崛起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文坛的作家韩少功,其轰动文坛的《马桥词典》以及后继的《暗示》这两部作品,就让我们感受到一种打破传统叙事模式的跨体裁的小说创作的成功尝试。而2003年世界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库切的作品也创造性地把多种文学样式融于一炉,这使得他的作品同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相比显得更加丰姿绰约、气象万千,带给了读者全新的体验和享受,在这一类大师的作品中,再也难以找到以往那种单一而又封闭的表现形态和文体特征了。他们这种探索性的尝试,也使现实主义文学在新的社会历史条件下变得更具开放性。
如果说湖南籍作家韩少功上述两部作品尤其是后继的《暗示》中有许多类似于杂文的非小说因素,那么我们从潮汕籍作家林继宗的《魂系人生》等系列小说中感受到的则是小说与诗歌的完善结合。
这种不同艺术因子的结合——或者称之为现实主义小说的诗化既是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叙事模式的大胆超越,也是现实主义小说表现手法一种开拓性的尝试。这种结合使林继宗的小说中交织着浓烈的诗情与画意,令人耳目一新、流连忘返,成为兼具诗人与小说家双重身份的林继宗独树一帜的美学风貌。下面就让我们以林继宗的中篇小说集《魂系人生》为例,从三个方面对这种诗化手法加以探讨。
一、意象化的小说形象。
塑造血肉丰满,个性鲜明的典型形象以反映社会生活的本质历来是现实主义小说乃至其他叙事文学的中心任务。因为典型形象既是作家与读者进行思想和情感交流的媒介,又是作家审美理想以及社会理想的重要载体。因而,绝大多数现实主义作家无不苦心经营、致力于典型形象的构思和塑造。他们或用浓墨重彩的油画风格把作品中的形象描绘得酣畅淋漓;或者采用粗犷疏朗的写意风格,把形象塑造得空灵俊逸。这些都是为了作品的形象能够给读者留下深刻而鲜明的印象。
然而,当我们翻开《魂系人生》的时候,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却是与传统模式大相径庭的另一种小说形象。我们从中感受到的是诗一般丰富而深邃的情感内涵。因而它们无疑具有诗歌意象的审美特质,或者说是小说形象的意象化。
例如谭庆山这个人物与巍然屹立的青山就不仅仅是名字上的谐音,而更是一种精神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互相融会。这种人物与自然景物高度契合的关系无疑使两者产生了一定的象征意义,从而具有了诗歌意象的审美特质,极大地丰富了小说形象的审美内涵,给读者以无穷的回味。
此外,像中篇小说《晚春》中着意描写的那些在茫茫大海中,在狂风恶浪的黑夜中闪烁着光芒的航标灯以及那些把生命和年华、把家庭幸福都默默奉献在航标事业上的守标员也都具有一种精神上的默契。作品中写道:
如果没有这许许多多的航标灯,轮船就失去了“眼睛”,港口就将成为死港。
有时候,从晚霞披肩,到月移中天,至东方吐曙,我们都在用生命的火花点燃着光芒四射的航标灯!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守标员的生活和生命以及守标员的理想早就与光芒四射、长明不熄的航标灯化为一体,成为一种魅力无穷的审美意象,给小说增添了靓丽的一笔。
二、意境化的小说场景。
林继宗不仅善于由表及里、细腻入微地洞察生活,富有戏剧性地安排小说的情节,更难能可贵的是能够把诗歌的某种艺术因子移植到小说创作中,从而开拓性地丰富了现实主义小说的表现手法。比如他把意境的渲染同生活场景的描摹结合起来,从而创造出一种具体与虚幻、凝重与空灵、写实与抒情并存的双重效果,呈现出诗歌意境的美学特征。
在林继宗的笔下,那郁郁葱葱的热带胶林,那连绵起伏的莽莽群山,那汩汩流金的珠碧江水,那拥抱蓝天碧海,吞吐五洲风云的海港,那奔泻的海流,如絮的浪花,以至那热火朝天的作业场面,无不具有鲜明的诗化倾向,笼罩着浓厚的意境美。请看下面的例子——
晨光代替了月色,金波代替了黑浪,鸟叫代替了虫鸣。闪了一夜的灯塔,安静地闭上了眼睛……(《晚春》)
这则描写所展现的是曙光初露的壮丽景观,一组鲜活的审美表现构成了绚丽多姿的画面,营造出一种生机勃勃、令人心旷神怡的境界。其中无不蕴含着作家对生活、对人生的热爱,具有十分强烈的感染力和情景交融的意境特征。下面一段文字又是对另一种时空的描写:
港湾之夜。片片灯火有如浮在海面上的明珠。汐涛掀动,湾面铺满无数的碎银。(《秋汐春潮》)
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幽美而瑰丽的夜景,它既给我们美的熏陶,又使我们感受到浓烈的诗意。作家的工作环境与海密切相连。他熟悉海的景色,更熟悉海的脾性。下面的文字是他对风暴中的大海的描写:
海的夜——幽深、黑洞、森冷、诡秘;
夜的海——磷火点点,海啸声声,黑浪滚滚,汐涛排空。
港湾一线灯火,在波峰浪谷中浮荡着,颤动着,闪灭着。整个大海,在躁动,在发抖!
这些充满力度的描写让我们体味到了另一种“千山万壑赴荆门”般的雄浑壮阔、惊心动魄的意境。
当然,景物描写在现实主义小说中并非罕见。它们主要是作家用以烘托主题、人物心境、渲染气氛、推动情节等。林继宗小说中的这些描写自然也具有这些美学功能,但更重要的是作家身上那诗人的气质使他善于通过对自然景物的巧妙剪裁,用他那精彩凝练富有个性的语言为载体,营造出一种形象而不失于呆滞,细腻而不失于繁琐,虚实相映,神形兼备的诗化境界。
在其他一些场景的描写中,如《对峙》中展现车间工人紧张、热烈的劳动场面,作家依然不流于那种细碎密实的铺陈,而是用船台上那一簇簇灿烂的焊花去点燃读者的想象力。而在《老姑娘的苦衷》(见《魂系海角》)一篇的结尾处,作家同样成功地化实为虚,使描写对象产生了诗境般深邃而隽永的效果。
三、独具魅力的诗化语言。
无论是阅读林继宗的短篇小说还是中篇小说,都找不到冗长、枯燥的感觉;相反,读者往往会陶醉在一种清新愉悦的境界中。其中的原因除了作品那引人入胜的情节因素外,更在于作家能够创造性地提炼出一种具有鲜明个性和独特审美魅力的诗化语言。这是林继宗诗化手法的另一重要体现,也是其小说作品始终能够脍炙人口的又一个内在原因。
随着时代的发展,读者的审美视界已不再停留在小说的情节因素上,而更寄希望于作家能够在表达的层面上也有所突破和拓展。翻开林继宗的作品,已经难以看到传统的“起、承、转、合”,却使人看到了心理学以及电影蒙太奇手法在作品中的成功尝试,而更突出的是那些具有浓烈诗味的叙述语言。如《秋汐春潮》开头的一节描写:
高大、皎白的“金安”号客货轮,拖着缆绳,缓缓飘移,渐渐离开丁字形码头,像一匹刚被松开缰绳的高头大白马,轻松愉快地漫步走向绿色的草原。
一头泡在海里的缆绳,被收缆轱辘徐徐收起。
汽笛长鸣,像战马扬蹄出征时的嘶鸣。(《秋汐春潮》)
作家运用了贴切的比喻,给读者营造出一个发挥形象思维的广阔空间。使读者从那徐徐启锚的货轮联想到那扬蹄奔驰于辽阔草原的骏马,听到马蹄叩击地面的橐橐声。下面另一则描写,诗化的倾向更加明显。
出海口处。
遥远的海平线。
辽阔湛蓝的海野,簇簇涌动的白浪。(《秋汐春潮》)
作家并没有拘泥于真实而对眼前的景物进行精雕细琢、不分巨细地描写,而是从大处着眼、大处落笔,用国画大师那种粗犷雄健的笔触进行大范围地勾勒,表现出大写意中国画般的风格和神韵。这种高度概括的语言,既避免了细碎刻画的拖泥带水,又使句与句之间产生了巨大的跳跃性,突出地体现了诗歌的语言特征。
按照格式塔心理学的观点,当主体面对一个带有空白的审美对象时就会充分发挥想象力去填补其中的空白。这种空白实质上也是可供主体发挥创造性思维的空间。中国画理论也有“计白当黑”的说法。纵观齐白石、吴作人等大师的画作,他们常常在画面上留下很多“布白”。这些“布白”并非一无所有的真空地带,而是蕴蓄着丰富的审美“矿藏”等待人们去发掘。因而收到了虚实相映,意蕴深遂的艺术效果。
林继宗小说中这种诗化的叙述语言,无疑也给读者提供了驰骋思维的广阔空间,从而大大地拓展了作品的意蕴内涵。虽是点到为止,却留下了隽永的余味,收到了以一当十、以少胜多的特殊效果。而且这种分行排列的书面形式也具备了诗歌的节奏感和结构特征,从而别开生面,令人耳目一新。
四、创作成果及创作定位。
正像杜甫在《春日忆李白》诗中所写的:“清新庚开府,俊逸鲍参军。”在长期的创作实践和艰苦的求索中,林继宗逐渐形成了鲜明的创作理念和独特的创作风格,并结出了丰硕的创作成果。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林继宗曾获得全国海洋文学奖,全国征文大赛散文金奖、特等奖、一等奖、诗歌优秀奖、全国交通系统优秀小说奖、优秀散文奖、优秀诗歌奖,秦牧散文奖,广东优秀报告文学奖以及伟南文学奖、桑梓文学奖、汕头文艺奖等37个文学奖项。传略被收入多部中、外文学家传集。
鉴于林继宗丰硕的创作成果以及在潮汕文坛上的重要影响,从1985年起他就任第一、二、三届作家协会副主席,2003年他被推选为汕头市第四届作家协会主席,并被增补为广东省作协理事,2003年还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
十多年来,虽然文坛上出现过一些庸俗浮躁、急功近利的现象,但林继宗却像咬定青山的竹子,始终坚持着现实主义的创作方向,坚持创作属于自己的作品,坚持对人生的思考与探索,抒发自己的情感与心声。
他不回避尖锐复杂的社会矛盾,也敢于触及意识形态领域中激烈的冲突和斗争。表现出一个现实主义作家高度的社会责任感和针砭时弊的非凡勇气。这使他的作品不同于小资题材的低吟浅唱,也没有像一些只瞄准市场效益的作家那样热衷于进行低级而庸俗的铺陈和展示,而是充满了沉重的力度和感人的魅力,如在《老姑娘的苦衷》中,他就借助于主人公的婚姻悲剧,对极左路线对人们的戕害进行了深刻的剖析和鞭挞,因而也引导人们对社会和人生作出严肃的思考。他写的虽然是儿女婚姻的寻常题材,却表现了极其严肃的主题。
在中篇小说《晚春》中,作者则提示了两代人道德观念的剧烈碰撞,展现了社会转型期间人们价值观念所面临的抉择和严峻的挑战。
于近期推出的短篇力作《那是犯罪吗》则更是以敏锐的洞察力表现出某种社会习惯势力对法律的干预,迫使人们对中国法制建设中的种种痼疾进行深入的反思。该篇作品还给人们的审美心理和欣赏习惯带来了强烈的冲击,使读者不但从这些活生生的现实题材中感受到时代生活的气息,同时也从作品别具一格的崭新形式中窥见了现实主义小说发展的曙光。对社会问题的热切关注和对人生真谛的深入思考正是林继宗文学创作一以贯之的母题。
也许人们还记得九十年代初期发生在台湾文学界的这样一件事:被关押在台北监狱中名列台湾社会十大杀手的某死囚在执行死刑之前突然提出要与素昧平生的作家林清玄见面,情愿把生命中最后无可估价的宝贵时光让给了一个陌生的作家。当看守人员问及此举的原因时,他直言不讳地说道:“我在关押期间几乎读完了林清玄的所有著作,要是能够早一天看到这些书,我就不会走上杀人犯罪的道路了。”这件事不仅在台湾文学界引起轰动,而且也震惊了世界文坛。
一个作家的作品要是能够让一个穷凶极恶的歹徒弃暗投明、悔过自新,那么这个作家的创作及其作品将能够超越时空的界限而获得永恒的生命力。他的作品必将在升华和净化人类的灵魂中发挥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今天,当我们阅读潮籍作家林继宗这些充满情感力度、闪烁着思想光辉的作品时,我们同样会因蕴含在作品中的那种真挚而美好的感情而时时发出强烈的共鸣,更会因熔铸于字里行间那种深邃而精辟的思想而常常获得启迪。
林继宗一系列的作品,将对于丰富人类的文化宝库、净化人们的精神家园产生巨大的作用。而他那体现在作品中的别开生面的艺术形式和独特的表现手法以及他那大胆创新的探索精神,无疑又为当代的文学界提供了重要的借鉴,为推动文学的改革和发展做出了积极的贡献。
林继宗以其卓越的创作成就,创造性地发展了现实主义。因此,可以这样说,林继宗不愧为一位开拓型的现实主义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