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除了李素素习，我最爱到的就是谢蓉这儿啦。尽管我仍然保持着五六个上下的女朋友，仍然常换常新，我还真像报上说的是一个喜新不厌旧的男人。在谢蓉这儿我能得到安慰，找到内心需要的宁静。这一点人到中年以前是体会不到的。比李素素更好的是谢蓉没有要求过我结识她任何一个朋友，每个月她也不会因为例假过期了一两天就神经质到歇斯底里，所以在谢蓉这里我最有安全感和安宁感。相反，见李素素还会触动我想到王菱，而想到王菱怎么说我都是痛苦的。所以，最近我是越来越频繁地回到谢蓉这儿，差不多快每天住她这儿了。我已经住惯了谢蓉家的这套房子，即使夜里不开灯也能准确地知道什么在什么地方，就好像这儿从来就是我的家，我从来就只有谢蓉这么一个妻子，而四岁的脸蛋和屁股蛋儿一样肥的飞飞就是我们的亲生儿子。在谢蓉家里我奇怪地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而这种宾至如归的感觉是具有腐蚀性的，我甚至一时冲动想住下从此不走了，就在这里结束我这种飘泊游荡的生涯，也许也算得上是一个圆满的句号呢。我想象从此在这个家里呵妻爱子，忙里忙外，一切都交给这个家，托付给这个家，心里是踏实和欣快的，绝对没有一星半点委屈和失落的感觉。事与愿违的是每次我都让别的情人呼走，就像一只驶向港湾的帆船，风又毫不体谅地把它吹向深海。
有一点令我颇感意外，一般我对我爱的女人从前的配偶是不太在意的。我自己就是一个离过婚的人，我知道藕断丝连的那种感觉通常多多少少总会有一点，毕竟也是在一起共同生活过，吸烟喝酒还上瘾呢，有点儿惯性是正常的。但是根据我的经验，离了婚的男女比从来没走近过的男女接近起来往往要困难得多，像田淑妹和她前老公那样的事算是特例，所以一般我不会有嫉妒之心。可是对谢蓉我却做不到这么潇洒，在她的家里我一直在悄悄进行的一项工作就是努力消除她前夫的影响。直到现在，我看她都没有真地忘了他。谢蓉常常会对我说起家里什么什么是他买的，什么什么是他做的，包括哪根钉子是他钉的她都记得一清二楚。为了纪念这个溜走了的没有责任心的男人，这个家的所有摆设甚至都保留了他在时的样式。这也有点儿过分了吧？我花了很大的劲儿用我的审美去影响谢蓉。这方面我自以为也是段位较高的，我无师自通，知道怎么样一来就能使一个家变得更像一个家，因为我懂生活，也热爱生活。这一方面谢蓉是很服我的，当然别的情人也挺服我。但是，只有在谢蓉这里，我是真正费尽琢磨，尽量让这个家可心可意，温馨无比，可以做十二亿中国人民家居的范本。现在基本弄得大概齐了吧。在这个家里，有许多个充满艺术情调的角落，每个角落都灯光柔和，格调不俗。假如再放上一张三十年代的咿咿呀呀的老唱片，窗外再下上一点儿雨，那简直就是完美之境。这个家里是适合爱情之树慢慢生长的，是一日长于一百年的。肯定一点儿不比美国差。我是心满意足的，谢蓉也是深感幸福，飞飞就更不用说了，他还是小毛孩子呢。
我说过我是一个爱家的男人，现在我把对家的感情重点放在了一个家庭上，我马上就体会到了什么叫做重中之重。这种感觉唤起的不光是责任感，更多的是源于心底的柔情。我明白了，我在这个城市里奔波或者奔逃的时候我是不完整的，但我回到这个家里我就是完整的。我不再是任何人的情人，我不再属于任何人，也不再拥有任何别的生活。在这个家里我是坦荡和纯净的。我和谢蓉、飞飞才是一家人，我们是一家三口，我们是三口之家：普通平淡，恩爱快乐。所以，当我自行车前筐里扔着新买的晚报、后座上夹着一把芹菜匆匆往家赶的时候，满心想的都是马上就要见到的老婆和孩子，我是绝对精诚专一的，远比那些始终只有一个老婆、一个孩子的丈夫和父亲要精诚专一得多。尽管我看上去也是灰扑扑的，跟满大街灰扑扑的男人差不多，但实际上是不一样的。我的内心里是充满色彩的，而且我也希望这个世界能跟我一样充满色彩。
45
回想起来其实也是早有预兆，只是我过于自信，一次一次忽视了来自命运神秘而微妙的提醒，这注定了我在劫难逃。到了这一会儿，我已经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了。排泄通畅。没得性病。只是太遗憾了。一位诗人的话：
万事皆无头绪，命运自有定数。
今天真是个挺不错的日子。有风，风不太大。天是蓝的，在北京已经很少能看到这么蓝的天了，还飘着一朵朵毛茸茸的云，也是少有的像雪那样的白。真是个很不错日子！关键是我心情好。我骑车经过一条又一条大街，往谢蓉家赶。说好了，今晚我们要吃烧烤。
回到家里的时候谢蓉已经先我而到。孩子还没有接，但吃烧烤的那些东西都已经摆好在桌子上了。就像过节一样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一瓶匈牙利干红葡萄酒，冰得凉凉的，瓶子外面结了一层薄薄的水雾，两只圆圆的玻璃酒杯面对面摆着。谢蓉还真是越来越讲究了，我把艺术运用到生活方方面面的想法和做法看来是真地影响到她了。谢蓉迎着我走过来的时候头发湿漉漉的，好像是刚洗过澡。我轻轻地搂住她，果真闻到了沐浴液和洗发水的清香。刚洗过澡的谢蓉在感觉上更加清爽悦目。
我逗她说：赶紧弄吃的吧，吃完就上床！
她扑哧笑了，斜我一眼，娇媚地说：想什么呢！她的眼睛里都是喜悦。
我趁机拍了拍她的屁股，我知道她喜欢这样的玩笑。
我们一起下楼去幼儿园接回了飞飞，飞飞也是兴高采烈的。他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昨天他就说：我出生到现在还没有吃过烧烤呢！这话让我跟他妈妈乐得不行。一个四岁的孩子就会这样说话，也是个小人精儿呢。有趣的是所有沾点儿洋味儿的事情这个小孩都喜欢，天生就喜欢。这点估计是随了他那个变成螃蟹逃走了的爹。现在他的爹是我，所以我对他倍加爱护。
我跟飞飞在家里玩了一阵装大猩猩，小孩儿嘎嘎乐得喘不上气来，我们两个都大汗淋漓。我帮他脱去毛衣，换上薄绒小坎肩儿，为了方便，下身干脆就是一条开裆裤。飞飞已经不怎么肯穿开裆裤了，但只要是我让他穿，他总是一句话没有，他跟我从来非常友好，我们是有点特殊感情的，甚至比亲父子还要亲。想起这点让我挺得意的。穿上开裆裤的飞飞就像牛奶广告里娇憨可爱的婴儿，可他说出的话却不一般。
他跪在垫着大厚垫子的实木椅子里，用叉子敲着烧烤板，不胜感慨地说：吃着烧烤，多好啊！
他的一线哈拉子就顺着叉子流了下来。
一切准备就绪，我们的烧烤就要开始啦。飞飞已经激动得小脸红扑扑的，目不转睛地瞪着面前的盘盘碟碟，好像马上就会有奇迹发生一样。这个时候我发现有一个疏漏，我忘记买芥末了，而今天在回家的路上我还特意绕了一点儿道为谢蓉买了她特别爱吃的小泥肠。我披上外衣要下楼买芥末，谢蓉不让我去。那怎么行呢？烤小泥肠怎么能没有芥末？我知道她好这一口儿，我一定要为她去买。
她站起身，态度温柔地拦住我，说：那还是我去吧，你坐着歇会儿。
我们从来就是这样你谦我让相互你舍不得我我舍不得你的。坐下之后我还真觉着有一点累了。我舒服地靠在椅子里，翻开晚报，人彻底放松了。我在享受她对我的这片柔情。
谢蓉飞快地下了楼。飞飞跑出去要跟，但不一会儿他又跑了回来。
我问他怎么啦？
他不好意思地说：我还穿着开裆裤呢！
他笑起来的样子我就像看到了另一个谢蓉，我一把把他抱进怀里。
谢蓉回来的时候头发上有一些亮晶晶的水滴，我正想问她头发怎么又湿了，她把一管芥末放在桌上，却不小心把一个盘子碰到了地上，顿时摔得粉碎。飞飞和我都吓了一跳。我赶紧去厨房找簸箕来收拾。我听到谢蓉在厅里说：必盛，对不起，我太不应该了！
必盛？这么耳熟的两个字，跟随了我四十一年的名字，她怎么会叫我必盛的呢？在这个家里我是王迅啊。我看到谢蓉的脸色非常苍白，我赶紧扶住她，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劝她到床上躺一会儿。就在这个时候，门上响起了敲门声。
我的故事就要随着开门而结束了。我打开门，进来的是三个穿着警服的警察。我马上就意识到是冲我而来的。我也马上明白了谢蓉刚才为什么脸色苍白。
尽管事情突如其来，我还是很镇定。我对进门的三个警察说：有什么话都好说，我听你们的，这儿有孩子，别吓着他！
他们马上就不一样了，放松了许多。其中一个警察问我：知道为什么事吗？
我说：知道。
他说：知道就拿上身分证跟我们走吧！
年轻一点的那个警察还探头看了一眼餐桌上摆着的吃烧烤的丰盛的材料，这个警察有点儿面熟，一时我想不起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他。从他的眼神中我感觉到我们准备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点儿，三个人肯定吃不了，摆在桌上显得有一点夸张。两根小泥肠正在烧烤板上滋滋地冒着油，这会儿吃火候正好。我跟着三个警察往外走，心里涌上一阵酸楚。我回头最后看一眼飞飞和谢蓉。飞飞嘴里含着勺子，乌溜溜的眼睛一直在看着我。谢蓉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像一棵深秋的树一样瑟瑟发抖，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
到了楼下我马上看到外面正在下雨。挺好的天，怎么说变就变了？雨下得还不算小，地上已经湿透了。我想到谢蓉头发上亮晶晶的水滴，那么她下来买芥末的时候雨就下了？我在家里可是一点也没感觉到。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我看到在雨里停着一辆警车。这个时候我听见飞飞亮开他奶味的小嗓子叫我：爸爸！爸爸一他飞快地从楼道里冲出来，一点也顾不得穿着开裆裤了。飞飞后面紧跟着谢蓉，她手里拿着我的厚外套。我伸手想去接那件外套，但是一位中年警察挡住了我。他自己把外套接在手里，好像沉思了片刻，然后把外套给了我。我被三个警察推进了警车。
就像一段无声的电影，我们没有一个人说话，甚至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警车开走了，我因为双手被铐，没法跟他们娘儿俩挥手告别。我扭过头望着他们，我的目光一直在他们身上，直到警车拐弯。他们留在我眼里、同时也是深深印在我脑海里的最后一个图像，是母子二人站在灰蒙蒙的雨幕里，无望地看着警车把我带走。他们都眼中含泪。我们透过泪光相互凝视，就像真正的骨肉分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