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门边停了一下,没有回头:“我不愿意让你卷进去。”
他说:“我不愿意让你卷进去。”我至死都记得住这句话。
16
真没想到让我来转播中美足球友谊赛。
健力宝回来几个小孩,报纸上又开始大吹特吹,说什么小将给国家队带来活力,中国队本届世界杯出线有望云云。依我看,这纯粹是杀鸡取卵揠苗助长,不但老国脚们依然如故,连唯一的一支希望球队健力宝也给拆散了。这对于中国足球来说绝对是毁灭性的。毁了健力宝,即使这次世界杯出线也没什么意义。
小孩们的个人技术明显高于老将,下半场隋东亮进的那个球多漂亮!生生地被裁判给吹没了,真可惜。我的转播总的来说比较成功,就是下半场把马明宇和曹限东的名字给掉了个个儿,问题不大吧。回家时已经很晚了,老爸老妈都还没睡,老妈在给学生出测验题,老爸像每天那样一边无聊地看电视一边用周林频谱仪照他的罗圈腿。假如我不回来,这房子真像死一样寂静。我真的不知道母亲如何忍受父亲这样的人,并且是忍受了几十年之久。也许真的像什么什么人说的那样:人不是理智的动物,也不是感情的动物,而是习惯的动物吧?一旦什么形成定式就很难改变,中国人尤其如此。我懒得问看我转播的情况,反正他们谁也不看足球。过去我每次都是要问埃耶梅的,可自从那次龙脉温泉之后,我们大概得有仨星期没说话了。熬吧,看谁熬得过谁。这么想着,忽然电话铃就响了,父亲伸手就抓住电话——他接电话时永远是个快手,因为太无聊,他大概总盼着有什么事发生,但他的电话极少极少,这使他十分失落。他对着话筒问:“你是哪里?”
“你找他有什么事?”我就知道必是我的电话了,我扑上去抢过电话背对着他,以免看到他那凶恶的目光。我听出对方果然是她,梅梅,她终于“熬”不住了,我大喜过望。
“你转播得不成功,错了好几次,把马明宇和曹限东都闹混了。”
“那又怎么样?你打电话,就是要对我说这个?”
“……不,我想,我想说,妈妈想见你。”
“见我?你妈妈到中国来了?”
“不,她想请你到泰国去。”
“到泰国?那好啊,我正好没去过呢。让咱也见识见识什么什么帕劳,什么南……什么皮影,就是用整张牛皮做的那玩艺儿!”
“昆昆!……我们什么时候能见面?”
哇噻,她终于投降了。我压住喜悦,尽量平静地说:“明天我有事,后天怎么样?”
那边明显怔了一下,然后怯怯地说:“那今天呢?今天行吗?就到老地方,那个酒吧,我请你。”
我觉着谱儿已经摆得差不离了。我说:“今天我有点儿累……也好,今天就今天吧,我可是舍命陪君子啊。”
在酒吧的门口我们互相发现了对方,黑暗中她一下子抱住了我,就像一只发情的猫似的,我暗暗得意,忽然想起最近看的京剧《沙家浜》,据父母讲那是他们年轻时代的“样板戏”,那里面的指导员郭建光有一句台词:“最后的胜利往往产生于再坚持一下的努力之中!”
看着眼前亲我爱我的梅梅,觉得这句台词真是太精彩了!
17
那个冬天。
好像是在一场大雪之后,忽然接到了让我返校的通知。一进校门儿就见到黑压压的人群,还有几个全副武装的军人和警察,绝不像是传达毛主席最新指示什么的,好像是出了大事了。
果然,我看到“井冈山”的那帮人都上了台,被几个军人押解着。那是个小小的平台,是过去全校活动的时候校长讲话的台子。我一眼看见了他,还有邵飞,他们分开站着,都很沉着。在台子的附近,我看到吉耶美,她被围巾口罩捂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那双又黑又深的大眼睛,那双眼睛直盯盯地瞪着严丰,那里面的两团火光令人不安。这时我听见一个军人对着麦克风讲话了,他声色俱厉。他说:“同学们,今天我向大家通报一个重要情况,那就是,在我们学校里,出现了现行反革命!”他挥舞起一份报纸,“大家看看,现在京城到处都是这个报纸,叫什么……《青年近卫军》的,内容极其反动恶毒,影响极为恶劣,系统攻击了我们的中央文革,攻击了我们敬爱的‘旗手’……根据我们的调查,办报者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这一期多了一份增刊,是油印的,手写体,我们特意把大家请来,按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发动群众依靠群众,我们请大家来辨认,这,究竟是谁的字体?!……我们决不冤枉一个好人,也决不放过一个坏人!……”
我的腿一阵阵发软,感觉到一股凉气从脚心往上钻,我一直担心的这一天终于来了,没想到它来得这么快。周围人声鼎沸人头攒动,开始有很多人在说着什么,听不清。接着好像是麦克风里的声音又在说:“大家也可以写条子,也可以采用其他方式揭发,我们肯定会为揭发者保密……”
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这种静寂让人异常恐惧。静寂之后,人群中再次爆发出更大的骚动,好像是有什么人在“揭发”着什么,嗡嗡声告一段落之后,突然有一个人被推了一下,我踮起脚尖,看到那是邵飞,同时有一个很高亢的声音在喊:“……邵飞,你听见没有?……这么多人都在揭发你!……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但是很快人群又静下来。静下来的原因显然是另一个人走到台前,那个人从容不迫地对着话筒说:“别追查了,这事儿是我干的,和邵飞无关。”我的心狠狠地顿了一下,然后狂跳起来,这当然是他,不必看就知道,不可能是别人。接着又有尖厉的声音在喊着什么,还有许多乱糟糟的声音,后来就听见他说:“……你们不信,可以当场鉴定字迹……”
这之后,我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我知道他有个本事,就是能把各种字体摹仿得惟妙惟肖,何况他为了掩护邵飞,此前肯定早已做了准备。
那天,寒光闪闪的手铐拿出来的时候,会场上忽然爆发出金属迸裂般的一声狂叫。吉耶美像疯了一样冲到军人的面前,用身体挡住严丰,因为动作太大,她的围巾口罩一下子都散开了:“不是他!不是他!我作证不是他!……”军人严厉地吼了一声:“你有什么证据?没有证据就是无理取闹!”
“我……我可以作证……”吉耶美断断续续地说着,“他没有参与这件事,写文章的是邵飞!”吉耶美真的是疯了,她完全不顾严丰的怒喝,严丰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喊:“住口!住口!!……”两个军人紧紧抓住他的胳膊,他挣不脱,最后狠狠地踢了她一脚,他也疯了。吉耶美被踹到台下还尖厉地喊着:“邵飞,你这个胆小鬼,到这份上你还不敢承认吗?!胆小鬼!胆小鬼!……”
我永远记得那一瞬间。吉耶美的彩色围巾在寒风中飞舞,四周飘起了雪花,她的黑发黑眼黑睫毛构成了雪地里的一朵黑色花。一个个魔幻绮丽的断片如同无法洞穿的秘密,纷繁战栗。那是一种非人间的美丽,她就像是一只美丽的雌兽,所有的美都通过动作声音释放出来,毫无保留。她是我迄今为止见到的最美最有魔力的女人,那种美在碎裂的刹那达到了极致。
寒光闪闪的手铐戴在了邵飞的手腕上,但是严丰也被一起推进了警车,警车的叫声令人肝胆颤裂,吉耶美冲出人群狂追不舍,这时夕阳西下,逆光把人群剪辑成一幅幅黑白剪影,我这时才像大梦初醒一般,飞似的跟在吉耶美的身后跑出去……我狂奔着,追着那辆警车,恍然觉得后面还有人跟着跑,警车越来越远,我仍然不想放弃努力,就在这时,我看见吉耶美被前面的一群人截住了。
我认不出那是些什么人,反正不是我们学校的。她被他们围在中间推搡着,天哪,他们开始撕剥她的衣服,我顾不上想别的,一头钻进人群,护住她的身体。“你们要干什么?!”……我看到我眼前一群陌生的、淫欲的面孔,他们笑了,他们笑着说:“没想到还有个自投罗网的……”我的上下牙齿开始磕碰起来,他们的包围圈越来越紧……
那一天我回到家里已是半夜了,姨妈给我开门时吓了一跳。姨妈的表情使我半天都不敢照镜子。我知道自己状貌“狰狞”,那是我一生中的第一次生死搏斗,心里终于很踏实,原来只要不怕死就都好办了,你不怕死,别人就都怕你。连我自己也难以想象我怎么会面对一群流氓抄起一块“板儿砖”,我说:“你们要敢再走近一步,我就杀了我自己!”不知对峙了多久,一个大个子向我伸出手来,他的手刚一伸出我就把砖头狠狠地往自己的脑袋上砸去,我头晕目眩地坚持着没有倒下,有一股黏糊糊的液体慢慢淌下来,流到我的嘴唇上,又腥又甜。从他们惊惧的眼神里我猜想到自己的样子一定很恐怖,但我丝毫没有害怕,倒隐隐地有一丝快意。连后来赶来的高三学生们也都吓坏了,事后他们说徐茵你够可以的,在学校这么长时间都没露,你还有这一手,冲着这个绝对要发展你入红卫兵,现在就入。我对他们笑笑我说我永远不入红卫兵,我对你们那些事丝毫没有兴趣,我追出来是想救吉耶美,你们看见她了吗?他们面面相觑都摇摇头,然后我就转身走了,把呆若木鸡的他们都扔在后面。
那天我极度冷静地到医院去包扎了伤口,想想真好笑,我这么个深居简出的人竟然在半年之内连受了两次伤,伤得都还不轻。奇怪的是这次我完全没有了第一次的那种顾影自怜,相反我很沉着,很踏实,我明白了什么叫做“百炼成钢”。
连姨妈也被我给镇住了。她对我的态度好像好了许多,她买了只乌骨鸡,活的,说是要给我补血。我好久没喝过这么鲜的鸡汤了。我喝了很多,在我喝鸡汤的时候,脑子里出现的是那副寒光闪闪的手铐。那副手铐不知铐在谁的手上。经过时空的隔绝,一切都走样了,也许,是我的脑子出了毛病——被砖头给砸坏了。
我喝完了鸡汤就走到街上,脑袋上还扎着纱布,44路车来了。我随着人流上了车。还找到一个座。我坐下就不想动弹了。一直坐了下去。环城第四圈的时候售票员注意到了我。她走过来的时候一脸怒气:“你到哪儿去?”我看看她淡淡地说:“我也不知道。”我说的是实话,可她大发雷霆:“神经病啊你?坐车不要钱怎么的?交两块钱,下车!”那时候的两块钱,够买一盘足足实实的油焖大虾了,她可真够敢要的。可我别说两块钱,连两分钱都没带。她一怒之下把我拉到了总站。总站的人一通训斥之后,说是要打电话让家里领人,我呆呆地看着他们那一张张凶恶的脸,我说你们别费这个事了,你们看我身上有什么值钱的,拿去好了!那个售票员气得发癫,她说你简直是无赖!什么值钱?我看你那块手表值钱你能给我吗?!听了这句话之后我就把手表从手腕上抹了下来。我说现在我可以走了吧?说完之后趁着他们发怔的时候我转身走了出去,走出院子的时候我听到他们的骂声:“纯牌儿的神经病!……没准儿是刚从安定医院跑出来的呢!……”
夜色很快把我吞没了。那是个雨夜。我躲在一家廊檐下,看着雨夜里出没的那些车和人,那些动荡不安的元素。有一队摩托车开过去,高喊着“打倒联动、镇压流氓”,但是那种也许在白天会显得很雄壮的声音在雨夜里变得又单薄又滑稽。还有些人冒着雨在贴大字报,趁雨水还没把糨糊冲干净的时候把大字报横七竖八地贴了一墙。那曾经是宫墙。宫墙里面的皇帝做梦也不会想到他神圣的宫闱会在几百年之后遭此亵渎。
那美丽的宫墙外面是一片湖,刚上初一时我们过队日,一起唱着《让我们荡起双桨》在湖上划船。我的目光穿越了历史停留在一个少年的脸上。只有少年才有那样干净的脸,那样干净的眼神。不过是在四年之后,这个少年成了反革命。有一副闪闪发光的镣铐遮住了他的脸,现在我看不清他的眼神。
18
我很喜欢这个酒吧里的红色碗蜡。它似乎比一般的碗蜡要大一点,装在香槟酒杯里。我喜欢看它一点一点被燃尽的样子。梅梅和我坐得很近,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我给她叫的绿薄荷,显得挺乖。这是女孩的惯伎。每当她们有所求的时候总是显得很乖。
果然,她开口了。但是她一开口便把我吓了一跳。
“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她连眼皮也没抬,“我怀孕了。”
我努力镇定着,可端着黑方的杯子依然在亮晶晶地晃荡。
“你开玩笑。”我说。
“谁有空跟你开玩笑。”她懒洋洋地说,“听着,不管你怎么想,这孩子我想要生下来。懂吗?”
“你开什么玩笑?……”我只会反复嗫嚅着。
“对你当父亲心理准备不足,是吗?从一开始你就没打算和我结婚,是吗?”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了。
我把酒杯放下:“这么说,是真的了?”
她抬眼认真地坦然地看着我:“当然。”
“听我说,我没你想的那么坏。谁说我不愿意娶你?不过不是现在。”
她嘴角上显出一丝讥笑:“就是你想现在也不太可能……我想回去了。”
“回哪儿?”
“当然是泰国。我到底还是泰国人。”她站了起来,那样子十分尊贵,那样子使我突然意识到我面前站着的是一位公主。
啊,公主!只有在童话里才存在的公主啊!现在她不但活生生地站在我的面前,而且她还奇妙地怀上了我的孩子!慢着,一个公主怀上了我的孩子!难道我还要让公主去做人流吗?笑话!生活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何昆与公主相爱得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将是一位真正国王的孙子!而何昆也会因为这个孩子而成为一个国家的驸马!如果何昆不要这个孩子,那不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吗?!
我也站了起来,慢慢举起手里的杯子:“好了梅梅,别吵了。让我们为这个孩子干杯!”
以后的几天我一直沉浸在“驸马梦”之中,直到我看到梅梅的一封信。
我们的活动一般都安排在双休日,但那天我因为去昆仑饭店附近办事,临时给她来了个突然袭击。她房间的门虚掩着,我走进去,听见流水的哗哗声——她在冲澡呢。我悄无声息地坐下来,忽然发现眼前是两页展开的信纸。信是用英文写的,毫无疑问是梅梅的笔体,有两行字跳进我的眼里:“……你给我看过严丰的照片,据观察,何好像不是他的私生子,他们两人好像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如果你不相信,我也可以带他回国,你亲眼看看,他现在对我百依百顺。你给我的任务基本上完成了,妈妈,我就要回国了……”
我的血一下子涌上头顶,因为涌得太急太凶我感到头痛欲裂,我的烫过的仍然弯卷的头发都像钢针一样一根根地立了起来,我总算懂了什么叫怒发冲冠。所以当她笑嘻嘻地裹着浴巾扭出来的时候,我劈面那一记耳光响得惊天动地,她几乎被打得飞了起来,起码是那条浴巾被打飞了,像白蝴蝶的翅膀似的扑扇着蜷缩起来。她全裸着被甩到另一边,一头湿乎乎的头发上,溅上了鼻血。
我破口大骂:“你这个下贱的婊子!奸细!间谍!!……原来你是带着任务来的!你根本不爱我,装得可真像!……你记着,以后做这种间谍工作的时候,最好用你的母语,这样就谁也看不懂了!!”
我推门就走,我听见她低哑的哭声:“何昆,你听我说……”我砰地关上门,把她的哭声连同她的谎言一起关在了另一个世界里,可是刚到了外面我的威风和狂怒便在太阳光里融化了。我一下子软弱无力。
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