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师母打开台灯,柔软的灯光流泻了一地,台灯还是粉红纱罩子,画着四季美人,最老式的那一种。孔先生历来对灯光敏感,灯一亮,就把胳膊一弯,挡住眼睛,哼道:不好好睡,又犯什么神经病?孔师母呆了一呆,气道:别说这么难听好不好?儿子到现在没回来你知道不知道?孔先生原是个真松假刁的人,心里有气专会往家里人身上出:他回不回来关老子屁事!哼!死在外头又怎么样?!孔师母是大家闺秀,从不会说一句重话的,这时只气得全身发抖:好好,你不管你不管,但是你也不必管我!说着,就下了床,本想外边套一件旗袍的,谁知手哆嗦得厉害,竟然半天都扣不上扣子,情急之下,只穿着睡衣睡裤就奔了出去。
夜风有些凉,睡衣裤是20世纪50年代出的那种棉绒小花布的,一出去就吹透了。平时很注意保养的孔师母也顾不得许多了,边走边喊着,喊的是孔令胜的小名。孔令胜的小名叫大乖,大概除了孔家的人没人知道。孔师母这么叫儿子,当然为的是最后一点自尊,其实完全是掩耳盗铃。
孔师母转遍了明大的家属院,特别注意那些边边角角的地方,她记得前些年闹别扭小乖就是躲在极不显眼的水泥管子里的。明大后面就是农村,那时叫做菜园子,孩子们平时爱从幼儿园的墙翻过去,到菜园子去玩。管菜园子的叫菜园子老张,有个疯儿子,那时明大的孩子谁不听话,当妈的就说,疯子来了!就这一句话就管事儿。
孔师母平时最怕疯子。不是怕,是膈应。孔师母是有洁癖的,最怕脏东西,偏那疯子一年四季都穿一件衣裳,满是鼻涕嘎巴。孔师母远远见了就要躲开,百米开外就闻得见味儿的,这会儿却也不怕了,明大找遍了,就奔菜园子而去。
菜园子的灯自然早就灭了。菜地里好像是刚刚灌过水,到处湿漉漉的,一踩一脚坑儿,有几次,把孔师母的鞋也粘下来。她这才想起,脚上穿的还是拖鞋。看见菜园子老张家的门了,那是外面的一道柴门,她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但是几乎是在扑过去的同时,柴门里面也有个什么东西扑了过来,黑糊糊的有半个人高,发出一种嘶哑的汪汪声,在黑夜里格外糁人,平时温文尔雅的孔师母吓得三魂走了七窍,心下只有命悬一线的感觉。天哪天哪,小屋里的灯蓦然亮了。
就在这时,从靶场方向传来一阵枪声。
七
其实,对那件事反应最强烈的是书棣。
明大所有的孩子们都记着了书棣捂着脸狂奔逃离现场的那个瞬间,但是谁也不知道少女书棣为此付出的惨痛代价。从那时起,书棣竟然停了经。本来红扑扑的脸变得蜡黄蜡黄的。性情儿也变了3书棣一辈子也忘不了,孩子们在怔了片刻之后,由坏小子王三儿带头嘻嘻一坏笑,“哄”的一下散了。远远的,象是有人在起哄:噢噢噢!报告司令官,有人没裤子穿!……噢噢噢!那哄笑声常常像一把刀,在书棣没有防备的时候,突然窜出来,在她娇嫩的胸膈处,致命一击。
当然,这一切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书棣和孔令胜一直在悄悄地相爱着。
在那个年代常常被忽略的情感,只有在突发事件中才会显出本色。在那之前,书橡只是觉着,在街上行走的时候,满街的行人似乎都是孔令胜。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候。她哼着歌,总是不知不觉地反复哼一首歌的旋律,可以从家门口一直哼到学校。等她坐在课桌旁,清醒着的时候,她才突然想到,她哼的那首歌就是孔令胜最近常弹的一首曲子。师大女附中和男四中结成友谊班之后,他们的关系更微妙了。有一次去颐和园划船,大家起哄叫书棣唱歌,书棣悄悄盯着正在划船的孔令胜,信口唱起电影《两个小足球队》插曲:有一天伙伴们来到海上,共同度过快乐的时光,我们的舢板迎着晚风破海浪,亲爱的朋友们要去远航,你看这天空多么晴朗,你看这海鸥自由飞翔,你看这划船的小伙子多么健壮,就像那真正的水手一样……看上去孔令胜没有在听,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一个遥远的疆土。但是从他渐渐变得温柔的目光里,书棣知道他在听。在她和他的关系中,他一直是听者。那一架古旧的大风琴,涌动着太多的月色温柔,还有潮汐与船,他从小就能清晰地分辨和弦与琶音,却听不清她在倾诉什么。她说的总是太多,杂乱无章。就像初学写作的人,总是想把每个字都变成华彩乐章,于是华彩乐章就不存在了。
但最终他还是听懂了。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借着滗析在大风琴上的光线,他们的眼睛第一次笔直地相对,眼睛里映着的小月亮闪着迷人的寒光,像钻石一般犀利地把五线谱分割开来,于是他懂了。从那天起,他看的所有小说的女主角都变成了一个人,少年人所有的幻想都集中起来,那一切都与眼前的少女有关。
但是月亮、风琴、潮汐与船都是脆弱的,不堪一击的。那是海市蜃楼的幻影,特别是在那样一个奇怪的年代。
八
孔令胜伏卧在靶场的秋风里。多少年之后人们还在争论: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要自杀?无论如何,他自杀没有道理嘛。一件小事情,纯粹小孩子的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大家都快淡忘了,为什么他还要自杀?不可能。即便被父亲吼两句,也不至于就寻短见。但是如果不是自杀,他为什么大晚上的一个人跑到靶场?特别是跑到靶子那里,那不是活活的要人当靶子打幺?不,不对,持反对意见的又说了:他怎么知道那天大学生要在那儿练夜间射击呢?不错,明大家属院里是张贴了告示,但是像孔令胜这样一天到晚窝在家看书学习的人,是绝不会注意家属委员会门口张贴的告示的。岂止是孔令胜,几乎所有明大的孩子们都不会注意那一块专门贴各种告示的小黑板儿。他们历来认为,那是老太太们的事儿,与他们无关。
但是孔令胜的确是死了。不管人们如何猜测,结果总是一样的。孔师母一见到孔令胜的尸体就昏过去了。小华丽扑上去,悲伤地舔着孔令胜苍白的脸颊,粉红的小舌头一伸一缩的,一双大眼睛显得很惊恐。孔先生狠狠打着自己的耳光,把自己牢牢锁在房间里,后悔不该对儿子说出那样绝情的话。小乖一声不吭缩在墙角,好像一下子人都风干了似的,变得很小很小……当然有很多前来悼念的人,都说着同样的话,然后带着同样的表情离开。家委会的主任黄大妈回到家里,把几个儿子都叫到一起说:你们可得走正道儿,看看当流氓有什么好?他自己也活得没脸了吧?没脸了,就只好走这条道儿!就只可怜孔师母,白白把他养活这么大!说着忍不住,掉下泪来。
书茵的奶奶也在家流着泪,数叨着:年纪轻轻的孩子谁不犯错儿?偏这孩子想不开!可惜了儿的,长得多好一个孩子!孔师母在家不定怎么哭呢!又催着书茵妈:还不快瞧瞧去?孔师母好强的人,可别再出人命!
书茵妈一直埋头在织毛衣,头也不抬地说:我看就别赶那个热闹了!谁家出了事愿意别人掺和?何况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语未了,谁也没想到一直闷头写作业的书棣一下子跳起来,直逼到妈妈的脸上:人都死了!你还要怎么样?还要怎么样?……书茵妈因为完全没有精神准备,手一抖,毛衣就掉在了地上。书棣的声音又高又尖厉,把正在哭着的书茵也吓得跳了起来,书茵就往外拉书棣。就在这时,一直关门写检讨的爸走了出来。
爸一走出来,妈的眼泪就像自来水龙头打开似的,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爸正在心烦:前几天教研室又把火烧到自己头上,说是自己已经走到右派边缘了,需要别人大喝一声,才能猛醒。几遍检讨稿也通不过,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写得很投人了,没想到一声尖嗓门儿,一下子把他的思维搅乱了。爸对孩子历来的政策是两个极端,惯幺惯得要死,凶起来又凶得要命。爸一凶也没什么别的本事,就是摔东西,逮着什么摔什么,这时随手抓起一个从苏联留学带回来的铅笔盒,也不管是谁的,狠狠往下一摔,再一踩,呜呼哀哉,铅笔盒变成了糖耳朵。
书棣苍白的脸呆了几秒钟,突然用糁人的音调尖声哭了起来,痛哭中喊了一句:你们是不是要我也去死?!就转身向外跑去一大家子都呆若木鸡地立在了原处。半天,妈问:四丫头说的什么?奶奶和爸互相看看,都不做声,惟书茵答道:四姐说的是,你们是不是要她也去死!妈就止了泪,悄然无声地走到盥洗室,对着镜子洗洗脸,擦擦雪花膏,又扑了点粉,走出来说:你们谁也不许去追小四儿,谁追谁负责!说罢把爸的衣角轻轻一捻,两人进了里屋。
妈软软地靠在爸爸的肩上,皱着眉:这可怎么好,看来小四是出事了!爸还在发呆:出什么事?妈说:你这书呆子,还问出什么事!这还看不出来吗?几次说孔家大儿子,她护在头里,跟要了她命似的,我也是傻,早该想到的,前些年她不是老去孔家学琴幺?两个人一来二去的大了,都有了心事儿了,怪不得孔师母见面总那么客气,想是她也知道点儿什么了,就单瞒着咱们两个老傻子!爸就嗔怪:哪来的事,你也太多疑了!孩子才多大,就操这个闲心了!妈说:你知道什么?如今的孩子懂事儿都早,再说也都不小了,孔家老大都十九了,咱们小四也十七了!看她最近脸黄黄的,我还以为是胃口不好。闹了半天……要是再大点儿倒也罢了,怕的就是这么半大不小的,最容易出事儿!……后来妈真的查清书棣的秘密了。知道了这个秘密之后妈就吓了一跳:这孩子停经了!还真是这么回事儿!一点儿没冤枉她!妈亲手挑了十字绣的桌布,送到校医室王大夫家里,求王大夫给四姑娘做个尿检。王大夫很好地掩饰了冷笑,答应了。但是书棣死也不去校医室。没办法,妈只好连哄带骗地拿了女儿一点尿样,自己去了。当然结果很出意料,妈呆了一呆,算是放心了,立即后悔着那块十字布,绣了四天四夜啊,漂亮得很,连自己也舍不得铺呢。
但是从那时起,四姐书棣就有些神叨叨的了。一年之内,从班里的尖子学生滑到了补习生,第二年,索性就休学了。慢慢地,书茵发现四姐连长相也变了,脸还是那张脸,五官还是那个五官,可精神气儿没了,一种灰秃秃的东西慢慢侵蚀了那个青春勃发的形象,就连个子也象是变矮了似的。美丽离她而去,再没有人说,看人家段家四姑娘,够多美!
书茵生平头一回从姐姐身上发现了美丽有多么脆弱!闲来无事妈常常暗自垂泪:红颜薄命,到底让我说中了!
九
日子一下子过去了八九年,1966年8月的太阳好像格外燥热,世界一下子翻了个个儿,对于明大的孩子们来说热闹极了,好玩儿极了!哥哥姐姐们臂上的红袖章让小孩们羡慕坏了,满腔热情不知道如何发泄。好不容易盼着一个大哥哥出来挑头说,要成立革命造反兵团,先把明大反动权威的家抄一遍,孩子们一片欢呼不能自已,当晚就去了段书茵的家。书茵的父亲现在是二级教授,自然该算反动权威了,何况她家里没有男孩,反抗能力弱,正是批资产阶级反动权威的最佳突破口。
但是谁也没想到结局并不美妙。
那天晚上,也是太急了些,一冲进去,大哥哥就把贴在墙上的一幅画一把扯掉。那时候墙上好像只能挂毛主席像,何况那张画上人的穿着猛一看好象是过去的军阀。但是扯完之后大哥哥就知道大祸临头了。他突然认清了画上的人穿的是元帅服。书茵妈静静地坐在一边,悠悠地说:把林副主席穿元帅服的像撕了,怕是不大好吧。就这一句话,小将们都呆了。
双方默默地对峙着。后来大哥哥说:“我们走吧。”惊呆了的孩子们一下子作鸟兽散,走到门口的时候,大哥哥低着头向里面甩了一句话:“是我的错,我会向毛主席请罪的。”
阶级斗争虽然如此复杂,孩子们的革命热情却并没有就此被扑灭。第二天,大家又风风火火地找到家委会的新负责人,说是现在全国的革命烈火都被毛主席点燃了,惟独明大家属院还捂着阶级斗争的盖子,其实家属中间也一样有历史反革命,有黑五类。出身三代贫农的新负责人说,说得对,还是小将们觉悟高。于是立即召开会议,把资产阶级教授太太的名字列了一个表,首当其冲的,就是做绢人的孔师母——因为孔先生不但是反动学术权威,还是摘帽右派;何况还有一段关于孔令胜的陈年老账:一级教授的儿子耍流氓,尽人皆知。过去只敢在背后指指戳戳,现在广大革命人民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当面锣对面鼓地与坏人坏事作斗争了!
石台本来是个乒乓球台子,孩子们要打球就在中间放上几块砖,现在成了开批斗会的最佳场所。把反动权威臭老婆押上来的时候书茵妈就在台子边上站着。因为林副主席头像事件书茵妈一下子扬眉吐气,立即从资产阶级臭老婆的队伍里解放了出来,而那个戴着袖标去造反的大男孩一夜之间成了现行反革命。书茵妈暗叹如今这反革命也太好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