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广就说:“原来你是写小说的!看你那么漂亮,还以为你是演员呢!这就好了,我就讨厌演员,尤其是唱歌儿的!”Q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可怜巴巴地望着玉爱,生怕她说出什么来,这个观里只有住持和玉爱知道自己的身份,住持是绝不会说的了,只有玉爱,是个变数。
但是玉爱毫无反应,大口大口地扒着饭,就像吃山珍海味那么香。
八
住持没有骗Q。
夜深人静的时候,也就是平时Q吃消夜的时候,住持亲自把饭端来了。四菜一汤。一个百叶结烧肉,一个梅菜扣肉,一个腰果虾仁,一个清炒豆苗,汤是西湖牛肉羹。住持笑出一脸的褶子:“和你平常吃的比不了,就凑合着吧!”Q倒是觉着比想象的好些,也是饿了,一头扎进饭菜里头也不抬,一气儿吃下来,如风卷残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碗里已然是空了。住持又是心疼又是笑:“这可怎么话儿说的,真把你给饿坏了!都是我的罪过!”急忙收拾盘子,又叫人送茶,Q见她这样,马上又把架子端得足足的:“算了吧,我这里有好茶,谁喝你们的猫尿?闹了一天,我也乏了,你去歇着吧。”住持诺诺而退。
住持一走,Q就像打了一针肾上腺素,腾地跳起来,拿出压在枕头下的那本书,看了两页就浑身燥热起来。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已经是深夜12点了,是谁敲门?Q心里突突的有些跳。是装听不见不开,还是问问是谁再说?没想明白,就听见一个小细嗓儿叫唤:“是我,我是玄广。”
只好开门了。玄广的黑脸泛着一丝红晕,很亢奋的样子。玄广亲热地拉着Q的手,坐下。“可来了个能说话的人了!你可不知道,这儿的人都是没文化的乡巴佬!平时,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把人都闷死了!”又把背在后面的手一扬:“你看这是什么?那天进城偷偷买的,一个人在屋里喝了几口,觉着没意思,喝酒,还是得有伴儿才好!”Q见她拿的是瓶王朝干红,就笑道:“知道幺,现在兴把雪碧和干红兑在一起,还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什么红粉佳人,蛮有味道的。”玄广就说:“现在那些鸡尾酒的名字,好听得很,有什么天……天使……”“天使之吻!”Q说,“那多得很啦,什么漂亮宝贝,小河微风,百万富翁,单身贵族……”玄广不由得叹一声:“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啊,可惜不属于我。”
那天晚上,Q总算弄清了玄广出家的真正原因。原来,玄广深爱自己的老师,老师是中国第一代搞西方心理学的,人长得很气派,口才又好,拥趸如云,女弟子众多,天天“红袖添香夜读诗”,哪把相貌平平的玄广放在眼里?糟就糟在玄广跟他动了真格的,怀了孕。孩子长了老大了,无法做人流,只好去引产,对玄广的身体,是个毁灭性的伤害。
谈到半夜,玄广转来转去地看卫生间,羡慕得啧啧不已,说是出家两年,都不曾痛痛快快洗个澡。Q听了之后吓了一跳,正想可别把攒了两年的泥儿都涮到这个澡堂子里,玄广就已经开始脱衣裳了。
Q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道姑本相,算来她撑死也到不了三十,可她的身体是多么的难看啊!Q从小在文艺圈中长大,看惯了圈中的尤物,有些女人到了五六十岁甚至更老的年龄,依然美丽。不错,因为“换肤”,Q给换成了一张黑脸,但她的身体依然冰肌玉骨。可是玄广,天哪,她的身体比脸还黑得多,如同涂了一层锅灰似的,乳头简直就是黑如点漆了,肚子大得就像生过七八个孩子似的。Q想,这样的身体别说那位搞西方心理学的了,谁看了都恶心,不定谁搞掂谁呢!以玄广这样的体貌,一生中能与所爱有过一次身心投入的结合,真应当烧高香了!这么想着,Q的表情就有些厌烦,Q尽量客气地说:“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住持说她一会儿要来,有些事与我商量。”话音未落,玄广立即套上衣服:“你怎么不早说?”说着就往外走,又扔了一句叫Q害怕的话:“我明儿个还来,咱们再接着聊。”
玄广走了,Q又拿起《半枝玫瑰》,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九
玄空的秘密很快被Q发现了。
美丽的玄空原来是个石女!
玄空其实出道很早,50年代初,她在第一部电影《玉殒香消》里就演出来了。那年她才十九岁。故事说的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女人,因为社会和家庭的重压,割腕自杀。影片很轰动,但是很快遭到了批判,禁演了。后来,玄空又主演《晚秋十月》,其时二十四岁,那是个旧时代的故事,玄空演那种富贵人家的小姐,人木三分。所有人都认定玄空是大户人家出身。那时玄空还在南方的一个小县城里,有一天,突然来自北京的一个神秘人物出现,显然是奉了上面的旨意调她人京。之后有好长时间杳无音讯,再之后是“文革”,听说她跳楼自杀未遂。“文革”过后,她还主演过一部片子,叫《镜花水月》,说的是慈僖晚年的故事。她那一举手一投足一颦一笑,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圈内外一片叫好之声。几乎与此同时,她还做过首届中老年模特大奖赛的首席模特。她一出场,个个都哩舌说:原来老太太还能保持这么优美的身材!但是后来,都传说她嫁了个老外,再后来,就听说她削发为尼了。当时传媒还为此爆炒过一阵,万万没想到她竟做了女道士。
玄空一辈子没结婚。
Q问:“‘文革’前调你入京是怎么回事?”
玄空说:“也没什么怎么回事,那一段事是不能说的。什么时候我活得差不多了,就把那段事写下来,挺有意思的。”
Q说:“可惜,要是你有一男半女,能卖几个钱留给他们。”
玄空微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Q又问:“那自杀……自然和这一段的经历有关吧?”
玄空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姑娘,你这个年纪的人,难以想象那个年代发生的事。人都像疯子一样,说翻脸就翻脸,今天你整我,明天我整你,有点自尊心的就没法活。”
Q说:“是不是像绞肉机似的?”
玄空说:“不,是制渣机,每个人最后都变成渣滓。”Q说:“那你?……”
玄空说:“我也是渣滓……不要相信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当然,也不要相信我。”
Q又问:“和老外结婚是怎么回事?”
玄空一笑:“我怎么结婚?如果我能结婚的话,就不会被逼自杀了。”
Q呆呆地看着她。
就是在那时,玄空说出了自己是“石女”的秘密。
十
玄空说出秘密之后可能很后悔。自那天起脸色就不那么自然了,总是躲着Q。玄空开始用抹布反复地擦地板。玄空的姿势很好看也很奇怪,她像日本人似的跪着,整个身子前倾,用一块擦自行车的布,反复擦地板,就那么前仰后合,很有节奏地擦着,地板已经亮得照见人影了,她依然不歇手。
住持一看就皱起了眉头。
“糟了,她又犯病了。”
“什么?难道她有精神病?”
“是的。”住持一副领导者的样子,“我刚来的时候,她就这样子。她要不这样子,住持的位子就是她的了。”在夕阳的反照下,玄空擦地板的姿势很美。住持对Q说:“你知道幺?有一种女人挺贱的。你对她好,没用。你对她越凶她越听你的,那时候,老道长还没走,天天用脚踹她,疼得她吱哇乱叫,硬是给踹好了。”
Q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被称作住持的女人。女人正看着玄空,那目光很有一种悲悯,但也有一丝丝幸灾乐祸。
十一
Q很快发现,除了“五凤”之外,还有个女人偶尔光临此地。那女人衣着考究,气派非凡,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往往做大法事的时候,那女人就像个幽灵似的,轻轻巧巧走进来,先往祭坛里扔些钱,然后就很虔诚地合掌跪拜,总是不等法事结束,就急匆匆地离去。
Q问:“她是谁?”
住持说:“是五凤观的大施主。”
玉爱悄悄告诉Q:“她就是出国的那个女孩的母亲,你现在住的地方,就是她女儿过去住的。”
Q问:“她是做什么的?”
玉爱看了她一会儿说:“难道你在报纸上没见过她?”
Q想了一下,心里突然一惊:“难道是她?那么个大人物,她还和你们有来往?!”
玉爱得意地翘起厚嘴唇:“你以为呢——我们这儿是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
“我明白了——她的女儿,一定是住持手心里的一个筹码。”Q自作聪明地说。
“我不懂什么筹码不筹码的,反正有点这样的人物光临,我们出家人的日子也能过得好些。”玉爱说完了这话,就开始做活了。五凤观的道姑们常做一种精美的剌绣。玉爱正在绣一只凤,那只凤的双翅和尾巴完全由金银线和金箔贴成,底子是一种双层布料,一层是银灰,一层是青绿,因为光线的作用,那布料每动一下,就从银灰里闪出青绿色来,非常美丽。就是这样见过大世面的歌星,也从来没见过这种布料。玉爱说,这是意大利的进口布料。她们与一位意商合伙做服装买卖,中介就是那位大施主。
Q觉着奇怪了:“那你们的日子应当很好过啊!”
玉爱古怪地一笑:“你好天真!”就低下头来,再也不跟她说话了。
Q待得无聊,就要玉爱教她刺绣。玉爱教是教,但说什么也不让她绣在那种漂亮的衣料上,玉爱说,这衣料是可钉可铆的,一点不多余,要是万一绣坏了,没法交待。Q只得在普通的亚麻布上练习。绣了几天Q就不耐烦了,就东转西转地找人聊天。Q发现整个观内只有玄觉是深不可测的人,玄觉见了她,只是笑笑,并没有多余的话。Q几次想跟她搭话,都被她片言只语打发了。Q细细观察,发现似乎大家都有些怕玄觉,包括住持在内。
十二
有一天深夜,Q—觉惊醒,听见外面好像响起了警车的声音。她全身发凉,冷汗涔涔而下。“来了,来了,大限终于到了!”她这样对自己说着,然后腾地跳下床来,只穿着睡衣,轻轻地开了一道门缝。在黑暗中,她看见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走进来,越走越近,脚步在黑暗中发出一种恐怖的令人窒息的声音,Q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和那声音融为一体,在静夜中鼓噪着,犹如要爆炸一样。
她看见住持如同幽灵一般飘了出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她不过是想把我稳住!她对我的百般宠爱都是假的!她不过是想用我换取更大的利益而已!人啊人!真是卑鄙!卑鄙!!”
Q这样想着,就好像有金钟战鼓在胸中擂响,她在心里数着数,“数到十的时候我就走出来,撞他个鱼死网破!呵……还是数到十五吧,不,索性是个整数,二十……”她就这么一点点地往上加着,一直加到一百。这时她看见住持已经在耳房里拎出来一个道姑,“拎”字其实一点不夸张,住持绝对是柃着她的耳朵把她揪出来的。Q清晰地看见住持脸上凶恶的表情,Q对那个被揪着耳朵的道姑充满了同情。那道姑转过身来,是玉爱!玉爱伤心地小声哭着,求着,好像在说:住持大人,我下回不敢了,再不敢了!!
Q看见那两个全副武装的警察掏出铐子,亮铮铮地咔嚓一下子就把玉爱铐上了,玉爱像一摊水似的瘫在了那里——晕了过去了。
Q呆呆地在黑暗中站了好久,突然一个急转身回到房间,把那本《半枝玫瑰》从枕头底下翻出来,几下子撕得粉碎,然后燃起打火机,把那一堆碎纸屑烧了。火苗把Q的鼻尖映得红红的忽明忽暗,Q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好险哪,原来哪儿都是陷阱!
十三
玄觉是管账的。玄觉的账管得一丝不苟,谁也别想钻空子。但是有一天,早饭之后,Q忽然发现住持悄悄地走进玄觉的房间,两个人嘀咕了半天。直到吃中饭的时候,住持还没出来。大家就免不了悄悄议论开了。
玄广半捂着嘴说:“难道你们不知道?出事儿了!不知道谁给税务局写了匿名信,税务局来查税,查出一大堆事儿!”Q故意说:“一个小小的道观,还能怎么着!”玄广看她一眼:“听说,玄觉在别的地方私设了一个账户,涉及……涉及到……”玄空一下子睁圆了美丽的眼睛:“她怎么那么大胆子!怪不得我们天天喝粥吃咸菜呢!原来都被这个臭娘们黑走了!不行,得让她赔偿!”玄广的脑子好,马上细细算了一笔账,发现人观两年来起码被盘剥了应得的三分之一,所谓应得的,当然首先是吃的水准。吃的实在是太差了。玄广想,女人连一张嘴都满足不了,就真没什么活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