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越来越险,那老头儿脚下倒像轻灵了似的。少妇看见黑的天空、浅绿的月亮、银白的树。好美!人家定然不信哩!谁会信月亮被树染绿了,树又被月亮映白了?原来界牌那边竟有这样的好地方!得些时定要背着死鬼,同幺妹子去走一遭!她甜甜地要笑出来。那老头儿也果然被白的树迷住了,绕来绕去地看,又用手杖去敲一棵树上的果子,少妇辨出那是小梨树,暗想他山外人不懂得,这果子现在怕还是酸的呢!
大黑蝴蝶越飞越慢。大概它也累了,鼓起的两个翅膀有小蝙蝠那么大。黑的夜遮不住它。它比夜还要黑。这位老先生怕也是个苦命的,这蝴蝶山里人也只是听说,谁也没见过的,怎么就该他背时哩?她忧虑地想着,头发在枕头上摩擦出细微的沙沙声。
老头儿反倒越走越快,大黑蝴蝶傍着他飞3他低着头,那两条瘦腿和手杖差不多粗,好像是三只腿,少妇咬着嘴唇看着,不知想笑还是想哭。
忽然,三只腿同时站住了。没法儿再往前走了。少妇大睁着两只乌黑的但已不怎么明亮的眼睛。她感觉到自己的头发正在脸上飘动,黑沉沉的,就像这夜一样。
那座绝壁横在老头儿面前。那么高,那么陡,就那么静静地挡在路上,像一片静穆一片空漠中拔地而起的石头城。她觉得心里忽悠一下子,就象是从那山顶上落下来似的。
老头儿也呆了。他们就那么静静地对峙了一会儿。他,和那座石头城。月光浇在上面,浓得像鲜奶。石头城壁上象是刻了许许多多个面孔。老头儿静静地看去,有时也发一回呆,皱一回眉头,象是里头有许多老熟人。少妇也看,却觉得那面孔眨眼便不见,又变成另一张。变来变去的,有几张脸,还真的有眼泪淌下来哩!
再细细看,哪里是幺事眼泪,分明是许多条溪挂在这绝壁上嘛!就像一架白森森的倒挂的珊瑚树。就像那传说中讲的,弯弯曲曲,迷宫似的,把人都给搞糊涂了。她看到老头儿正跟了那只大黑蝴蝶,把手杖插进绝壁的缝隙里,艰难地向上攀。
“老先生!上不得的哟!那蝴蝶是凶兆!……”她喊出声来,被身旁的汉子擦了一把:“黑更半夜,炸幺事尸?三天不打,你身上痒痒了吧?……”
少妇披着水红褂子站到窗前。仍是和每天一样的夜,没有绿的月亮,也没有白的树。
?老头儿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老猿。他把杖插进石壁的缝儿里,双手抓住杖,往上一悠,便登上一阶石缝。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老,和这岩石比起来他不过是个幼童。他的生命,他那么沉重地背负过的,不过只是短短的一瞬。像今天这样的事,旁人是怎么也不会信的。他得做给他们看看。老头儿想着,瞳子里便带出一点狡猾的孩子气,心底下仿佛有股热辣辣的劲儿,非使出来不可。何况那只大黑蝴蝶老是飘飘颤颤地飞在前边,亮开那双黑天鹅绒似的大翅膀,一扇,便带出一股风,仿佛有几点粉霜似的东西落下来。有一次,它还很近地飞到老头旁边,翅膀碰到他的耳朵。老头儿好像看见一只眼睛,很阴险地闪着暗绿色光。翅膀拍得他耳朵生疼,还嗡嗡地响。于是他有点怕。这是不是蝴蝶呢?这么大,实在像一只蝙。
老头儿栖在一支从石缝里伸出的树杈上了3他觉得很滑稽,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母亲从下面望着他。上面是天空,离得很近,星星是淡红色的,仿佛伸手就能摸到。下面是黑乎乎的一片,想必是刚才那片树了。没有母亲。他也不必像刚才那样仰起头来看它们。可它们仍然是庄严的。一群庄严的侏儒。老头儿想笑了。
终于他爬上最后一阶石缝。他愣了。什么也没有。光秃秃的。溪似乎埋进了土里,断断续续的,勉强能看到一点闪光的东西,被青苔覆盖着。
他什么都想到了,惟独没想到这个:什么也没有。
眼皮有些痒痒,不知什么在他脸上摩擦。他猛一睁眼,正好和那暗绿色眼睛打了个照面,一只巨大的黑翅膀挡在眼前。老头儿的花白头发突然直刺刺地立起来。他疯了似的挥起手杖,向那一片黑色抽去,手杖弯成一道道光弧。大黑翅膀在夜色中忽明忽灭。
什么也没有!
他觉得自己是脸朝下肌在那儿的。因为下巴上还粘满了滑腻的青苔。恍惚间,他觉得肉体渐渐石化,惟有灵魂随着山风在战栗和山谷里落寞的回声,远方低低的海啸疔揽在一起。
群星在夜空中自由地飘移,聚在一处又分开,万花筒似的排出千百种图样。碰撞在一起的,便碎了,变成水晶般的粉末渐沉人宇宙深处。甚至还有一颗星落在他身上,淡红色的并不沉重,像一颗美丽透明的星状气球,跳了几下,很有弹性的,一会儿,又变成一团团淡红色的泡沫……整个宇宙都在慢慢地动荡,飘移,像一片薄薄的云,覆在他身上。
有一点冰凉凉的水。那溪从苔藓地里渗出来了。有一缕黑发在溪里飘,像一条黑色鱼的长尾。那么柔,那么优美地摆动。让人真想去摸一摸。碰到了,它一定会活灵鲜鲜地一思,概起一脸水花。
他看到有个年轻女人在溪里望着他。
让我再活一回吧。我一定……
少妇在黑暗中听见隆隆的巨响,伸手搂紧了女孩。
“幺事响,妈妈?”女孩迷糊着。
“天打雷哩!”少妇睁眼望着顶棚。顶棚上有时会掉下几点老鼠屎。男人常常把吃食吊在篮筐上,少了一根辣椒他也觉得到。他喝酒,喝了酒就打人,把娘儿俩扔在地上踩,像踩块烂抹布似的;酒醒了,就往凉棚里一蹲,睁着两只空落落的眼珠子,一根一根地抽着廉价纸烟。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少妇的眼前忽然亮起一道很强的光。
那轰轰隆隆的,原来并不是雷声。
她又看见了山谷。隆隆的响声是从绝壁上传来的。
是幺事呢?那是幺事呢?!
老头儿静静地趴在苔藓地上。她急得真想把他喊醒。老先生,那苔凉,睡不得的哟!
忽然,老头儿动了一动,象是听见了什么,又动了一动,两只眼睛慢慢张开了。原来它很大,很明亮,像年轻人的眼睛,像这溪水似的一清见底。就那么静静地张着,里面映着月,映着天,映着高远的星星,像要把什么吞掉似的那么张着。眼睫毛湿润了,渐有一颗大而亮的光点凝在眸子边,终于落下来,一发而不能收。
那老先生哭了哩!她觉得自己眼睛也酸酸起来。一只黑色的大翅膀挡在眼前,帷幕似的,幺事也看不见。可那老先生看到幺事了呢?
隆隆的巨响声慢慢地远了。女孩摇醒她:“妈,天打雷!天打雷哩!”
世界上竟还保存着这样一块磅礴的、遮天盖地的瀑布!那震耳欲聋的轰鸣便是发自这里!水花在夜色中腾起万丈烟雾,它实在太古老,太巨大,太丰富了!在它面前,他当然还是个孩子。亮晶晶的水珠喷了一脸,他从苔藓地上站了起来。他想象孩子那般雀跃。瀑布卷起的水雾升腾着,像空气一样透明,好像一挥手杖便能在顷刻间消融。
他总算看到它了!原来它真的在那儿,就在眼前——难怪有那么一个传说,也难怪那许许多多的人都信,也难怪人们连生死都不顾,要去寻它。
他看见一个年轻妇人站在瀑布后面。
那一头黑沉沉的美发把瀑布都映黑了。又像最初所见,她的黑发仍像夜一般凝重,梦一般轻灵。他美丽的新娘没有死,趁他熟睡的时候,一个老妇人把她赶跑了,取而代之,因为她看准了他的单纯,还有怯懦。老妇骗了他,他们,那一代人。可今天,他找回了她。她就在这儿。她的美丽的新娘。
长长的黑发在瀑布后面飘飘闪闪。原来她是这座石头城的主人。他安心了,问七问八的。她只笑笑,也不答话,只是招手叫他进去。他这才悟到原来这瀑布是这石头城的城门,进了门,定有更绝的奇观,他兴冲冲地钻过那道瀑布珠帘,顿时如万道钢鞭直劈下来,身子几乎碎裂。他想起了地狱之门。
于是,他置身于另一世界了。他还是头一次见到保存得这般完好的溶洞,水晶宫似的。钟乳石盘起大大小小的冰灯,又象是一架架珊瑚玛瑙,粗如宫柱,细如发丝,动如奔马,静如卧虎,随光线变幻着离奇的色彩。黑发在前面飘曳,散发出通明透亮的香气。他疑心是到了史前溶洞,那原始风光充溢着狞厉之美。他细细看去,并无远古人雕琢的图腾纹饰,可那石壁上的天然图案,却足以激发人的无穷想象,就像七月的云。
这样想着,脚下忽踩一软物,定睛一看,竟是一条蛇,翠绿的,颜色甚好看,有些像南方的“竹叶青”。四处望望,见石壁上的那些美妙花纹竟都是些慢慢蠕动的小蛇。他并不慌。此时,即使有什么蛇身人面、豕身人面的怪物钻出来,他也不怕。他觉得心下很踏实。他甚至也不再跟随她——那个他挚爱过的美丽新娘。他不愿再跟随任何人。他自己走,按自己的心思。他想起绝壁上那些飘移着的星星,每颗星都有自己的轨迹。
后来,他的手杖丢了。
他四处寻。仿佛见那大黑蝴蝶的翅膀一闪,再细看,原来是个老妇站在洞壁。黑袍曳地,用厚粉抹了一张白脸,怒容满面。他觉得这怒容很熟悉,平时见了这张脸,他会敛容,面壁,做童子状,可今天,他不想听从谁的。怒容的老妇开始喋喋不休地训斥。他不想听,也听不见,像瀑布那样对一切都不肩一顾。于是,老妇愈怒,吐出黑色黏液,蛛丝似的抛过来。
那么美的黑发是怎么变成黑色毒液的?
他凝神细思,突然想起古书中记载过的“鸱枭”。关于这个远古时代的夜行者,他知之甚少。看来它一定会变幻成各种形状来诱惑人。可他现在再不会被诱惑了。不仅如此,他还要利用它,走进美的极致。想到这个,他真想开怀大笑。这样一番奇景,他自然不会白白经历。从这儿走出去,他便会成为一个新的老头儿。不怕,亦不逃,不欺人,亦不为人所欺,按自己的心思度过余生。
瀑布卷着夜的深沉,飞流直下,对人世间的苦难完全不屑一顾。老头儿忽然一阵清爽,五脏六腑都洗净了似的。
他望着巨大的飞瀑,那里面似有黑发涌动,并渐转微红。他知道白昼将临,急回头,曙色已把溶洞染红。于是他从容走出,却并无劈裂之感。只觉得震耳欲聋的轰鸣突然停止,四周一片静寂。此时,朝云流溢,瀑布变成万丈红绸。一群山鸟,啼声悲婉高亢,钻入云中,又有无数彩蝶,翩翩起舞。恍惚间他像见到那大黑蝴蝶也夹杂其中。大约那不是鸱枭,竟是金乌吧?这样想着,朝阳已喷涌而出。此时的奇景,难于描述。他颤栗,狂喜,竟纵声大笑,完全忘了那支手杖的去留。他的笑十分有感染力,于是众鸟,众蝶,众蛇,百兽率舞。他身心渐融于其中,自觉已达到生命的巅峰,享受到人生至乐,死无憾矣,死无憾矣。
那块牌子仍立在山腰,阻挡无数行人,那汉子仍是每日出蛮力,挑上一担担清凉饮料。赚了几个钱,便喝酒,便聚赌,便发怒。少妇仍是懒洋洋地趴在柜台上,眼皮倦得打架。只是那一头黑沉沉的长发已束了髻,沉甸甸地垂在脑后,满脸的蝴蝶斑却较前明显。那瘦伶伶的黑发女孩,仍是很乖巧地从游客手中要些吃的,总觉着别人的东西比自己的东西香甜,跳跳蹦蹦的,也不怕娘老子骂,也不知很快便会有个小弟弟,来夺她的衣食。
有一天黄昏,这个永远平静的地方却出了件异事:那瘦伶伶的黑发女孩,忽然发现溪里有块东西亮得奇怪,便喊起来:“金子!妈妈,水里有金子!”
于是汉子蹿了过来,游客们都蹿了过来,惟独那个穿水红褂子的少妇,懒洋洋地撑着腮,就那么远远地看。
捞起来,是支手杖,象牙柄上,有道金箍。“是那个老家伙的。”汉子想起来。掂一掂,极沉。游客已围了一圈儿。有好事者,非要报当地公安局。汉子眼一瞪,使劲一撅,平日弯铁的本事全然无用,那手杖纹丝不动。
“娘老子,里头有东西!”汉子把一脸横肉沉下来,奋力冲出重围。跑到柜台边,抄起劈柴用的大斧,不等少妇叫出来,一斧头便砍下去。
手杖劈开了,杖心是空的,里面装了一束黑发。那头发想是藏久了,见风就像烧焦了似的,一绺绺打起卷儿来,转瞬间,灰飞烟灭。我学车的目的之一便是利用休息日到郊外去旅游。五一之后,天气又是格外的好,一切似乎都在为我的远足创造机会。于是在一个周末,我带了足够的钱和啤酒等酒水饮料,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