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之前,冰心的新诗《繁星》、《春水》在北京《晨报》副刊发表后,风靡一时。梁实秋在《创造周报》第102期(1923)上刚好写过一篇文章:《繁星与春水》。那时两人尚未谋面,不想如今碰巧在船上相遇。在海船上摇晃了十几天,许地山、顾一樵、梁实秋、谢冰心几个都不晕船,便兴致勃勃地在船上办了一份文学壁报叫《海啸》,张贴在客舱入口处,招来了不少旅客观看,后来他们选了14篇作品,送给国内的《小说月报》,作为一个《海啸》专辑,发表在第11期上。期中有冰心的诗三首:《乡愁》、《惆怅》、《纸船队》。
到美国后,冰心入了威尔斯利女子大学。一年之后梁实秋转到哈佛大学。因为同在波士顿地区,相距约一个多小时火车的路程,他们常常见面。每月一次的“湖社”讨论会期间,他们还常常一起泛舟于美丽的诺伦毕加湖。后来,波士顿一带的中国留学生在当地的“美术剧院”演出了《琵琶记》,剧本是顾一樵改写的,由梁实秋译成英文,用英语排演出。梁实秋饰蔡中郎,谢文秋饰赵五娘,顾一樵演宰相,冰心演宰相之女。演出在当地还颇为轰动。后来许地山从英国给顾一樵写信说:“实秋真有福,先在舞台上做了娇婿。”冰心也调侃梁实秋说:“朱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秋郎是路人。”说到此,冰心老人说:这些青年时代留学生之间彼此戏谑的话,我本是从来不说的,如今许地山和梁实秋都已先后作古,我自己也老了,回忆起来,觉得这都是一种令人回味的幽默。
冰心老人说,梁实秋很重感情,很恋家。在杰克逊总统号轮船上时,他就对冰心说:我在上海上船以前,同我的女朋友话别时,曾大哭了一场。这个女朋友就是他后来的夫人程季淑女士。
1926年梁实秋与冰心先后回国。冰心同吴文藻先生结婚后,就住在任教的母校——燕京大学校园内。梁实秋回国后在北京编《自由评论》,冰心替他写过“一句话”的诗,也译过斯诺夫人海伦的长诗《古老的北京》。这些诗作她都没有留底稿,还是细心的梁实秋好多年后捡出底稿寄还给她。
冰心还清楚地记得,1929年她和吴文藻结婚不久,有天梁实秋和闻一多到了她们的燕南园的新居,楼上楼下走了一遭,环视一番之后,忽然两人同时站起,笑着说:我们出去一会就来。不料,他们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包香烟,嬉笑说,你们屋子内外一切布置都不错,就是缺少待客的烟和茶。因为冰心夫妇都不抽烟,招待他们喝的又是白开水。冰心说,亏得了他们的提醒,此后我们随时都在茶几上准备了待客的烟和茶。
不久后,梁实秋夫妇去了上海。梁实秋在光华、中国公学两处兼课。大约在1930年,梁实秋应青岛大学之邀请去了青岛,一住4年。梁实秋知道冰心从小随从在海军服役的父亲在烟台海边长大,喜欢海,和海洋有不解之缘,便几次三番地写信约冰心去青岛。信中告诉冰心,他怎样陪同太太带着孩子到海边捉螃蟹、掘沙土、捡水母、听灯塔呜呜叫、看海船冒烟在天边逝去……用这些话吸引她到青岛去。冰心也真的动了心,打算去,可惜后来因病未能成行。倒是吴文藻由于去山东邹平开会之便,到梁实秋处盘桓了几天。
他们过从甚密,接触比较频繁,乃是在40年代初的大后方。当时冰心一家借住在重庆郊外的歌乐山;梁实秋因为夫人程季淑病居北平,就在北碚和吴景超、龚业雅夫妇同住一所建在半山上的小屋。歌乐山在重庆附近算是风景秀美的地方,冰心的居处也是在一个小小的山头上。房子,可以说是座洋房,不过墙是泥抹的,窗户很小很小,里面黑糊糊的,光线不好,也很潮湿,倒是门外的几十棵松树增添了风光。
如果要造访梁实秋,必须爬上几十层的台阶。为方便送信的邮差,梁实秋在山下竖立一块牌子,名日:雅舍。这雅舍的惠名,他一直用到了台湾。那时,梁实秋由于一个人在重庆,怀念夫人,独居无聊,便拼命写文章。这个时期他发表的文章最多,大多数是刊登在清华同学刘英士编的《时代评论》上。
1940年,有次冰心去看梁实秋时为雅舍题词说:.“一个人应当像一朵花,不论男人或女人。花有色、香、味,人有人、情、趣,三者缺一便不能做人家的一个好朋友。我的朋友之中,男人中只有实秋最像一朵花……”.
抗战胜利后,冰心和吴文藻到了日本。梁实秋先是回北平,后于1949年6月去了台湾,先是在国立编译馆任职,后任国立师大教授。这期间他们也常互相通信。冰心在她日本高岛屋的寓所里,还挂着梁实秋送她的一幅字。
1951年,吴文藻和冰心夫妇回到祖国,定居北京。与梁实秋之间,虽然不像在海外时通信那么方便了,然而,他们依旧相互关注着。直到1966年那场风云突变的“文革”风暴袭来,一切才骤然隔绝了。远在台湾的梁实秋,于1969年的一天,突然从老友顾一樵先生处得悉:冰心和老舍在“文革”中先后自尽;又从《作品》(台湾)杂志上谢冰莹的文章中看到:“冰心和她的丈夫吴文藻双双服毒自杀了”,一时间,梁实秋悲恸不已,提笔写下了《忆冰心》《忆老舍》的血泪文字,以悼念故友。
后来这篇文章辗转到了冰心手里,她看了后自然十分感动,曾立刻写了一封信,托人从美国转给梁实秋。信中,冰心说:那是谣言。感谢友人的念旧。她希望梁实秋回来看看,看看他们两人(当时吴文藻先生还健在)的实际生活,看看他自己的儿女和冰心的儿女们工作和生活的情况。她告诉他:北京大变样了!他爱吃的东西,依然可以吃到;他玩过的或没玩过的地方,都是更美更好了。总之,百闻不如一见,眼见为实。大家都是80以上的人了,回来畅谈畅游一下,如何?最后冰心还深情地说:我们和你的儿女们都在等你!
呜呼哀哉!结果等来的不是离开家园40年的风雨故人,而是梁实秋先生不幸逝世的噩耗。且正是先生决定归来之时,这更使人感到痛心和遗憾。
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悲痛的日子——1987年10月3日,一代文豪梁实秋因心脏病发作,在台北逝世,享年85岁。梁实秋先生在大陆时,曾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及西南联大等校教授;1949年到台湾后,曾任台湾师范大学文学院院长,并创立台湾英语教学中心和英语研究所。
梁实秋著译甚丰,他的散文代表作《雅舍小品》风行海峡两岸,颇受读者喜爱。他还翻译了《莎士比亚全集》,并著有《英国文学史》、《梁实秋自选集》等。
冰心得知梁实秋不幸逝世的消息后,十分难过。消息是梁先生在北京的女儿梁文茜当日告知冰心的。冰心感慨万端,她说:“梁实秋先生是著名作家和翻译家,是文藻的同班同学,也是我们的好朋友。他原籍浙江,出生在北京,对北京很有感情。我们希望他回来,听说他也想回来,就在他要做出归计之前,突然逝世了,我听了很难过,也为他感到遗憾。”
这的确是件令人难过和遗憾的事。
然而据说梁先生生前遗言:如若此生他真的不能再返故里,希望夫人韩菁清替他去北京看看,看着他的儿女们,看看他的老朋友,看看那座四合院……果然,在梁先生逝世不久,他的爱妻韩菁清冲破一切阻力,带着先生的遗愿,飞到了北京。她替梁先生看了一切他希望看的。在北京的两位梁先生的挚友——谢冰心女士和老舍夫人胡絜青女士是她此行重点要拜望的。
韩菁清女士,系港台影歌双栖明星。1931年10月出生于江西庐山。7岁时随父迁居上海。1946年荣获上海“歌星皇后”桂冠。1949年初移居香港。50年代曾在香港出版散文《韩菁清小品集》。她曾自己编剧并主演《大众情人》、《一代歌后》、《香格里拉》、《我的爱人就是你》等影片,获“金马奖”优秀演员奖;灌制有《一曲寄情意》、《多谢你的黄玫瑰》等唱片。1975年5月9日与梁实秋结为伉俪。由于她是影歌明星,加之又年轻于梁实秋30岁,这一忘年之恋曾轰动台湾。他们山盟海誓,坚定不移。一个说:“我爱你已胜过爱我自己。”(韩菁清)。一个说:“为了爱,我不顾一切。”(梁实秋)。他们的爱情是一部感人至深的美丽的故事。
那天,韩菁清女士拜访冰心时我在座。陪同她来的是梁实秋先生在大陆的女儿梁文茜。韩菁清一再热情表达了梁实秋对老朋友冰心的思念。平日,梁实秋向她讲述了许多关于冰心、老舍和他之间有趣的故事。她说,梁实秋最早写评论冰心的文章时,他说他曾误认为《繁星》和《春水》的作者“不是一个热情奔放的诗人,而是一个冷峻的说理的人”。初识冰心的人,都觉得她不是一个容易令人亲近的人,冷冰冰的好像要拒人于千里之外。但是接触多了,渐渐熟悉了,就会觉得“她不是恃才傲物的人,不过对人有几分矜持,至于她的胸襟之高超,感觉之敏锐,性情之细腻,均非一般人所可企及”。
梁实秋说这就是他最初时对冰心的一个认识过程。当然往后就愈是认识到一个了不起的真正的冰心。梁实秋还告诉韩菁清说,冰心的名篇《寄小读者》大部分是在医院病床上写出来的。因为冰心一到美国不久便吐血,有时上气不接下气的,健康情形一直不好。然而正是一种毅力和精神支配着她,才能在病中写出这样有影响的作品!
冰心听了韩菁清这些话之后,说:哪里,哪里。我和实秋阔别几十年,我在祖国的北京,他在宝岛台湾,隔海相望,虽说不得相见,可彼此心里都有。我也常常想念他,想起我们的以往。实秋身体一直很好,不像我那么多病。想不到他“走”到了我的前头。最使我难过的,就是他竟然会在决定回来看看的前一天突然去世,这真太使人遗憾了!
韩菁清将两样礼物郑重赠送冰心老人。一件是一盒精装美国花旗西洋参——她说这是梁实秋生前常服用的;一件是她本人的几盒代表作——声乐磁带。
冰心回赠她自己的几本新著,并亲笔签名。韩菁清说:这是最宝贵的礼物,我要带回台湾,和实秋的书珍藏一起。
握别时,冰心深情地说:实秋是我一生知己,一生知己……1993年正月初四凌晨脱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