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春天,又是玫瑰花开时,冰心因赶写一篇文章,没有去成。邓大姐在玫瑰园没看见冰心,又听说冰心家距离花园不远,便临时决定去看冰心。这真是一次“突然袭击”,冰心又惊又喜。她担心邓大姐住惯了四合院,又是这般高龄了,恐难以上她家的楼梯,虽说是二楼。冰心也因手脚不灵,不能下楼去迎接,她扶着助步器走到房门外的楼梯口,见邓大姐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缓步上了楼,她真是过意不去。迎接邓大姐在她小小的客厅里坐定后,大姐关切地嘘寒问暖,问她的身体状况如何?问她的家庭生活及儿孙们工作、学习怎样?问她正在写什么文章……两位老人无拘无束,亲切交谈。不觉时间已近正午。末了,冰心老人拉着邓大姐的手,她们在客厅总理像前合影留念。
这是多么有意义的会见。
冰心觉得在五洲四海凡是和周总理、邓大姐接触过的人谁人不深深感受到他们伟大、崇高的人格。她一九八八年在给我和刘茵主编的怀念周总理的散文集《天上人间》所作的序中即说:“周恩来总理是我国二十世纪十亿人民心目中的第一位完人!”她认为邓大姐是位心胸最广阔、思想最缜密、感情最细腻的伟大的女性,而且她的思想和感情都完全用在她的工作和事业上,用在她周围人们的身上。邓大姐是最理解、最关怀、最爱护、最同情一切人,是把爱和同情洒遍了人间的一代伟大女性!
冰心,对邓大姐怀着深深的爱戴和敬意。因而当一九九二年七月十一日晚电视“新闻联播”中突然呈现出一幅加黑边的邓颖超的相片、播出邓大姐不幸逝世的消息时,冰心失声痛哭,泣不成声。这是她如此年龄、这般经历的老人少有的现象。她实在太难过了。第二天一早,老人家便让他的外孙钢钢从花圃取来一篮白玫瑰,系上一条白绸带,亲笔写上她的悼词,又让钢钢送到中南海西花厅邓大姐的遗像前,并拍了一张相片回来。那天我也去了,当我在西花厅邓大姐的遗像前恭敬地行礼后,我看见了冰心那白色的花篮,既纯净又肃穆,宛若朵朵飘逸的白云环绕着大姐,请大姐安息。
邓颖超的逝世,同样也牵动了远在上海的文学巨匠巴金,而巴金和冰心是以姐弟相称、过往从密的挚友。他们常常互通电话,互致信函,邓大姐去世后不几天,冰心便收到了巴金的一封信。在这封信里巴金主要是悼念邓大姐,他说:“邓大姐走,你难过,我也很难过,她是一个好人,一个高尚的人。没有遗产,没有亲人,她不拿走什么,真正是个大公无私的人。她是我最后追求的一个榜样,一个多么不容易做到的榜样。”
冰心觉得巴金说出了她不知从何说起的话。他们痛惜的心情是一样的。事隔一月之后的八月,我恰巧去上海拜望巴金先生,同巴老谈起冰心老人对于邓大姐的逝世深为悲痛。巴金老人点头说他也是一样的心情。他说邓大姐确是一位了不起的时代女性。正像冰心所说,我们要以邓大姐为榜样,一步一个脚印地跟在她的后面努力奔走……邓颖超,被冰心视为平生第一知己。如今,她家客厅里献给周恩来总理遗像的玫瑰花又多了一束…….生日贺卡.一九九三年的十月五日,冰心老人生日时,她因病住在北京医院,可前往拜寿的人依然络绎不绝,一拨拨的亲友、文友,还有各部门领导人居然在病室外排起了队。许多人手举鲜花,走到冰心老人床前,向她深深地祝福。上午,党和国家领导人丁关根、赵朴初、费孝通及王兆国等同志,先后到达医院,向冰心热烈祝贺生日,并嘱老人安心静养,祝福她早日康复。我和一些朋友是下午去的。冰心的老朋友雷洁琼副委员长正在同冰心亲切地耳语,嘱咐她好好治病,生日快乐!
走进病房,我一眼便看见远在杭州的巴金托人送来的玫瑰花篮。巴金最近正在杭州度假,他到达杭州不久,就来了好几次电话,问候并关心冰心的病情。每逢节日和冰心的生辰日子,巴金都要郑重托人送上冰心最喜爱的红玫瑰。
世纪同龄人,仅比冰心晚出生二十六天的夏衍——冰心“强迫”他一定要称自己为“大姐”,以姐弟相称的两位同是九十三岁的老人,也是相互十分关心。他们之间的信息交流礼物送往,靠的是一位共同的按摩师。这位医师上午给冰心治疗,下午到夏衍家按摩。冰心风趣地说:我们之间的信息传递速度非常快、非常便利。
现在文学界,冰心最年长。叶圣陶老人在世时,她曾开玩笑说“我是一人之下”。如今叶圣陶老人已经去了,冰心幽默地说“现在我是万人之上了”。提起叶圣陶,冰心动情地说:叶圣陶和周恩来夫妇都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他们在世,我一定会送他们贺卡。怎么提起贺卡?那是前年冰心九十二岁生日时,一位出版界的热心朋友特地为冰心的生日制作了一份别有情致的礼物——镌刻着“寿”字的粉红色贺卡。贺卡右下角印着“谢冰心”三字,下面写着生辰日子:十月五日。贺卡共印九十二张,打印着顺序编号。冰心非常喜欢!称赞贺卡设计构思独特、别致、高雅。她十分珍惜这份礼物,将它锁在抽屉里,生日那天,凡是知己或亲朋都送上一张,并亲笔签上名字。她说,我不是谁来都送,不是随便送人。因而她才说:如若周恩来、邓颖超夫妇和叶圣陶老人在,她一定要送他们一张贺卡。
那天,我也有幸得到了冰心老人赠送的一张贺卡,编号是五十七。老人家赠送我时,在上面郑重地签了名。
贺卡还送给了她几十年的老朋友,如雷洁琼、赵朴初、费孝通、巴金、夏衍、萧乾等,以及许多文学界的作家、诗人、评论家、翻译家的朋友们。大家都十分珍惜地珍藏着它。
我还注意到贺卡背面有一句她自己的题词:有了爱便有了一切。
这是她的箴言,也是赠言。人类需要爱,有了爱,的确便会有了一切。.宠物咪咪.冰心老人病了,牵动了多少人的心!十一月三日,她终于离开医院回到了北京西郊的家中。这次她住院一月有余。自然得感谢北京医院的医生、护士的精心治疗和悉心照料,她才得以较快地恢复健康。她是十一月一日突感不适,被急救车接进了北京医院。经检查,诊断为“带状疱疹”引起的感染。这位与本世纪同龄的老人,尽管她的精神状态极好,身体状况一直不错,但毕竟经不起病痛的折磨,生一次病体质总是要下降一次。因此她一病,总是引起大家的关注与担心。
她出院后的第三天我去看望她时,万万没有料到她的精神那么好!气色也好!不像大家担心的那样。她悄声告诉我:这次她的病很轻,是疱疹,治好了。她仍然同我谈笑风生、谈天说地。我们说话间,那只她心爱的猫——“咪咪”又跳到桌子上。偎依在她身旁。冰心风趣地说:住院这么久,我很想“咪咪”了,它也想我了。谈起“咪咪”,老人的话便滔滔不绝。她说,有些人写她的访问记时,都说她书桌上常常趴着一只雪白的波斯猫。他们不晓得,它不是波斯猫。波斯猫浑身雪白,从来没有杂色的。波斯猫眼睛也多半是蓝色的,也有一只是黄色,另一只是蓝色的。她说:我不喜欢波斯猫。我也一直这么认为呢。于是我问她:那么,“咪咪”究竟是哪里的猫?
冰心老人说:“是北京猫,一只北京的长毛猫。”
我半开玩笑地说:“您考证过?”她笑了,说:“自然考证过。它进我们家时还是个婴儿,生在北京,是我女儿吴青一九八四年二月从中央民族学院的一位教授家抱来的。你瞧,它背上有两块黑球,尾巴也是黑的,这种形象是有名堂的,有说法的,叫‘鞭打绣球’。”
“不过”,她说:“夏衍在一本猫书上又替它找出一个更堂皇的名称,叫‘挂印拖枪’。有朋友,我记不得是谁了,说‘咪咪’的毛色是‘雪中送炭’,这样说来它对我是施恩了,是吉祥物。”
我想起,冰心老人为这只猫,写过好几篇文章呢。她在她的短篇小说《明子和咪子》中有过十分详细的描写,她说:“它实在是可爱!和她亲得了不得!几乎通人性,懂人情。”
每次,有客人来,便见它站在桌子上仰头挺身,热情欢迎客人。所以无论是国内的,还是海外的,许多人和冰心老人的合影中常常都有“咪咪”的生动形象。平日,冰心老人看书或写作时,它乖乖地卧在老人身边,静静地陪伴着。当冰心闲暇时,它会给她打滚、撒娇、取乐。对于老人,无疑,这也是一种娱乐和安慰。
冰心待“咪咪”,如同对待一个孩子,一个顽童。老人在她每天早晨九点和下午两点休息后总要喂“咪咪”的点心——每顿二十几粒猫饼干。至于它的正常三顿饭则是女儿吴青和女婿陈恕所办的事。这种猫饼干是进口货,一块有一分硬币那么大,“咪咪”很喜欢吃。我见冰心喂它时,它高兴得直在地上打滚。吃完便安静地卧在桌子上冰心身边。真可爱,真懂事。
老人谈起“咪咪”,总是咯咯地笑。
“咪咪”是幸运的,有这样一位疼它、爱它、宠它的主人,一位慈祥的老人。
1994年孟春.
加冕
没有风,没有寒意,难得北京早春一个清明、温暖的三月天。7日下午,坐落在花木掩映的北京医院三楼小小的会议厅里充满了温馨和喜悦的气氛。
今天,对于95岁高龄的老作家冰心来说,是一个难忘的喜庆的日子。由于冰心在60年前用她的妙笔首先在中国翻译、出版、介绍了黎巴嫩伟大诗人纪伯伦的作品——《先知》与《沙与沫》,黎巴嫩共和国人民感念冰心,记着冰心,于是60年后的今天,黎巴嫩共和国总统埃利亚斯·赫拉维亲自签署了第6146号命令,授予冰心女士黎巴嫩国家级“雪松骑士”勋章。由于冰心老人生病住院,因而授勋仪式安排在医院举行。冰心老人的许多朋友如雷洁琼、赵朴初、张光年、陈荒煤、王蒙、萧乾、袁鹰、翟泰丰、陈昌本、邓友梅、张锲、舒乙、陈祖芬、卓如、刘梦溪、金坚范、高洪波等,都到会向老人衷心祝贺!
冰心老人面带慈祥的笑容,精神矍铄,端坐在会场中央的轮椅上。黎巴嫩驻华大使法利德·萨玛哈亲手将一枚黎巴嫩最高奖赏的“雪松骑士”勋章佩戴在冰心的胸前,并按照阿拉伯人的习俗,弯腰轻吻了老人的手。
接着大使先生发表了热情的讲话,他满怀深情地说:自古老的丝绸之路连接了中国的西安市和黎巴嫩南部的捷尔市的时代以来,时至今日,黎中两国的友谊已经培育了一种代代相传的情感。其中之一的表现就是今天这场朴素而又极其富有意义的仪式,我们向一位伟大的中国著名女作家、天才的女性谢冰心女士授予黎巴嫩最高勋章的仪式……我们今天颁发勋章,是为中华民族的优秀品质加冕。如此象征性地在谢冰心女士身上得到体现的这些品质是由兼收并蓄、坚韧不拔、顽强拼搏和诗一般的温馨融汇在一起的一种民族精神。从年轻时起,冰心便已敏锐地感受到另一位著名的思想家伟大的黎巴嫩作家纪伯伦的深奥哲理和诗一般的呼唤。多亏了这位伟大的女士,纪伯伦的声音和他的人文思想才能得以不仅在黎巴嫩和美国而且在中国传播。今天,我们是为她而在此聚会,为她而在医院里举行了仪式。多亏了她,这所医院暂时成了文化的殿堂,文学的论坛,因为只要冰心在那里,我们就能感受到文化存在和思想力量的存在,就能感受到爱的独特力量的存在。
接着,陈昌本(文化部副部长、作家)致辞说:文化是连接各国人民的桥梁,是沟通各国人民思想,加深相互了解必不可少的工具。早在64年前,冰心女士就把黎巴嫩著名作家纪伯伦的杰作《先知》介绍给中国人民,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是用文学作品在中国和黎巴嫩人民之间搭起了一座友好的彩桥!
作家邓友梅更是深情地说:冰心女士的作品培育了几代中国人的心灵,她被数亿读者视为慈爱的师长和知心的大姐。纪伯伦先生的作品经她妙笔翻译,60年来在中国,是最受欢迎的诗篇之一,是沟通中黎两国人民心灵的彩带。赫拉维总统亲自下令为冰心女士授勋,不仅是冰心女士的荣耀,也使全体中国作家感到荣幸。
而冰心老人此刻是怎样的心情呢?她致答辞说:这个荣誉不仅是给予我的,也是给予12亿中国人民的,对此,我深表感谢。
她说:我喜爱纪伯伦的作品,特别喜爱他的人生哲学,对爱的追求。他的作品深深地感染了几代人。纪伯伦不仅属于黎巴嫩,而且属于中国,属于东方,属于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