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生活中,有一种最真挚,最深沉、最崇高、最圣洁的情感,每一个人都从出生便切身领受的情感,一辈子也不会淡忘的情感,那就是母爱。作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作家,表现人间的爱恨恩仇,其中最能动人心弦的,就是抒写母爱。而作家中抒写母爱最切实、最优美的,就是冰心。冰心笔下的母爱,不仅是血缘亲情之爱,而且包含着以母亲之心关怀子民众生。她不仅用笔抒写,而且身体力行。她说:有了爱,就有了一切。在实际生活中冰心把她博大的母爱,洒遍人间。冰心与五个孩子的故事,便是一件突出的例证。那是我今生久久难以忘怀的发生在四十多年前的一段动人的故事……二十世纪中期以来,每到传统的节日春节,家家户户男女老幼团聚一起,欢欢喜喜过新年时,冰心老人家里总会有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们给老人来拜年。
每当冰心老人身体不适或生病住院时,总会有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们捧着鲜花到医院亲切慰问老人。
这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是谁呢?
为什么和冰心老人亲如一家人?
——他们是当年北京颇有名声的“五个孤儿”。.三十多年前,由于作家冰心采访过“五个孤儿”,写过一篇颇具影响的报告文学《咱们的五个孩子》,从此孩子们和冰心奶奶结下了不解之缘,凝成了深厚的亲情。.
当时,一九六一年六月和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北京崇文门外东唐洗泊街一家五个孩子——周同山、周同庆、周同来、周同贺、周同义兄妹,不幸相继失去了父母。他们的父亲是崇文区第一煤厂的工人,母亲是街道纸盒厂的工人,都是由于长期生活条件不佳积劳成疾因病而去世的。时年,最大的孩子周同山才十五岁,正在念初中;最小的同义只有三岁;二女儿同庆十岁,正在上小学;男孩同来八岁,刚刚踏进学校门;还有一个女孩同贺,仅六岁,什么事也还不懂。这么小的几个孩子突然相继失去父母亲,一时无依无靠,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呢?
结果是孩子们失去了父母亲,却有千万个亲人走过来。街坊邻居、社会各界都向孤儿们伸出了友谊之手,援助之手!退休工人马大爷,每天等几个孩子上学去了,替他们操心着家里的火炉子,照看着留在家里的小同义;李玉琴大娘热心帮助孩子熬粥、炒菜;衣服、被子破了,潘淑兰阿姨帮着同庆缝补,而且教孩子怎么穿针引线。同院的田淑英大婶更是不分白天黑夜、刮风下雨,天天几趟出入同山家。学校老师同样无微不至地照料孩子。街道办事处还特地派了一位女干部迈琴关照孩子们的生活和学习,并且代表办事处宣布:国家供养他们读书。每月还有生活补助费。报纸、电台发表和播发了这则消息后,社会各界援助孤儿们的人更多了!有的人从外地汇来款,寄来衣物,还有出差路过北京的旅客千方百计地到了他们身边——东属洗泊街5号——关心他们,帮助他们,给他们安慰和留下生活费。
年幼的孩子们在失去父母后,还没有来得及想想今后的生活该怎么办,就有党和政府、街坊邻居、老师和同学替他们作了妥善的安排,细致的照顾,生活在无忧无虑的欢乐幸福中。
我们的社会就是这样,一人有困难,万人相助;5个孩子失去了父母,千万个亲人占到了他们身边,关心他们,帮助他们健康地成长。这便使得孤儿不孤。
作家冰心知悉此事后,十分关心和同情五个孤儿的遭遇,她答应为《人民文学》写篇报告文学,报道此事。于是一九六四年春天,便由我陪同进行采访。当时冰心已年逾花甲,而且家住北京西郊,可她仍然将采访的日程安排得很满。五个孩子们的家在城内东区崇文门外一带,从西郊来,路程很远,当然我们用车接送冰心,但那也是“东奔西跑”哇!
冰心采访十分深入细致,严肃认真。大约前后半个月的时间里她几乎天天进城来,今天访问邻居大婶大嫂,明天访问街道干部,又要关心几个孩子的学习和冷暖。时间长短不同的接触,先后采访了几十人之多!临了,因为我们始终没有见到正在幼儿园的最小的孩子同义,冰心说一定要去幼儿园看看小同义!
我们去了,到了幼儿园后,小同义正在床上睡得很香甜。老师问要不要把他喊醒?冰心说:“不用,不用,让他安安静静地睡吧!”但是冰心却轻轻地走到床前俯身亲吻了一下小同义,我们告辞了。
冰心采访,不是刻板地有闻必录,而是仔细倾听对方的诉说,她是用心在感受,在交流,所以只在极关键处在笔记本上记下几行字,帮助自己记忆,而我作为她的助手,就要记录得详细一点了。
后来他在写作这篇报告文学时,为了引发回忆,曾参考了我的笔记本。为这件事,不料想,在急风暴雨的“文革”时,竟有知情的造反派在批斗冰心时,说她“臭架子大”,采访时自己不记笔记,让编辑记。实际上他们哪里懂得,冰心的采访是用心感受的过程。
不久后,冰心经过酝酿思虑,写出了报道五个孤儿事迹的报告文学《咱们的五个孩子》,发表在《人民文学》一九六四年六月号。作为责任编辑,我在陪同冰心的采访过程中,学习了不少东西。这篇报告文学一经发表,引起社会上的广泛反响。首先是中央电台和国际广播电台播发了它,又有许多国内的及外国报刊转载,海内外热情的读者给冰心写来大量的信,既表示了对孤儿们的深深同情,又赞美我们的社会主义优越性。有的外国朋友说,这件事要是发生在他们国家,这五个孤儿只能是流浪街头,生死未卜。.冰心对他们的关爱,冰心的报告文学作品及大量读者的来信,大大地鼓舞了五个孩子!他们不再感到孤独,感到生活窘迫,而是和千千万万新中国的儿童一样过着温暖幸福的生活。在阳光雨露下,五个孤儿在茁壮成长。.
由于采写这篇报告文学的因缘,此后漫漫的几十年岁月里,冰心始终关怀着、挂念着、帮助着这几个可爱的孤儿。她有时把他们接到自己家里过年过节,有时给孩子们送去学习用的作业本和文具,有时还指导孩子们做功课……她给予了五个孩子人间最宝贵的爱,给予了孩子们家庭般的温暖,从而鼓舞了孩子努力学习、奋发向上。
不料,两年后,晴天霹雳,“文革”的风暴骤然而至!冰心及几乎所有的作家统统莫名其妙地被打倒,当作“牛鬼蛇神”关进“牛棚”,他们随之便失去了自由。
冰心和“牛棚”的难友们,被勒令每天打扫地处王府大街上的“文联大楼”的过道和写没完没了的所谓“交代”材料。因为是“牛鬼蛇神”,不许他们和任何“革命群众”接触和说话,否则就以“反革命串联”罪过进行残酷批斗。
恰在这时,有天中午,我正在文联食堂用餐,十几岁的小同庆突然闯到我的跟前说:“叔叔,你怎么样?我很想谢奶奶!我想见谢奶奶!”我又惊又喜,奇怪她这么小小年纪的人怎么敢如此冒着风险来找我要见冰心?!那时文联大楼楼里楼外铺天盖地地贴满大字报,打倒这个那个,打倒“反动作家”谢冰心的大字报比比皆是!别的不认识,谢冰心几个字孩子还是认得的,可她竟然闯进来了!
看到小同庆那孩子般真诚的眼神和企盼的目光,我为之动心,决意冒一次风险让孩子见见冰心。因为正是午饭时间,“牛鬼蛇神”也在食堂吃饭,只是他们大都被挤在墙角几张饭桌上,不能和群众同吃同欢坐。我要同庆先坐下,等一等。于是我站起身扫视一下食堂,正巧,冰心和张天翼、郭小川、李季几个人在一张桌上闷头吃饭呢。这时饭堂的人正逐渐稀少,许多造反派来得早走得早,正是好时机。发现目标后,我便牵着同庆的小手走了过去,我含泪对冰心说:同庆要见你。冰心愣了一下,不知孩子要见她做什么。那时常常有莫名其妙的人可以随便批斗“黑帮”的,不想,一见到沉默不语的冰心,小同庆眼泪汪汪地哭了!呜咽着说:“谢奶奶,我想你……”
冰心环视一下四周,悄声问道:“孩子,你怎么敢冒这个风险?”
“谢奶奶,我不怕。”同庆拉着冰心的手说:“您不是坏人,您也别怕。您是好人,好人!……”
孩子的一句话,一句普普通通的真心话,深深地打动了冰心,她不由得落了泪,长时间紧紧地紧紧地握着小同庆的手,说不出话来,一股暖流涌向心间。
要知道这一幕是在那个风暴袭来人妖颠倒的恐怖年代啊!
等到祸国殃民的“四人帮”被粉碎后,冰心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她重新复出后,许多老朋友都恢复了往来。可那当年“五个孤儿”的小朋友呢?他们现在哪里?情况又如何?冰心一直念念不忘,牵挂在心。而“五个孤儿”呢?同样,孩子们也在惦念着他们热爱的谢奶奶,也在寻找谢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