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周恩来总理的关心、支持下,《人民文学》得以复刊。我记得复刊后的第一本《人民文学》,也就是一九七六年一月号,是一月二十日正式出版的。
当日,我带了新印的五本刊物兴高采烈地给茅盾先生送去。那时,茅盾先生接待客人一般都在他家前院的会客室。而我因长期在《人民文学》工作,常常去看望他,是他所熟悉的一个晚辈,他因此破例让我每次来都到后院他的书房兼卧室见他,有时就随意聊天,有时我向他请教问题。这天,他接过刊物,立即仔细翻阅,边翻边兴奋地说:“喏,我还是《人民文学》第一任主编呢!”他见复刊号的封面《人民文学》四个字用的是毛泽东的手迹,问我这字是什么时候写的?我告诉他:这是一九六二年四月写的,这次经主席批准第一次公开用!他说,创刊时他就请过毛主席题写封面字。
接着,他便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述了一段鲜为人知的故事。茅盾先生说全国刚刚解放的一九四九年七、八月间,当时他和一批从香港归来的民主党派领导人及文化界、教育界知名人士大都住在北京饭店,中央决定要他筹办一个刊物《人民文学》。创刊号编就后,他写了一封信给毛泽东主席,请求题写封面字。结果毛泽东只是题了词——即后来被文化界广为运用的“希望有更多好作品出世”。而封面字,主席提议由郭沫若或茅盾自己写,茅盾便请郭沫若写了。他说,为此毛泽东主席还有一封信给他呢。
我一听这意外的信息,喜出望外,便冒昧向茅盾先生提出,那封信还在吗?能不能给我看看?茅盾先生温厚地笑了笑说:“在,在。我珍藏在身边呢。”
说毕,他转身走进卧室,不大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走出来,我接过一看,是一封毛泽东主席的亲笔信,信的内容是:.雁冰兄:示悉。写了一句话,作为题词,未知可用否?封面宜由兄写,或请沫若兄写,不宜要我写。
毛泽东
九月二十三日.
这当然是一九四九年九月二十三日。信中所说的“写了一句话”,即“希望有更多好作品出世”的题词。读着,我感到格外亲切,因为它是关于《人民文学》的。
当时我便萌生一个念头,要是这封信我的同事们都能看到该多好!于是我向茅盾先生提出可否借我带回编辑部给大家看看?
茅盾先生表示理解我的心情。他说:“本来我是珍藏着的,给《人民文学》的同志看看,倒是有意义。可以,可以。”
先生慨然应允。但却提出:“只不过,三天后你一定拿回来。”我一口答应了。带回编辑部后,大家高兴地争相传看,还有人抄写下来留作纪念。当时还不曾有复印机,我便将原稿拿到王府井最好的一家“中国照相馆”翻拍了下来,留下底片,原件三天后按时送还茅盾先生。我眼见先生又小心翼翼地珍藏在他的书柜中。
这一切,我自然也永远珍藏在心中。.1981年11月冬雪夜,追记.
我的心向着你们
初夏,一个轻风习习的夜晚,我到北京东城童大林同志家里去看望刚刚访美归来的黄宗英同志。一见面,她就兴致勃勃地谈起美国见闻。谈话中,她说在美国的华人十分关心祖国的情况。由于她是赵丹的夫人,人们常常向她念叨起并表示深切悼念这位杰出的艺术家;由于她又是一位作家,人们也就向她询问起不久前刚刚去世的茅盾先生的情况,并表示深深悼念这位中华民族优秀的儿子、杰出的作家。
于是,我们的话题自然地转到茅盾先生身上。谈到他一生的辉煌业绩,谈到他对中国新文学运动的杰出贡献……同时也谈到他最后的那两封宝贵的遗书。大家都为他没能在生前得悉中央决定恢复他党籍一事而惋惜。
我由于稍稍知道一点情况,便向他们做了解释。不料,在场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这些情况外面都不知道呀!你怎么不写出来呢?
是啊,为什么没有写出来呢?我自己不是也曾经因此而激动得夜不能寐吗!
深夜,回到家里,我着实睡不着觉了。于是我便在这夜深人静时,铺开了稿纸……那是茅公逝世不几天的当儿,我因工作关系先后数次又到了先生的家里。在同韦韬和小曼同志交谈中,对于先生生前没能知悉中央关于恢复先生党籍的决定,我深深表示惋惜。这时,韦韬和小曼深沉地说:是这样。然而沈老在病榻上却一再交代我们,他的这两桩心愿,也就是那两封信,一定要在他死后上报中央和交给作家协会。他不允许在他生前交出。这是意味深长的。
大家都还记得茅盾先生是3月27日清晨辞世的。这两份遗书则是在3月14日,在他头一天较严重的昏迷之后,又清醒过来时笔录的。他说:我还有两桩心事呢!他要求守护在病床前的儿子将他扶起身,他要执笔写出来。儿子婉言告诉他说:您已经不能动了,不便起身了。您心里有什么话要说,您说,我记下好啦。
他老人家点点头,表示同意。于是他用极其微弱的、平静的然而又是极为坚定的声音,倾吐出了他多年来蕴藏在心底的愿望。当韦韬笔录完毕,念给他听时,他点点头,执意要求儿子扶他起身。这时,他勉强握起用了一辈子的笔,郑重地分别在两封信上签署了沈雁冰、茅盾五个大字。这是先生最后的也是十分有意义的两个签名啊!他在致中共中央的信中满怀深情地说:.亲爱的同志们,我自知病将不起,在这最后的时刻,我的心向着你们。为了共产主义的理想我追求和奋斗了一生,我请求中央在我死后,以党员的标准严格审查我一生的所作所为,功过是非。如蒙追认为光荣的共产党员,这将是我一生的最大荣耀!.
另一封信是致中国作家协会的,他宣布捐献25万元稿费,愿为发展和奖励长篇小说创作助力。
这是多么诚挚的感情,多么感人肺腑的心声!
不论是谁,读到这两封遗书,对于先生的为人,都会更加崇敬、更加热爱。
那么,究竟为什么他不许在他生前交出这两封信呢?
据韦韬和小曼同志介绍,去年夏天,当先生病重住在医院时,曾有几位老人来看望他,向他提及希望他考虑申请入党的事。他呢,极为严肃而郑重地说:我是在党的早期困难时入党,并同党一起度过了困难的,现在我们的党胜利了,就不必再提这个问题,去和党分享荣誉了。后来,韦韬同志和他谈心时,曾提到,由于林彪、“四人帮”的严重破坏,现在许多年轻人争取入党的观念淡漠了,没有这个追求了,产生了信仰危机。他听了,疑虑地问:唔,有这么回事?韦韬答道:是的。他陷入了沉思。而后,突然郑重地告诉韦韬:如是这样,那我现在倒是要考虑申请入党的事。从此,他多年的心愿又萌发在心头。
至于捐献稿费,那也是在去年秋天先生又一次病倒时,他经过考虑,征询了儿子和儿媳的意见后决定的。为什么偏偏要作为长篇小说的奖励基金呢?先生目睹文艺界现状,曾不止一次地说过:“近几年来,中短篇小说出现了不少好作品,长篇小说相比之下,就不免还有一些距离。”他认为要深刻反映一个时代,没有一大批优秀的长篇小说是不行的。先生对于社会主义的文学事业寄予了多么大的热情和期望啊!这对于我们在文学战线上工作的同志,也是一个莫大的鼓舞和鞭策。
“我的心向着你们!”——这是多么铿锵有力的心声哪!的确,先生自从1921年加入共产主义小组和中国共产党后,虽然在1928年后他失去了同党的组织关系,然而他此后几十年却一直是在党的领导下从事革命的文化工作。1931年他曾向瞿秋白同志提出过恢复组织生活的事。而由于当时多种的原因未能如愿,但他始终以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指导自己的行动。当红军长征胜利到达陕北时,他的心也飞向了延安!1940年5月底他曾携带全家老小通过国民党反动派的封锁线,到达延安。当时他是准备长住下去的。只是由于党中央和周恩来同志考虑到他如是在“蒋管区”,可以发挥更大作用,可以更好地为党做工作,才又动员他离开延安,回到“蒋管区”去。他坚决服从了党的安排,却把两个孩子留在了延安(女儿沈霞后来不幸在延安病逝)。他曾先后战斗在敌人的心脏“陪都”重庆和香港、上海等地,直到全国解放。
新中国成立后,党曾考虑安排他领导职务和行政工作。他恳切地向周总理提出:我是个作家,希望不要担任行政职务。总理认为他的意见对,就答应了他的要求。但是后来由于工作的迫切需要,中央还是决定任命他担任文化部长。当毛主席和周总理找他谈话并向他商量时,他服从大局,听从党的安排,牺牲自己的创作,欣然出任了文化部长。同时还担任了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主席等许多繁重的职务,为党的文化艺术事业呕心沥血,做出了重大的贡献!
他终生坚定不移地为共产主义理想和事业奋斗的精神,将在中华大地永存,将在亿万人民心中永存,并将随着岁月的推移,发扬光大。
“我的心向着你们!”呵,我仿佛又见到了面容慈祥、亲切的先生,又听到了先生那言辞委婉、恳切的谈话。令人热爱,令人崇敬的茅盾先生,将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1981年仲夏夜,北京
想起了茅盾先生
1981年3月27日清晨5时55分,一颗伟大的心脏停止了跳动。崇高的灵魂去了,中国文坛陨落了一颗巨星。
啊,一代大师、中国新文学运动的先驱者茅盾先生逝世了!
当日上午,我立即赶到北京医院,先生已经合上眼,静静地、静静地躺在那儿,像是疲倦了在作片刻的小憩。我轻轻地走近他的身旁,像平日见到先生一样,唤声“沈老”。可先生却默默地、默默地躺在那儿,无声无语。我这才意识到先生已经离开我们了!他再也不会回答我们什么并且给我们以教诲了。我的心呵多么悲痛!我痛苦得几乎要哭出声来。此时,我强打起精神,想再多看先生几眼,无奈,来和先生告别的人愈来愈多,我只好含泪跨出医院……我们的车子行进在宽阔平坦的长安街上,我看见街道两旁林阴道上的杨树、柳树、丁香花树都发芽吐绿;残冬已过,春回大地,人们将又在这播种的季节,精神抖擞地开始一年中辛勤的劳动。然而我们的茅盾先生,一个文学园地辛勤的耕耘者,却不料竟在这个时刻辞世了。而留在他书桌上的,是一部他多年来呕心沥血、兢兢业业所撰写的长篇回忆录《我走过的路》的未能完成的手稿——他原本计划从童年写到1949年解放前夕,估计60万字左右。可如今只是写到了1934年的阶段,30来万字,终未完稿。
这是多么大的憾事!这是多么重大而无法弥补的损失!
汽车仍然在长安街上疾速地行驶着。车窗外,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然而我的眼睛却不知为什么,渐渐模糊起来。此时闪现在我眼前的只有一个清瘦的、正直的、我所尊敬的老翁的影像,这就是茅盾先生!
于是,记忆,写进往事的海洋……
我认识茅盾先生虽是在60年代初,然而接触较多、逐渐熟悉起来却是在“文革”之后,特别是粉碎“四人帮”的1976年以来,我屡因工作关系,常常求教于先生。当然,我是作为一个文学刊物的编辑,一个后生晚辈,怀着崇敬的心情去接触先生的。而先生所给予我的教益,将是我终生难以忘怀的。
我记得,在那个“史无前例”的“文革”之后,由于敬爱的周总理的关怀和提出,后经毛主席批准,《人民文学》几经波折,才得以复刊。当1976年1月20日,复刊号出版后,当天我即奉编辑部之命,带了五本刊物,给沈老送去。他一见高兴极啦!立即仔细翻阅着刊物,兴奋地说:唔,我还是《人民文学》第一任主编呢。
接着他便兴致勃勃地向我讲述了1949年七、八月间他在北京筹办《人民文学》的情况。他见复刊号的《人民文学》封面上用了毛主席的题字,问我这是主席什么时候写的?我回答他:1962年4月写的。这次经毛主席批准,第一次公开用。他说创刊时他就请过毛主席题词和题写封面字,结果主席只是题了词——即“希望有更多好作品出世”。而封面字,主席提议由郭沫若或沈老写,他便请郭老写了。他说,为此主席还有一封信给他哩。
我一听,就不禁冒昧地向他提出:那封信,还在吗?能不能给我看看?他笑了,慈祥地说:在。说着,他便起身走进卧室,不大一会儿,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走出来。我接过一看,一封主席的亲笔信。
信的内容是:.雁冰兄:示悉。写了一句话(即“希望有更多好作品出世”题词——周注),作为题词,未知可用否?封面宜由兄写,或请沫若兄写,不宜要我写。
毛泽东
九月二十三日.
我看过后,他又小心地收藏了起来。这封信写于1949年建国前夕。我看时很有感触。那时作为领袖和作家的关系是何等亲密,何等融洽!领袖又是多么关怀文艺工作。
此后,因为工作我常常去拜望沈老。说实在的,每次去,我总是见他伏案写作,那么严肃认真,一丝不苟,很令人感动。因而我也不忍心过多打搅他,剥夺他的宝贵光阴,所以总是谈完事很快离开。可是,遇到他精神好时,他却总是要我多留一会儿,向他说说刊物工作的情况,近来出现了哪些好作品,有些什么新作者,创作中有什么问题,等等。他十分关心创作,关心文学事业,关心青年作者的培养和成长。常常是有许多初学写作者写信或投稿给他,他都给予足够的重视。前几年在他身体情况较好时,他大体上都翻看的。我发现,他在交我帮助处理的一些信、稿上,有的还用红铅笔划了杠杠的,可见他是仔细看了,注意到了作者所提的问题。有的他亲笔批示:请处理。请参考。只是到了后来,近一两年由于体力不支。读者来信和来稿,他才交由儿媳陈小曼和儿子韦韬处理。而他们两人,又要用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帮助沈老搜集和查阅有关资料,供沈老撰写长篇回忆录用。工作是十分繁杂而艰辛的。他们却完成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