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令人高兴的是,秋白故居,翻修一新。那些几年前这里的“住户”,全都搬走了。瞿氏宗祠恢复了原来的面貌。故居内,每间屋子的陈设,都照原样。这次仍然是长山同志引路,还有斯君。我们见此情景,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也感到莫大欣慰——因为经过一番动乱与曲折,终于,历史又恢复了它本来的面貌。谁能不为之高兴呢?!
不知怎的,此刻,当我和长山、斯君徜徉流连在秋白故居门前时,我的绵绵思绪,却突然间又飞向遥远的南国,飞向那群山连绵,郁郁葱葱的汀江河畔。我仿佛又看见了罗汉岭,听见了罗汉岭下,一位英勇的共产党人面对敌人的屠刀,高唱《国际歌》悲壮的歌声。
那是谁呀?那就是瞿秋白。瞿秋白,从他的故乡常州直到福建的长汀,他走过了一条多么曲折、漫长的道路,一条充满荆棘、充满刀光剑影,布满血与火的漫漫的征途。按理,刚刚才36岁的才识卓越的瞿秋白,在人生的道路、革命的征途上,正是大展雄图的当儿,却不料落入敌人魔掌,英勇就义。
那是1934年10月,中央红军主力撤离中央苏区,开始万里长征。红军撤退后,留在苏区的有瞿秋白、何叔衡、陈潭秋等负责同志。这时秋白同志患有严重的肺病,到了1935年初,经中央批准由江西苏区转道福建、广东到香港,去上海就医。
当时,国民党趁红军主力北上之机,调集了几十万大军对中央苏区根据地进行“围剿”,形势危急。不过,当时红军从江西、福建到广东有一条非常安全的交通线,也有比较可靠的武装护送。这次秋白同志转移,随行的还有一名孕妇和另一名妇女。途中拖拖拉拉,延误了时机。2月24日拂晓,在长汀水口,刚渡过汀江,就被敌人发觉了,陷入敌人的重围。秋白同志不幸被捕。随行的两名妇女也同时被俘。
瞿秋白同志学过医,懂点医道。他假称自己是医生,化名林琪祥。敌人严刑逼供,他没有暴露身份,倒是蒙过了敌人。谁知一个多月之后,一个后来被俘的人叛变自首,并供出瞿秋已经被俘,引起敌人严密注意。便将瞿秋白同志等押解至长汀国民党三十六师师部审讯。这时,蒋介石也从南京打来密电,称:“据可靠情报,共匪头子瞿秋白在俘虏群众中,需严密清查。”敌人加紧了清查,严刑逼供。不幸,与秋白同行的两名妇女也供出了林琪祥即瞿秋白。敌人软硬兼施,秋白寸步不让。无奈,敌人又利用另一名无耻的叛徒出面指认,秋白同志不得不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他坦然地说:“既然这样,我就不用‘冒混’了,也用不着这位‘好汉’(指叛徒)拿脑壳作保了。瞿秋白就是我,十多天前我写的笔供,就算是作了一篇小说。”瞿秋白被关进了铁牢。
在狱中,身陷囹圄的秋白同志不但丝毫未做有损党和革命之事,而且还在监狱做了许多工作,与敌人周旋、斗争。他始终保持乐观主义精神。他告诉敌人:我还是一个半拉子文人,我要写东西,请给我笔墨纸张。因此,他白天多写诗作词刻印章,夜间则埋头写作。他在抄录一首咏梅词《卜算子》中末尾一段写道:.花落知春残,一任风和雨,
信是明年春再来,
应有香如故。.
这首词被送到了当时的国民党三十六师师长宋希濂的手里。宋为瞿秋白的才华和信念惊叹不已。他曾经单独审讯过瞿秋白,弄得狼狈不堪,不欢而散。从此以后,宋希濂再也没有直接出面找瞿秋白进行审问式的谈话。
为了宣传群众,瞿秋白同志在狱中和一位时常给他医病的酷爱文学的军医陈克非交上了朋友,他们彼此常常利用诊疗的机会交谈。有一天,师部为了上报情况,请了照相师给瞿秋白拍了照。陈医生便悄悄让照相师多洗了一张,自己藏起来。过了几天,他去给瞿秋白检查身体,见房间无外人,便悄声说:“瞿先生,论处境你我身在两个营垒,但我十分敬重你的品格和才学。以我估计,你不会久呆了,我们的相处将是短暂的。因而前几天拍照时,没有征得你的同意,我多洗印了一张,想请你签字、题词,留个永久纪念。”秋白同志回答说:“签字、题词可以,但你想过后果没有?”陈医生诚恳地说:“想过。我想这事只有你我知道,也纯属个人间的情谊,够不上‘通匪’之罪。况且我与宋师长是同乡,交情颇深,关系不大。”瞿秋白点头同意了。他伏案提笔,略微沉思了一会,便在照片上一挥而就:.如果人有灵魂的话,何必要这个躯壳!
但是,如果没有的话,
这个躯壳又有什么用处?
这并不是格言,也不是哲理,
而是另外有些意思的话。
瞿秋白
一九三五年五月摄于汀州狱中.
这位陈军医践行自己的诺言,他一直把这张照片珍藏到全国解放之后,以至如今成为一件十分宝贵的瞿秋白烈士的遗物了。这张照片及题词已在报刊公开发表。其间,南京国民党特务头子还曾派遣中统局训练科长前往汀州狱中对瞿秋白劝降。这位科长在磨破嘴皮的游说中再三告诫瞿秋白:识时务者为俊杰。瞿秋白沉思良久,厉声说:我不是顾顺章,我是瞿秋白,我情愿作一个不识时务笨拙的人,不愿作个出卖灵魂的识时务者。
烈士最后的日子终于不可避免地到来了。1935年6月16日,蒋介石亲笔密电宋希濂:“瞿匪秋白即在闽就地枪决,照相验呈。”十七日上午,国民党三十六师参谋长向瞿秋白转达了“委员长”的命令,并说:“决定明天上午执行,让我提前转达给你。”
此时,正是午餐时间。听说,瞿秋白面不改色,临危不惧,置生死于度外。他长长地饮了一口酒,愤愤地说:我早等着这一天了!这样做才符合蒋介石其人的作为!我提议,为你们提前给我送行,干杯!
第二天是个晴朗的日子。清晨起来,瞿秋白换上了新洗的衣服,泡上一杯浓茶,点支烟,又捧起唐诗吟诵起来。并提笔抄录集句,他写道:.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七日晚,梦行小径中,夕阳明灭,寒流幽咽,如置仙境。翌日读唐人诗,忽见“夕阳明灭乱山中”句,因集句得偶成一首:
夕阳明灭乱山中,(韦应物)
落叶寒泉听不穷,(郎士元)
已忍伶俜十年事,(杜甫)
心持半偈万缘空,(郎士元).
正书至此,军法处长传令催促起程,瞿秋白于是疾笔草书——.方欲提笔录出,而毙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半?有句:“眼底烟云过尽时,正我逍遥处。”此非诗诚,乃狱中言志耳。
秋白绝笔.
何等令人敬佩的凛然正气!
何等令人动情的正气歌!
敌人将秋白同志押至罗汉岭上的中山公园。一桌酒肴已摆在园中的八角亭里。秋白迈步走向八角亭,依照安排,先是拍照——他背手挺胸,面带笑容,以大无畏的精神蔑视敌人。照相毕,他坐定自斟自饮,怡然自得。痛饮多杯后,放声歌曰:.人之公余稍憩,为小快乐;夜间安眠,为大快乐;
辞世长逝,为真快乐也!.
秋白饮毕,吃毕,旁若无人地漫步走出中山公园,走向刑场,边走边吟边歌,潇洒自如。时而高唱《国际歌》、《红军歌》,时而高呼口号:共产主义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中国革命胜利万岁!远处围观的群众,无不泪眼汪汪,投来尊敬的目光。瞿秋白宁愿向刽子手的屠刀走去,不愿屈服。他走到罗汉岭下一块草坪上,便从容地盘膝而坐,对刽子手微笑点头说:“此地正好,开枪吧!”
就这样,瞿秋白慷慨就义了!噩耗传来,延安、上海、广州、武汉等地革命者和人民群众无不感到巨大悲痛!鲁迅、茅盾更是悲恸之极,为瞿秋白的被杀害而义愤填膺。为了纪念秋白同志,鲁迅先生还特地搜集、编辑了他的文集《海上述林》。先生在编校、出版这本书时说:“我把他的作品出版,是一个纪念,也是一个抗议,一个示威!……人给杀掉了,作品是不能给杀掉的,也是杀不掉的!”瞿秋白,将永生在人间。正如周恩来同志后来在一封信中所说:
“秋白同志毕生服务人民大众,卒以成仁。耿耿丹衷,举世怀仰。”
呵,呵,耿耿丹衷,举世怀仰。当我再次参谒秋白故居后,总理的这两句话始终萦绕在我心间,闪现在我眼前……1985年11月冬雨夜,北京东坡新寓.
不落的星
已是深秋。昨夜,北京的天气骤然变冷。白日里还是融融的阳光,温暖着大地;夜里,却一阵风刮来,接着就是雨。挺立在长安街两旁的钻天杨,落叶了。就在这冷风跑腿、细雨霏霏的秋夜里,我被一场噩梦惊醒,忽然心头紧缩,感到好像发生了一件什么意外的事情。我失眠了。
不料,10月清晨刚上班,就接到电话通知:赵丹同志昨晚两点四十分逝世了!
这意料中的事毕竟发生了。然而我又是多么不愿意相信它是真的。人民需要他,文艺事业需要他啊!他怎么能就这样匆匆地离去了呢?
然而他确实是远行了。我们挥泪向他送行,祝福他在去天国的道上一路平安。
我认识赵丹是在60年代初期。那时,为了讨论黄宗英同志的报告文学《小丫扛大旗》的初稿,我几乎天天出入于他们这个艺术之家。为了写好这篇报告文学,黄宗英几易其稿,单是开头就写了废,废了写,煞费苦心。许是赵丹看到了我们的艰难,只要他在家,就一定要参加我们的讨论。他很快进入了“角色”。帮黄宗英出主意想办法。他的意见,我们有赞成的,采纳的,也有反对的。对于不同意见他很喜欢争论,甚至争得面红耳赤。但是只要你一旦说服了他,他便哈哈大笑地乐于接受了。虽然他是一个名演员,一个老资格的艺术家,却不摆架子,平易近人,对此,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久,便是那场“史无前例”的狂风暴雨刮来。我听说赵丹被捕入狱。其罪名,不言而喻,他太了解“旗手”江青了,因此遭受了种种非人的待遇,无辜地以“莫须有”的罪名监禁五年半之久!据说:“四人帮”曾密令:像赵丹这样的人,不好公开杀,就让他在监狱里慢慢折磨死吧!——多么阴险狠毒的心肠,多么卑鄙的手段!
但是,他活过来了!依靠着牢固的信念,坚强的毅力,他和战友们终于迎来了粉碎“四人帮”的春天!他又像往日一样地活跃起来,他希望很快重上银幕,同久违了的观众见面。在自己有生之年,再创造几个艺术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