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位对生活始终充满激情的作家,自改革开放以来,勤奋耕耘,并在与病魔不断搏斗中,以惊人的毅力,短短十几年中,竟为读者奉献出散文、小说和传记洋洋二百多万锦绣文字!其中呕心沥血完成的长篇小说《第二个太阳》还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他的创作始终保持着青春般的热情和活力。在他年届80岁时,华艺出版社出版的10卷本《刘白羽文集》的序言中,他说“我老了,但我依然深厚地热爱生活,热爱文学,热爱美与崇高……”我想,他的这个“三热爱”正是他毕生的追求与生动写照。
此时,我们跟随着他在他的书房、客厅和卧室巡视和观赏,听他热情地介绍。他时不时笑问我们:这个,文学馆要吗?我们迫不及待地说:要!要!您这些东西对文学馆来说,都是宝贵的。他又笑指着堆满书籍和稿纸的书桌说:这个呢?桌子。我和舒乙忙说:好东西。但这个我们现在不能要,您还得写东西呢!
他带我们巡视一番之后,回到客厅交谈。他说,我希望我的这些书籍、手稿、文物、字画将来都能放在文学馆,捐献给国家,这才能有作用。为此,我已立了遗嘱,可以先给你们一个复印件。他还说,两年前(1996)他已经将一百多件珍贵资料捐献给了他的家乡——北京通县档案馆,“现在这些就统统捐给你们了。”说毕,他嘿嘿笑了,显然有一种轻松感。
说实在的,当时,我们的心情很复杂,又惊又喜而又伤感。惊喜的是,刘白羽同志有这么多珍贵的东西要捐给现代文学馆,但同时我们又不情愿他过早地放下他手中的笔,离我们而去。
如今,白羽同志还是离我们而去了,以他将近90岁高龄。事后我得知,他于2002年1月25日竟认真而更具体地又立遗嘱,再次明确提出:在他百年之后,“我的手稿,我写的书,我编的书,我写作的桌椅及桌上的文具,我获得的奖章、奖状,我保存的各种艺术品、字、画,我所有的照片,以及我最爱的书,都全部集中交给国家——中国现代文学馆。”
2005年,在他不幸辞世的三个多月后,女儿刘丹代表亲属完成了他的这个心愿。刘丹将凝聚着白羽同志巨大心血和一生所珍爱的手稿、书籍、字画、文物等全部无私捐献给了中国现代文学馆,其数量是巨大的,其价值是昂贵的,更是珍贵的。
睹物思人。今天,当我在中国现代文学馆捐献仪式上目睹这一情景时,我眼前又映现7年前的那一天,那一幕……我想这个意义深远的捐献,圆满地了却了刘白羽同志的夙愿,九泉之下白羽同志应是欣慰的。刘白羽同志崇高的境界和高尚的情操,将永远铭刻在我们心中。.
五月的夜晚
这是一个温煦的夜,一个宜人的夜,一个初夏时节五月的夜里。
首都民族文化宫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全国优秀中篇小说、报告文学和诗歌获奖作者同在京作家、艺术家济济一堂,欢声笑语,交流着生活和创作,倾诉着感受的心声……窗外,夏夜的柔风轻轻吹来,飘拂着五月的花香,飘拂着清新的空气,人们感到舒畅,感到愉悦。
忽然,大厅门口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顷刻,会场里几百双眼睛不约而同地转向一个方向,有人惊呼起来:
“邓大姐!”
“王震同志!”
“邓大姐来了!”
啊!邓颖超同志和王震同志频频含笑点头,走进会场。作为大会工作人员,我们有幸陪同大姐。当我们请大姐(这是大家对邓颖超同志尊敬而亲切的称呼)先到休息室稍事休息时,她却径直走到人群中间鼓掌向大家致谢,而后才进休息室。
当丁玲同志致词、获奖代表讲完话后,大家热烈鼓掌请求邓大姐讲话。邓大姐沉吟片刻、略加思索后笑了,说:那好吧,我就随便讲几句吧。
我们真是高兴极了,立即将话筒移到她的面前。不料她却站起身走到立在地上的麦克风前,那是司仪用的,用洪亮而富于感情的声音说:
“今天得到通知要来,我很高兴!因为宋庆龄名誉主席刚刚病逝,比较忙,我差点来不了。我很想见大家,我想大家也很想见到我……你们要我讲话,尽管没有准备,但我也抑制不住见到了你们高兴和激动的心情,简单地说几句话……”
听到邓大姐这般诚挚、亲切的话语,大家感到心里热乎乎的,许多人不由得泪水倾注。本来见到邓大姐,人们的心情就格外激动,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和敬慕的感情。而现在她的讲话又是如此真挚,如此亲切,作风又是如此平易近人,怎能不令人感动?
她接着说:“首先,我表示热烈的祝贺!第二点我就希望你们以后在成绩面前不骄傲,失败了不气馁,继续勇于创作,谦于修改,争取有更多的好的成功的作品献给我国各族人民……”
“你们在座的有小说家,有报告文学家,有诗人,还有儿童文学家……不过,我想再补充一点,在这些家的前面再加一个革命家!……”
会场里顿时沸腾起来!显然这一个“补充”,是何等的重要!而又多么意味深长。这其实正是老一辈革命家对作家、艺术家的殷切期望。人们报之以热烈的掌声,表示衷心拥护。
掌声平息后,邓大姐继续讲下去。她亲切的语调像是熟人相对,娓娓而谈。她说:“丁玲同志说我没有老。我要告诉大家,我已经老了,但是我不敢老。这是指思想、精神、革命意志说的。当然,按自然规律,人总是要老的。……前些天,我在电视节目中听到一位得奖的演员朗诵了一首诗,我最喜欢的几句还记得。”.春天的后面不是秋,何必为年龄发愁?
只要在秋霜里结好你的果子,又何必在春花面前害羞?
人民的事业与世长存,谁的生命与它结合,
白发就上不了他的头。.
我们大家都为之一惊!邓大姐的记忆力这么好!她居然背诵出这首诗来,而且很富于感情。大家受到深深的感染。当场有许多同志速记下了这动人的诗句。
讲话结束时,大姐平易而谦虚地说:我是一个非常尊重、非常热爱你们的读者。当我受到你们的文学作品的感染和教育的时候,我想到了你们对人民的贡献,对我们国家的贡献!谢谢你们,祝贺你们!
大厅里,又掀起一阵热的浪潮。许多同志情不自禁地站起来,热烈鼓掌。不少人流下了激动的热泪。邓大姐再三摆手致意,会场才逐渐平静下来。
接着,王震同志和杨静仁同志也讲了话,热情勉励作家们写出更多好作品。
茶话会的主持人也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并且代表大家对中央领导同志的出席和讲话表示衷心感谢。
这时,邓大姐忽然离开了她的座位,缓步走到麦克风前,神情严肃而话语温和地说:“刚才有的同志讲话称我们为中央首长,不要这样!我们不是首长,我们都是人民的公仆,是同志,是你们中间的一员。”说着,她侧身用手指指她和王震等同志所坐的几个圆桌,同会场群众的座位之间的一道并不引人注目的间距,笑着“批评”说:“看,让我们和大家中间隔着一条‘沟’,不易接近,这可不好哇!”大伙一听,开始是乐,继而为之一震,因为谁也不曾注意到这个“细枝末节”!当下许多同志不由探起身察看那条“鸿沟”,自然并不明显,仅只半米左右宽的一个间距。然而却被邓大姐注意到了,而且善意地提出了“批评”,这使与会者深为感动,也深受启发。
不知怎的,见到邓大姐,看到她如此庄重、亲切的举止,听到她如此朴素感人的话语,我们不由得想起了敬爱的周总理。今夜,会场里的作家、艺术家们中间,不少人同总理很熟,是他在文艺界的朋友,亲自聆听过他的教诲。但更多的是年轻一代,不曾见到过总理。如今能够和敬爱的邓大姐欢聚一起,这心情,是多么令人兴奋和激动啊!
当邓大姐刚刚讲完话,人们便自动地走拢来,围拢起她,向她热情问候。许多人带着多年的心愿,鼓足勇气向大姐提出:我们想跟您合个影。大姐慈祥地连连点头说:好!好!顷刻间,只见一批又一批的作家、诗人、演员、运动员们亲热地和邓大姐合影留念,大姐还高兴地特意和一批得奖的女作家照了相,并鼓励她们为女同胞争光。随后又同全体同志合了影。
对我们大家来说,这是多么难忘的一个夜晚啊!
邓大姐的到来确实不易。这几天由于宋庆龄名誉主席的逝世,邓大姐负责治丧工作,格外繁忙。所以今天一个上午,我们曾多次打电话都没有联系上。直到中午一时左右,我们才得到确实的回音:大姐决定来。
多好的消息!……
夜深了。尽管窗外已是凉风习习,然而大厅里却始终热气腾腾,热情洋溢!当茶话会在欢快的乐声中结束时,人们是多么依依不舍啊!我们代表大家到门外去送邓大姐上车,车子已经发动了,大姐又一次伸出温暖的手,同我们亲切握别。这时我才俯身告诉她说:邓大姐,今晚您来参加会,大家非常高兴!见到了您,好多同志激动地哭了。这时,她微微点头,诚挚地说:“嗯。见到了大家,我也很高兴哇!”
车子启动了。我们伫立在民族宫前青青的草坪上,目送邓大姐乘坐的车子,飞也似的驶向那灯光辉煌的长安街的林荫深处……次日,首都各报都发表了茶话会的消息报道,其中引用了邓大姐的若干讲话。当日上午,我忽然接到邓大姐的秘书赵炜的电话,说消息中把邓大姐讲的“勇于创作,谦于修改”一话报道成了“努力创作,勤于修改”,可能是记错了。这不是一个意思。邓大姐希望发表全文时更正过来。
这时我们正在整理邓大姐的讲话录音,准备在刊物上全文发表。我说发表时一定改正过来。
不久,邓大姐就去上海参加宋庆龄同志的安葬仪式。回到北京后她又让赵炜打电话来,说她经过考虑,觉得那次讲话中讲到的“失败了不气馁”一句,似乎说得重了些,还是改成“受到挫折时不气馁”为妥。希望我们在整理稿上改正过来。这,看起来是一句话的修改,实际上是耐人寻味的。它凝聚着老一辈对作家、艺术家们多么深厚的关怀、信任和期望啊!
后来,由于我们在整理讲话录音的过程中,想查对一下讲话中引用的那首诗,它的出处和作者。为此我曾打电话给邓大姐的秘书问过。不几天,邓大姐让赵炜回电话说:她想起来了,她在会上背诵的那首诗不是《巴山夜雨》里的,而是《天云山传奇》里的演员在和电视观众见面时朗诵的。她讲话时把出处说错了。希望找那位演员问问情况。
邓大姐,她的工作该多么忙碌、多么繁重哪!可她,为了一次讲话,一篇讲话稿,反复琢磨、推敲,并几次打电话更正、修订,这种一丝不苟、严肃认真和谦逊负责的精神,细致严谨的作风,是多么令人感动,令人钦佩呵!
至今,这个茶话会,这个感人的讲话,这个温暖的夜晚,深深地深深地印记在我的心海。
啊,五月的夜晚,一个温馨的夜,一个宜人的夜,一个初夏时节难忘的夜晚!
1981年冬末追记1982年春天改稿,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