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莉莉把沈小红送进了医院。
眼光锐利的于莉莉，在跑下台阶，来到沈小红身边十秒钟以后，就知道这个姑娘遇到了什么样的麻烦。
沈小红脸色惨白。额头上还冒着汗。那种白，就像那还没下锅的二十五朵茉莉。汗也是挣扎着往外冒的，细细麻麻地排着。沈小红的身体蜷缩得很厉害，腰朝上弓着，像只刚被捞上岸来的虾。
“要紧吗？”于莉莉问。
沈小红摇了摇头。沈小红的摇头并不是不要紧的意思。沈小红只是无意识地晃着脑袋。牙倒是咬着，发出咝咝的声音。她的一只手死死捂住肚子，另一只手，则有些滑稽地紧抓着一部相机。
“疼。”沈小红说。“包。”沈小红还说。
于莉莉连忙把沈小红散落在一旁的包拿给她。沈小红飞快地把相机塞进去，然后再把包死死地抱住。现在沈小红就只说一句话了。沈小红说：
“疼，疼死了。”
看急诊的医生是个中年女人。穿着簇新的白大褂。她凛凛然从急诊病房出来后，不很耐烦地看了一眼等在外面的于莉莉。
“家属呢？”女医生说。
“家属不在。我是她的朋友。”于莉莉说。
女医生又剜了眼于莉莉。
“她流产了。”女医生说。
女医生说这话的时候有点狠巴巴的，就像是于莉莉让沈小红流产似的。
“三个多月了。”女医生又说。然后哗的一下，把沈小红的急诊病历丢给于莉莉。那本病历纸页纷乱地被于莉莉抓在手里。于莉莉觉得，刚才女医生丢它时的眼神，使得它就像代表了整个社会的谴责似的。
女医生穿着白大褂的背影很清洁。医院里总是不时飘过几个这种看起来非常清洁的背影。剩下的人群便是灰蒙蒙的。
有点吉凶未卜的样子。
现在的沈小红看起来就有点灰蒙蒙的。于莉莉在沈小红的床边坐了会儿。于莉莉是个明白人，另外几个一起跟来的人都被她挡在了门外。沈小红的脸色现在已经好点了，但人还是虚弱，垫了个厚靠垫，歪在床上。
于莉莉替她倒了杯热的开水。拿过去，放在她床边的柜子上。沈小红没喝，也不说话，只是抬头冲着于莉莉点点头。沈小红抬头的时候，于莉莉发现她的眼眶那里有点红。于莉莉就又走过去帮沈小红把被角掖掖好，还很轻地叹了口气。
于莉莉生怕沈小红难堪，又觉得原本就不是很熟的关系，开始时就没提正事。只是说医生让她好好休养，这些天一定要注意身体。没想到，沈小红眼眶红了一阵以后，精神渐渐地又好了起来。她歪了会儿，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坐直了身子。沈小红说话了：
“是康远明的。我们就要结婚了。”
于莉莉很轻地哦了一下。突然觉得这事不便表态。如果沈小红光说前面半句，那还好办。女人和女人，况且几乎还是小上一辈的，有些话毕竟还是容易贴心。关起门来，沈小红哭一场也好，怨几句也罢。于莉莉都能用合适的话去安慰她。于莉莉知道，现在的沈小红总是软弱的。作为女人，出了这种事，终究是种伤害。但有了后半句，于莉莉就不便再说什么了。因为这事突然之间变成了人民内部矛盾，变成了两口子之间的事情。虽然凭着对康远明的冷眼观察，于莉莉觉得：沈小红和康远明──这件事，有点悬。不过也难说。有些事情，特别是婚姻，还是需要你强我弱，此消彼长。于莉莉想，自己和张先生，或许正是因为两人都太强了，都是要撑场面的人。有些力量也就彼此抵消了。但不管怎么说，沈小红和康远明，于莉莉觉得沈小红要吃亏。但也罢，于莉莉看着沈小红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心中暗想：
这或许也就是她的命。
于莉莉把沈小红杯里冷了的水倒掉，又换了些热水。然后便说：那就还是先把康远明叫来吧。
没想到沈小红拼命地摇头，还朝着于莉莉直摆手。沈小红表示，她有话要对于莉莉讲，很重要的，就只能是她们俩。这倒把于莉莉吓了一跳。
沈小红便把今天早上如何如何跟踪康远明和徐丽莎的事情，前前后后讲了一遍。沈小红讲得很气愤。沈小红说徐丽莎是个妖精，坐在姚先生腿上还不够，现在又要去勾引康远明。沈小红说自己可真是苦命。沈小红还说自己是个没什么心眼的女人，要是康远明的立场再不坚定，自己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于莉莉就劝她两句，说男人嘛。还说要是她于莉莉是康远明，那可真是福气死了，一定会把沈小红宝贝得了不得。
至于徐丽莎这种女人。于莉莉说：“那可是理都不会理她的。”
沈小红听得蛮贴心。笑了笑，脸上竟然有了点血色。沈小红说她还听到了一些事情。有些是与她于莉莉有关系的。
“徐丽莎有野心。”这是沈小红急着要表达的一个意思。沈小红说得有点急，一副真的在替于莉莉着想的意思。于莉莉是何等角色，听是听着，传达到脑子里的，则是拐了弯的信息。于莉莉心想，别看这小姑娘，倒还不是这么简单。动的还是借刀杀人的主意。自己与徐丽莎有仇，现在倒要借我于莉莉的手了。
想是这样想，于莉莉脸上可是不动声色。于莉莉说：“小红啊，有些事情，其实我也是知道的，也是为了大局。”
于莉莉这样一说，沈小红又砰地跳起来。沈小红说：
“莉姐，你就是心地太好，太善了。人家可是在背后算计你，要爬到你头上来了。不过──”
沈小红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什么。接着说道：“不过，康远明倒是说了徐丽莎几句。徐丽莎有时候太嚣张了，康远明也看不下去。”
于莉莉笑了。心想都到了这个份上，一家人毕竟是一家人，帮也是要死帮着的。不过，对于徐丽莎这件事情，在沈小红叙述的时候，于莉莉心头，早就有一盏小灯缓缓亮起。于莉莉想：有了！这些天困扰着于莉莉的一些事情，对于《红白喜事》的担忧以及于莉莉隐隐约约对徐丽莎的一些怨怼，终于都可以借助于沈小红这件事情的东风，得以顺利解决。
于莉莉心想：徐丽莎呀，徐丽莎，你可不要怨我于莉莉。不是我下手毒，心眼狠，也不是我于莉莉真的容不下你一个小小的徐丽莎。只是情势所迫的缘故。徐丽莎你这回就只能做一次替罪羊了。既然沈小红要借刀杀人，那么于莉莉为何不将计就计，换一把刀，杀一个人呢！
于莉莉走的时候又问了沈小红一些细节。于莉莉开玩笑说，你录音了吗。沈小红摇摇头。于莉莉突然想起，沈小红从台阶上滚下来时手里死死抓着的那部相机。于莉莉看了一眼沈小红，想了想，没说。
沈小红没向于莉莉提到照片的事情。她跟踪康远明、徐丽莎时偷拍的相片。那些亲热的带点肉麻的镜头，沈小红一想到就会心惊肉跳的镜头。沈小红没说，从一开始沈小红就没打算说。
那是沈小红留给自己的东西。
虽然肚子里的宝宝没有了，但没关系，还会再有。到了那时候，就仍然是留给她们母子两个人的东西。再怎样闹，也还是窝里人的闹。沈小红头脑很清醒，只要一讲到婚姻，沈小红立刻就会头脑清醒。沈小红的头脑是专为抓住一门现实的婚姻作准备的。她知道，藏和露、真与假在抓取婚姻的途中各自所需的比例。只要一涉及到婚姻，沈小红立刻就是个天才人物。她的天才，还不是过分，不像T型台上模特穿着的那种时装；她的天才是为日常生活准备的。是为天底下最普通的那一类女人准备的──对于人生，这类的女人没有过多其他的奢望。婚姻就成了无望之望。在一片荒芜中突显了出来。
在与于莉莉的谈话中，沈小红牢牢抓住了一个真理：抓住对自己有利的，去掉对自己不利的。其实在徐丽莎和康远明的谈话中，徐丽莎并没有说于莉莉什么。相反，徐丽莎倒还讲了句于莉莉“蛮有大姐大样子的”。徐丽莎崇拜于莉莉，徐丽莎的目标，也只不过是要做个新时代的于莉莉。倒是康远明，倒是康远明的有些话让沈小红大吃一惊。康远明讲到了彪哥，还讲到了彪哥的天下第九楼……沈小红突然恍然：一切的一切，康远明竟然都是有预谋、有步骤的。更让沈小红难过的是，康远明竟然还把徐丽莎叫做：红颜知己。
他们倒是同谋。沈小红心酸地想。
彪哥的事，沈小红整个地吃进了肚子里。沈小红不准备说。男人总是有点阴谋的，这个沈小红不反对。沈小红现在想要做到的只是：
总有那么一天，她的男人也要把这些阴谋与她分享。
这天于莉莉走到沈小红病房门口时，突然停了下来，回头又看了沈小红一眼。沈小红病恹恹地半躺着，却也在看她。两个女人对看了一眼，好像都突然明白了什么。有什么东西给照亮了，亮得慑人。于是又齐刷刷地落下了眼光。
不管怎样，这两个毫不相同的女人。今天，她们成了同盟者。
